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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蜉蝣·十五

第57章 蜉蝣·十五
域主过诞辰,鬼域上下极尽奢靡,一派或真或假的喜气洋洋。

谢凌对不属于自己的生辰没什么兴致,乾阴城内几乎没怎么铺陈。

但鬼域其他地方的那些城主恨不得一次把殷勤献到位,早提前大半年就开始张灯结彩插旗摇帜、又四处搜罗奇珍异宝。

如今到了宴会上,更是各显神通。

谢凌一身鎏金玄色华服,坐在高座上,似笑非笑地看他们舌灿莲花地恭维自己,又口若悬河地介绍自己的贺礼。

沈知晦身为护法,坐在宴厅左侧前方,和谢凌隔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殷回之坐在右边的副座,同样一身黑金华服,图腾制式和谢凌身上的几乎如出一辙。

他甚少穿得这样隆重,繁复沉重的深色华袍将那张冷白的脸衬出了几分森沉和肃杀,乍一看倒真和高台上的谢凌一样叫人胆颤。

其实他今日的着装并不合规矩。

按魔界的规矩算,徒弟和下属区别不大,他和沈知晦平级。

按上修界的规矩算,师者如父,他位份至多比沈知晦略高一些,依旧比谢凌低一辈。

无论怎么算,都不该穿成这样。

在这种场合,唯一有资格这么打扮,大概是尚不存在的“尊主夫人”。

周遭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往殷回之身上落,殷回之装作无所觉,低头喝酒。

衣服是昨夜谢凌亲手递给他的,殷回之接过时装得喜不自胜,又陪谢凌演了一场暧昧缠绵的戏码,才用唇舌从谢凌手心含走了那最后一颗“护心丹”。

能要他命的“护心丹”。

当年巧色说要给他喂夺舍血丹,但谢凌因为怕他心中抗拒怨恨太强烈,导致夺舍过程出现问题,拒绝了巧色的提议。

显然如今谢凌自己有了更好的主意——血丹摇身一变,改成“护心丹”,便能叫他心甘情愿吃下,副作用自然也就消失了。

这身暧昧不清的华服,大概能算作他乖乖吃下血丹的奖励。

前两枚血丹吃下后,殷回之用灵力探查过自己的身体,没有发现负面变化。

反倒如谢凌所说,他的心脉比从前更稳固了几分。

大概只有当三枚都吃下,或者谢凌主动催发,血丹才会发挥其原本真正该有的功效。

不过可惜了,最后一枚他没吃。

昨夜谢凌将血丹递给他,他含进嘴里后,只是抵在舌根,没有咽下。

当时的情况其实有些危险——一旦谢凌垂首吻他,便能发现端倪。

但话又说回来,若真的那样,他也会假戏真做,实打实地吞下去。

毕竟他最想看到的,是背叛欺骗者的痛苦。

至于“未来”和“以后”,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殷回之收回思绪,浅浅饮了一口酒。

他含着淡淡的得体笑意,听这些人的献礼贺词,时不时附和夸赞,夸心巧,称那个意诚,又赞谢凌千秋不朽万世至尊。

他样貌生得太好,鼻梁高挺,唇形矜冷,一掌宽的腰封贴着深黑色的繁服,束在那无可挑剔的腰身上,无端勾勒出一种浓墨重彩的欲,像一捧落入幽夜的雪。

这样一个人,有心说起漂亮话来,简直动听到极致,叫所有人都眼心舒畅。

宴上众人喝得半醺,此刻看向殷回之的目光便不由带了些迷醉。

但再迷醉,也只是瞥一眼就匆忙移开视线。

——美玉有主,且锋利割喉,不敢久视。

乐师奏的曲子婉转变调,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一个雌雄莫辨的窈窕舞者进了场。

席上宾客酒霎时酒醒了大半,露出古怪微妙的神情来。

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这是哪个不怕死的送的?

魔修大多重欲,其中色欲占大头,因此这些人也不是没动过送美人的心思。

只是他们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殷回之不仅少时就亲自处理掉别人塞到谢凌身边的鸢鸢燕燕,前几年还逼走了谢凌一手提拔上来的美人护法。

他们不大想触殷回之的霉头,大部分都作罢了。

——这位乾阴少主的手段可不像他说话的声音那样温和,他们要真得罪上了,后果恐怕就不那么让人期待了。

今日殷回之和谢凌的着装直接印证了他们选择的正确性。

但俗话说,死道友不死贫道,有人敢往殷回之头上踩,他们还是很乐意看热闹的。

他们向殷回之投去自以为隐蔽的窥视目光。

可惜殷回之执杯的手都没顿一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自若地将杯沿贴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他们只好转头去看那翩然起舞的舞者。

舞者面纱遮脸,看不清长相,但光是露出的一双眉眼已经足够摄人心魄。

看身高,似是个少年,细看却又并非。

那一袭蝉翼薄纱下,腰肢绵软,身形有着不属于男子的凹凸,又不似成熟的女子那样丰满,更像是未发育完全的少女。

有人渐渐回过味来,猜到这副身体里藏着怎样的秘密了。

尤物。

看热闹者无不心想。

当一舞结束,那尤物抬手摘下面纱时,宴席一下子静止,连乐师的乐声都出现了些微凝滞。

众人终于恍然大悟,为何有人宁愿顶着得罪殷回之的风险,也要把此人送给谢凌了。

——这尤物美得几乎近妖。

唇如点绛,肤若绵雪,夭桃稠李也要逊色三分。

和坐在谢凌近处的殷回之比起来,还真不知道谁更胜一筹,毕竟风格气质都太过迥异。

但越是迥异,便越代表着新鲜感和诱人,谢凌能不喜欢吗?

席末的一位城主站了起来,他便是献礼者。

他先谄媚地向谢凌道了贺词,才语带讨好地介绍:“尊主,这是属下遍寻四海才寻到的小美人,天生炉鼎体质,阴阳同身,而且干干净净的,属下特地用炉鼎之法将他养到今日才献给您。”

谢凌听他说完,没什么表情,但听话音似乎又有点感兴趣:“是吗?哪里找的?”

那城主顿时大受鼓舞,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八年前属下无意途经下修界,碰见了这小美人,虽然当时他身上有他爹娘设的障眼法术,但属下一眼就看穿了。

“说起来,这小美人爹娘修为不算差,按理说应该能在上修界生活,但估计他们也清楚这小美人有多诱人、怕在上修界护不住着他,所以一直缩在下修界,平时也不大让他独自出门。”

“不过您说可巧不巧,”那城主笑起来,“这少见的一次出门,就让属下给碰上了。

“属下当时废了不少劲,他那爹妈太死脑筋,我好说歹说都说不通,还是弄断气才把这小美人拿到手。

“属下把他弄回鬼域后,本想着养养就收进房里,但一探才发现这还是个阴阳同体的天生炉鼎,”他话音一转,看着谢凌义正辞严道,“这种好东西属下怎么敢自己占着,当即改了主意,将他养起来,准备找时机献给您。”

一众城主听完,嘴角抽了抽。

八年前鬼域的尊主可还姓舟呢,高座上那位煞神还在天夜门韬光养晦,这家伙到底是准备把人送给谁可难说得很。

但架不住他话说得漂亮。

其他城主换位思索,觉得如果自己是谢凌,此刻心情一定差不了。

安静喝酒的殷回之也听完了,他终于抬眸,看了一眼那城主口中的“尤物”。

那本该是一个生活在下修界,被恩爱的父母竭尽全力保护疼爱着的少年,即使天生身体不同寻常,也从未收到过什么屈辱。

然后一场碰面,引来一场灾难。

此刻那城主把过往当趣事、当讨好谢凌的资本说出来,旁人听得津津有味,那少年也听得认真,听得乖巧,仿佛城主口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高座上的谢凌终于开口了,带着漫不经心的狎昵:“不错,过来给本座侍酒。”

殷回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胃部痉挛牵扯着喉口几欲作呕,被他神色如常地压下。

少年得令,脚步轻快地朝谢凌走去,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曲线在步履间轻颤。

宴席上半数目光依旧黏在少年身上,另一半则是落在殷回之身上。

但殷回之什么反应也没有,甚至和所有人一样,淡笑着目送那少年从自己面前经过。

谢凌忽然侧目,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殷回之的存在,他叫停了少年:“先给阿殷斟一杯。”

少年便停住了。

众人的表情愈加古怪了,弄不明白谢凌这究竟是在安抚殷回之,还是在敲打殷回之。

应当是安抚吧?

毕竟殷回之还是乾阴宫的少主,谢凌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徒弟,跟暖床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殷回之抬目,和谢凌视线相撞,没说什么。

少年有点迷茫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才在那城主的眼神暗示下弄清了谁是“阿殷”。

他有些胆怯地走到殷回之身侧,端起殷回之案上的酒壶,一手执杯,缓缓为殷回之斟了一杯酒。

殷回之垂眸,能看到他斟酒时的手在细微地发抖。

酒斟好了,少年双手奉杯,殷回之接过,却没有喝,而是放在了桌上。

杯底触案,发出很轻的一声,少年的睫毛也轻轻颤了一下。

殷回之看向谢凌:“师尊,我瞧他风格气质有几分熟悉——是不是和巧色有些像?”

谢凌质疑:“有吗?”

殷回之也含着笑,目光却冷冷的:“有吧,不过巧色可没他漂亮。”

谢凌眉毛挑了挑,没说话。

殷回之拉住了准备离开的少年的手腕,重新将人拉到自己身边,直白道:“我想向师尊借他一会儿。”

底下那帮城主掩饰地吃菜喝酒,实则已经八卦得快要起飞了。

殷回之这表现可不像真心想要人侍酒——酸味都快溢出来了。

谢凌似乎也察觉到了,忍不住偏头轻笑一声,然后故作苦恼道:“我敢不借吗?”

语气太纵容,以至于单方面的捻酸吃醋瞬间变成了调情。

大家也终于意识到,谢凌之前的叫停既不是安抚,也不是敲打,而是哄人。

他们颇为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送人的城主。

那送人的城主不是个傻的,当然也明白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脸色顿时白了。

他诺诺地想认错赔罪,但问题是,根本没人表现出怪罪他,连殷回之似乎也只是在生谢凌的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诡异。

好在沈知晦及时开口,扯开了话题,宴会重新热闹起来,大家配合地移开目光,喝酒的喝酒,攀谈的攀谈。

一看就对应付这种修罗场面十分熟练。

熟练得让众人有些同情。

另一边,殷回之按住了少年想继续碰他食具的手,淡淡扫了一眼对方黑羽覆月般的眸子。

视线相撞,少年的心脏骤然揪紧,而后化成一捧死水。

他麻木地想:这个人发现了。

缓缓收紧手指,淬过剧毒的指甲就要扎破自己的皮肤。

但抓着他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他听见殷回之漠然的声音:“别碰我的东西。”

在外人看来,这句话意味深长,一语双关,是殷回之在警告这个尤物别想勾引谢凌。

只有少年自己惊疑不定。

他看见这人端起酒杯,一边兴致不高地同那个叫沈知晦的护法聊天——沈知晦也有几分在哄这人的意味——一边毫无痕迹地将酒杯调转了半圈,避开了被他抹过毒的杯沿。

“……”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宴席渐渐接近尾声。

整个大殿突然狠狠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