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迈克尔花了一整个礼拜天忏悔,忏
迈克尔花了一整个礼拜天忏悔,忏悔他的罪恶,他的过失,他的自大,他的愚蠢。他跪在旅店的窗前,因焦虑而头晕脑胀。礼拜六的拥抱持续了几分钟,随即迈克尔就推开了昆尼西,逃命似的夺门而去。他无法容忍自己再与昆尼西共处一室,“你是个禽兽,”他撕扯头发,狠狠抽自己的脸,“你是个混蛋,迈克……你应该死,现在就去。”
他无须去教堂告解。老迈克尔说过,他顶看不上告解的家伙。“第一,告解屁用没有,难道上帝会因为你告解了就饶恕你吗?第二,一人做事一人当……做了坏事,就该承担,这他妈才像个男人的样子。”
男人,男人!《圣经》里早就提到过:“所以,上帝任凭他们逞着心里的情欲行污秽的事,以致彼此玷辱自己的身体……男人也是如此,弃了女人顺性的用处,欲火攻心,彼此贪恋,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迈克尔抓着头发,把脑袋往墙上撞。约翰打出来的伤口绽开了,疼痛和鲜血让他在疯狂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他捂着头,靠墙坐下。不远处教堂的钟敲响了,随风送来钟声。“负起你的责任来!”老迈克尔的话在他脑子里轰轰作响,“犯了错就要改正,这才是咱们家的男人。”
迈克尔是得负起责任,他玷辱了一具清白的身体,只因他欲火攻心。他得接受报应,但昆尼西是无辜的。他的大学生不应为此受任何责罚,现世也好,死后也罢。迈克尔得确保这点,他必须行动起来,就像几年前那样,给昆尼西尽力准备好一切……
这是什么,这是爱吗?迈克尔说不清。爱是恒久忍耐,他从小就会背。如果他爱昆尼西,当初就不该强奸他,导致他认知混乱;如果他爱昆尼西,他就不会跑来德国……他来德国为了什么?昆尼西早就看清了:为了发泄他的淫欲,为了“干那事儿”……所以来到德国后,他故态复萌,一次又一次地奸淫,给昆尼西的人生蒙上悲惨的阴影——那本来是个前途光明的人,要是没有战争……
“真是混蛋,”迈克尔咬牙切齿,“混蛋,不要脸——该死的猪——”
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孱弱的一条可怜虫,因为有些事情他永远都没有胆量承认。
礼拜一,迈克尔在工厂磨蹭到了七点才下班。他打发小汉斯买了两个汉堡,啃了一个,留一个做早餐。开车时他才发现车后座还放着礼拜六的蛋糕,泄气地坐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到家——不是家,他默默纠正——到地方时已经接近八点,客厅亮着灯,夏莉坐在餐桌前,正低头读一份文件。
“迈克,”她微笑着,“加班了吗?”
迈克尔点点头,抓着他的帽子。帽子还是昆尼西送给他的,非常体面的一顶羊毛帽。逃上二楼去可太不礼貌了,迈克尔脱下外套,慢慢腾腾地换上拖鞋。夏莉嘟囔,“……不用现在签字吧?”
“签了吧。”昆尼西说,嗓音沙哑,脸色苍白,“趁着你没结婚——”
“弗利可以改成咱们家的姓吗?”夏莉小声问,“他愿意这么做,他父母也赞成。”
“这是你们的事,我无权干涉。”昆尼西说,“你们结婚了,可以慢慢商量……当然,不结婚也可以,夏莉,我觉得,你不一定非要结婚……”
“为什么?”女孩不解,“你讨厌弗利吗?”
昆尼西摇摇头,金发凌乱地耷拉下来,“我只是突然想起,感情是种不可靠的东西,尤其是——”他用双手搓了搓脸,“男人的感情更不可靠。”
“弗利爱我呀,”夏莉害羞地笑了笑,“他爱我,我能感受到。”她在文件上签了字,“卡尔,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们得相信爱情,不是吗?这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之一……”
昆尼西短促了笑了一声,迈克尔听到这声笑,连头都不敢抬。夏莉继续嘀嘀咕咕,“弗利不是轻易说‘我爱你’的那种轻浮人,他对待感情特别认真。‘我爱你’不能随便许诺,对吧?‘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卡尔,你得相信爱。爱是存在的,就像你爱埃玛那样,是不是?爱在你的心里……”
“对,爱是存在的。”昆尼西又用手揉搓脸颊,好像非常疲惫,“我爱她,没错。”
“你觉得呢,迈克?”夏莉笑眯眯地问,“你也相信爱,对吗?”
“我相信,”迈克尔说,胆战心惊,竭力保持正常的表情,“这是个相当神圣的词……‘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不知道用德语怎么讲,就是《圣经》里——”
“我听懂啦,”夏莉敲敲桌子,“真棒,你能用英语背诵《圣经》!你是个虔诚的信徒,迈克。”
迈克尔勉强挤出笑容,虔诚,啊,是的,虔诚。他并不虔诚,迷途的羔羊偏行己路。“等你找到那个人,一定要说‘我爱你’,”夏莉临走时热烈地握住迈克尔的手,“当你说出口,神就会护佑你们……”
小鸟飞走了。昆尼西和迈克尔送夏莉去车站,夏莉快活地叽叽喳喳。回去的路上,迈克尔走在前面,昆尼西踩着他的影子。没有交谈,他们沿着石头小路埋头行走,月亮躲在云层之后,冷风中夹着细碎的冰晶,也许明天就要下雪了。
壁炉燃着火,火苗无精打采地舔着碎木块。“迈克,”昆尼西开口了,“我做了晚餐——你要吃吗?”
“不用,谢谢。”迈克尔生硬地回绝,“我吃过了。”
“吃同性恋做的东西,不会传染上疾病。”昆尼西古怪地笑了一下,“你说你不是,好,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他静静地等了几秒,“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行吗?”
迈克尔没办法回答。像以前那样,可以,他巴不得像以前那样……但他不能那样做,一时的快活,会长久地损害昆尼西。像个男人,迈克尔为自己加油鼓劲,虽然他感到灵魂好像飘在半空,所有的声响都如同隔着雾气……
“我是同性恋,让你觉得恶心?”
雾气消散了,灵魂回归躯壳。迈克尔摇了摇头,“我们谈谈,”对,谈谈,美国人最喜欢“谈谈心”,“谈谈……”
“你想说什么?”昆尼西抱着手臂,眼角通红,“你可以放心说,这里没有史塔西。”
“我想……关于你说的那件事,”迈克尔坐下了,椅子硬得要命,“我思考过了,想了很久,卡尔。我认为……你不是,不是同性恋。”他吸吸鼻子,“你会产生这种错觉,是……是因为被我、被我强奸了……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昆尼西哦了一声,“然后?”
“然后。”迈克尔看了眼昆尼西,那双蓝眼睛含着一汪水,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像海洋,“然后,关于我——我读过你那本书,《性心理学》。里面有一章是讲这事儿的,我读了,读了好几遍。我不是天生的,我想,我是第三种,什么‘拟同性恋者’……我1944年参军,不知道跟你提过没有,1944年。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在军队里混了快一年半。军队里全他妈是男的,连条母狗都没有。我不去妓院,这我告诉过你。我就去过一次,开开眼界……一毛钱没花我就跑了。二十五岁,性欲、性欲其实挺旺盛。女人比较麻烦,而我不想惹麻烦。可我又很想……后来,我遇到了你。”
“遇到了我。”昆尼西点点头,“好。”
“你是我们俘虏的第一批……”迈克尔停下了,生怕昆尼西发怒。灯光下昆尼西的脸只是十分苍白,疲惫却平静。他垂下眼睛,“你不是姑娘,但你是里面最好看的一个。”
昆尼西站在那里,抱着手臂,像一尊雕像。有那么一会儿,他侧过脸,好像在打量迈克尔。“你为什么又来欧洲?”他问,“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迈克尔下意识摸了下兵籍牌,“因为……”
“因为我‘好看’?因为我软弱,既不敢死,又不敢反抗,”昆尼西一边说一边点头,“因为我不可救药。”
“我爱你,迈克。”他直直地看向迈克尔,“我爱你。”
“什么?”迈克尔震惊了,“你说啥?”
“我,”昆尼西指指自己,又指指迈克尔,“我——爱——你。”
这恐怕是迈克尔设想过的、最可怕的场景。噩梦成真。爱,男人之间的爱,比行为还要邪恶。他拼命摇着头,站起来,推开椅子,“我……我……”
“不说点儿什么吗?”昆尼西笑了,“我以为你爱我,迈克。我以为你照顾我……陪着我……至少有那么一部分是出于爱。你爱过我吗?哪怕就百分之一那么多?”
“对不起,”迈克尔后退着逃上楼梯,“我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