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三次坠机
梦仍在继续。
眼前画面忽地变暗,声音也渐渐遥远。
像转场的电影,视野再亮起来时,最先被唤起的是听觉。
一阵喧闹的嘈杂音,时不时还有哄笑和鼓掌声响起,刺激着脆弱的耳膜和神经。
有些烦躁、哪里不对劲,但对安全感稳定感的追逐,让“我”继续忍耐,待在那个密封的玻璃罐内。
然后,有虫在叫我——
“殿下。”
近在咫尺的嗓音带着天然的一丝丝冷意,“我”却能听出对方的关切。
眼皮努力地掀了掀,明亮的光线刺入,又逐渐在视网膜上凝聚成像。
一只雄虫。
丰盛柔软的金发,像被阳光照射的金子一样,润泽闪耀,尾部略有些长,打着卷轻垂在脖颈处。
牛奶般光洁莹润的肌肤裹覆着他匀称的肌肉和瘦削的躯干,一条条蓝色的幽幽静脉清晰可见。
他穿着一身全黑无袖的紧身作战服,腰间挂着匕首和两把枪,一双长腿笔直有力,站立在机舱的走廊内。
结合著他薄嫩细腻到彷佛透明的肌肤,一种兼具脆弱和强悍的矛盾感扑面而来。
他伸手扶着我的肩,手劲很大,硬生生将我几欲滑落的身体重新稳稳支了起来:
“你晚餐几乎没吃。是不舒服吗?”
我握住他的手,靠着背后舱壁,慢慢直起身子,向他面容看去。
雄虫的脸微微侧着,头灯的灯光照在他的深邃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上,沁出微亮的清辉,恍惚了他的五官。
他轻轻转头,抬起低垂的眼睑,朝我望来。
在那一刻,其他事物快速后退和隐约,没入无意义的黑白背景,只有他的双眸,越发清晰明刻——
竟是紫金异瞳。
金色彷佛无机金属,冷而坚,闪烁着极强的意志光芒;
紫色则如缱绻的风,透出一种让虫想要亲近的温柔眷恋。
“迪亚斯……我没事。”
我微微摇头,安抚式地拍了拍雄虫的手。
随后放开,朝着几步开外的一整面宽大的观察窗走去,心情即刻沉郁,显出一种莫名的悲凉来。
“马上就要跃迁了。只是有点不安。”
迪亚斯两个大跨步,与我并肩站着,一同向外望去。
只见漆黑一片的宇宙天幕中央,浮现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其拥有蔚蓝色的瞳孔、白色的眼球、肉色的眼睑,彷佛正在监视宇宙中发生的一切。
普兰巴图母星所在的螺旋星云,是一个位于帝国边疆一千光年外的行星状星云,编号NGC 72937891。
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眼睛”状外观,直径达10.76光年,还在不断向外迅速膨胀。
它的出现,涉及到恒星在生命末期经历的剧烈变化。
当普兰巴图的恒星耗尽了内核燃料后,它膨胀为一颗红巨星,其抛出外层的物质,与周围星际物质的碰撞,形成了螺旋星云。
最终,恒星死亡,内核收缩为白矮星,发出高能量辐射,照亮之前抛散到外层的尘埃和气体,便形成了眼前这个充满萤光、堪称恐怖诡异的图案。
白矮星是恒星演化的最终产物,具有极高的密度和温度。
使得在其附近形成和维持适宜生命存在的行星生态环境变得极为困难。
普兰巴图一族已在宇宙间流浪了数千年,不断查找着他们的第二家园。
而帝国是他们无数备选方案中存留的最优解。
现今,普兰巴图的先行部队已经完全迁移到了攻陷的十几颗行星内。
他们正在发挥种族的寄生特性,快速同化着那些行星的生态环境,将其改造的更加宜居舒适。
而他们的“皇后”,却还在原来的母星上垂死挣扎。
根据西恩上一世与其作战的情报,对此情况的合理解释,只有一个——
皇后对生存环境要求极为苛刻,只有百分之百复刻母星环境,才能顺利存活;
皇后此时生命垂危,负担不起重复转移的消耗,必须确保绝对安全,才会离开家乡。
“我们会赢的。”
迪亚斯望着那只“眼睛”,低声自语。
不是允诺,而是陈述。
……
穿越行星大气层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沙尘飓风,宛如一只巨大的手臂,将战舰死死拽住。
剧烈气流颠簸和巨力拉扯下,战舰四分五裂。
我在强烈的晕眩中,被抛向高空。
视线中的星辰和火红的天空,急速旋转、纠缠,扭曲成混乱复杂的线条。
我在以极高的速度下坠。
不断翻转的视野中,我看到一片广袤无垠的沙漠。
血色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黄沙□□烈的风切割成无数锋利的波纹。
黄沙在粗粝滚烫的风中翻卷,形成一道道壮观的沙尘漩涡,每一道波纹都像宇宙用巨斧雕刻出的深渊,深不见底、无限恐怖。
千钧一发之际,我释出精神力护罩,翻滚着、重重摔进沙漠的怀抱。
我挣扎着站起身。
触目所及,黄沙被风卷起,形成一道道旋转的沙柱,遮天蔽日。
整个世界彷佛被无尽的热浪笼罩。
外围防护衣已经碎裂,头盔也被砸出一个坑洞。
我秉着呼吸,精神力快速向外铺展,确认周遭环境。
好消息:这里空气虫族可以正常呼吸。
坏消息:正常不代表良好。
我试着吸了几口。
漫天黄沙,滚烫粗粝,一瞬间齐齐灌进我的眼耳口鼻,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吞火。
呼啸热风,扯得面皮生疼,彷佛要将皮肤、肌肉和筋膜都扯裂分离。
“西恩——”
“迪亚斯——”
我向四周大喊,果不其然被呛了一口。
狼狈咳嗽中,我将精神力压成无数细小触丝,向周围摊开扑去,让它们化作我的手脚,查找其他虫。
运气不错。
很快,我就感知到了同样的虫族精神力。
是迪亚斯。
“阿尔托利!!”
“西恩!!”
看来他们两刚好在一起。
我辨认出方向,将精神力绕缠成贴身护罩,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我必须保持警惕,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每一步都可能是生死的边缘。
冲出一段距离后,声音更近了,几乎就在耳边。
当一只手穿过沙幕,将我拉进怀里时,我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
汗毛瞬间立起,冷汗无声而下。
“小心!底下有东西——!”
尖锐刺耳的鸣叫撕裂我的头颅。
沙幕被声波倏地荡开,一圈又一圈,向四周重重击打。
西恩背后的外骨骼双翅应声张开、拢起,护在我和迪亚斯身上。
与此同时,一个庞大无比的身影,从突然裂开的沙丘的顶部出现。
彷佛一只八爪大蜘蛛,又像一只爬行的蜥蜴,有着尖锐覆满鳞片的尾巴。
它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向朝我们快速逼进。
所过之处,沙丘颤抖,沙粒四溅,一道道沟壑无声裂开,露出下方无数张不断张合的锋利口器!
——我们迎来着陆后的第一场混战。
……
我的意识被笼罩在苍茫的黑暗中,被水波一次次送回,又一次次推着远离。
是谁在哭泣?
冰冷的眼泪,却是滚烫的。
彷佛一朵朵火苗,烧灼着它触及的皮肤。
努力睁开眼,却像一架高倍望远镜,被拿反了方向——
看到的一切都很小,很远,但却意外的清晰。
是西恩。
他浑身都是血,跪在地上,将我用力地抱在怀里。
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在无助的颤抖,好像在遭遇一场由内而外的崩坏坍塌。
我从没见过他哭成这个样子,哭得我心被割成一片一片,然后又被绞肉机轰隆着打磨碾碎。
“别……哭……”
剧痛从我全身上下袭来,像一根布满荆棘的长鞭,一下又一下抽打着我的神经。
我想要替雌虫拭去那些泪水,却挪动不了一根手指。
我只能继续看那些泪水由高处坠落,破碎在我的脸颊之上,像是天空落下的雨。
“西恩……没事的……没事的……”
一句一句,焦急着想要抚去雌虫的伤痛。
却毫无作用,只是让对方哭得更加撕心裂肺、绝望无助。
他拉起我的手,放在嘴边,狂乱地亲吻。
他吻我的眉骨,指腹摩挲耳后,将侧脸粘贴我无力麻木的掌心,半垂着眼,泪水从睫毛根部溢出。
“阿尔托利……”
“不。不。不……”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这样……”
嘶哑的声音,像被卷入疯狂旋转的漩涡,再也不见我熟悉的冷静自持。
取而代之的,全是恐惧。
彷佛他正在失去中最值得的存在、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什么为什么?
我又看到了迪亚斯。
他站在西恩身边,自上而下垂望着我。
此时此刻,他那只总是冷冰冰的金瞳,溢满了不忍的悲伤和告别前的痛苦。
于是我明白了——
这是我的死亡。
一场永久的告别。
漆黑宇宙朝我刺来长长的手指。
“我”的意识炸裂开来,向四面八方飞溅,冲进一片虚无的空间。
……
花了好几分钟,完整的自我意识冰山,在雾霭后中逐渐显形。
我才恢复神智。
第一时间,抬起手腕打开终端,确认帝国时间。
帝国新历1124年,德罗萨当地时间,10月31日,0430。
贝卓轻微的鼾声在静夜中响起。
我僵直地躺回床铺,感受着脑中无数记忆片段高速流动、冲刷的压力。
它们在我体内形成第二层血肉、肌肉和肌肤,然后紧绷、隆起,又因受不住洪流的冲刷而痉挛,将我的内脏压得粉碎。
那不是梦。
不会有任何梦,能让你对从未去过的遥远彼方、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如此身临其境、彷佛第二个现实。
能让你对一个只听过名字、却没见过的真实存在具现化出他的外貌声音,甚至是你与他之间的信任关怀。
能让死亡如此真实……
仅是一瞬,那种感受却恒久不衰。
我直直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盯得久了,甚至能在那里看到那只“眼睛”。
我想起老师那句恭喜我觉醒第四天赋圣目的论述。
圣目?
真正的圣目?
看到未来、做出一个又一个横跨几百年神秘莫测预言的圣目?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看到的根本不是这个时间线的“未来”。
那突然被收回的海勒斯之戒、迪亚斯的出现,以及按时间推算已经即将出发、我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普兰巴图母星之旅,就是证据。
……
……
公开治疗前,侍从为我和贝卓更衣换装。
我们两站在镜前。
圣廷宝器和各类象征身份的挂带、纹章下,贝卓也慢慢褪去脸上的稚气不安,变得机敏、沉着和冷静。
像一位真正的圣廷主教。举手投足都是势在必得的掌控与力量。
“阿尔托利,你脸色很差。昨晚没休息好吗?”
贝卓问道。
我揉着眉心,总不能告诉他我基本一夜没睡。
于是半开玩笑地调侃:
“有只虫倒是睡得挺香。梦到什么山珍海味了?梦里都在嘟囔着好吃。”
“……”
贝卓瞬时脸红,结结巴巴道:“也、也不知道真、真的有没有那么好、好吃啦。”
“只在星网上看到,是这儿的一种特色馅料面饼……”
“好吃不好吃,将那家店加到下午的计画里。吃一吃不就知道了?”
我的提议换来贝卓的不可置信,他雀跃着立刻将地址发到我的终端,又开始犹豫:
“可、可是网虫们推荐的那家……有点远,来回得两个多小时 。”
“我看看……也还好?”
“这附近还有德罗萨行星环参观列车的出发站。不如顺便一起去看?”
“来了这么几天,也没功夫领略当地风土虫情。你不是还要买纪念品,附近有很多家。”
我指着投映出来的地图说道。
地图上,每个红色提示点,都是贝卓这几天发过来的、他有兴趣的地点风景区。
有几处离得挺近,看上几眼,一条清晰的浏览图便在脑中形成。
“阿尔托利。”
贝卓忽然一个跨步,朝我贴来,伸手将我拦腰抱住:“谢谢你愿意陪我!”
“之前……没有一只虫……”
他的脑袋埋进我的胸口,闷声嘟囔着蹭来蹭去:“他们听我说完都……”
“谢谢你,我的朋友。”
“谢可以,松手。”
“拥抱亲吻都是属于西恩的特权,你超出限度了啊啊啊啊!”
我试图将贝卓从身上揪开,无奈他跟只树袋熊一样,攀在我身上攀的死紧。
我忽然就理解了老师当时被我拥抱的烦躁与忍耐。
治疗开始前半个小时,我和贝卓进入德罗萨分教区教堂主殿。
努恩主教同样身着圣廷正式礼服,打扮得十分华贵,有些用品规格,甚至不着痕迹地超出了他的品级。
我和贝卓交换了一个眼神。
努恩朝我们走来:“圣子殿下,贝卓阁下,都准备好了。半小时后,两边同时开始。”
同时是指,我在前殿对六十名雌虫进行公开治疗。
贝卓在侧殿,对十名德罗萨驻防军团中的实权将领进行半公开的定期疗养服务。
那十名将领,在此之前,都是由努恩和其他几位助祭定期治疗的。
据说由于时间太长,一多半的将领都开始对努恩的精神力出现“免疫”现象,急需更换新的圣职者。
我当然好心地提出可以帮忙,将他们“插队”排进贝卓的治疗名单里。
听到我这样说时,努恩紧张的面部肌肉明显松弛下来。
贝卓行事一向低调,加上老师的刻意保护,他的声望比起理乍得等虫,还有一定差距。
就像理乍得轻视他一样,其他分教区的主教们也觉得贝卓不过是运气好,被老师收养,才能年纪轻轻就到高位。
却没虫知道,他的圣愈乍看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甚至有点赶不上平均水准,但其实效果极佳,只有被治疗本虫,才能体会出和其他雄虫圣愈的差别。
简单总结,他的操作步骤和教科书一样,分毫不差。
手法却极其细腻、准确。
一样时长和总量的精神力,却能得到更好、更深入的清理治疗效果。
只要体验过一次,被治疗的军雌就再也无法容忍其他平庸圣职者的敷衍。
努恩一定很庆幸,我没有要接管的意图,反而让给贝卓治疗。
这样就算多来几次,也没什么关系。
德萨罗军团里的这些大佬,回头还是要靠他,他根本不用担心被抢了“资源、靠山”。
继续可以当他的土地主,在这里作威作福。
他倒想得挺美。
可惜事实总是事与愿违。
他只要等上两个月,就会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仪式开始前十分钟。
我和贝卓分开,各自走向不同方向的信道。
侍从们在我前面开道,雪白的地毯从庭院外一直向前延伸,似乎无穷无穷尽。
“圣子阿尔托利、罗森克洛伊主教到场!”
厚重的大门被虫缓缓推开,随着传令官的高喊,我迈步进入。
光束自挑高的穹顶中直射而下。
照亮面前的六十张不同年级、不同表情的面孔。
他们的目光化作实质性的浪潮,在我入门的那一刻,轰的将我缠绕、包围。
渴慕、期待、请求、不屑、嘲讽、轻视、痛苦、悲哀、仇恨……
“我是阿尔托利。”
“今天由我为在座诸位治疗。”
“不用紧张,我保证,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将会成为你们虫生不可遗忘的美好回忆。”
当我说完这句,殿内的轻微骚动安静下来。
雌虫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目光掠过周遭的布置,最终齐落在我身上。
“首先,请你们……”
“【坐下。】”
圣言之力是最强大的指令。
发出之后,六十只虫,在同一秒里,齐齐坐下,臀部压上椅面,发出合一的摩擦音。
“治疗之前,先送出一句祝福。”
“【不论何种境地,都要保有希望。】”
圣言再次发出,这次可没有那般驯服乖巧。
反馈回来的意识情感,强硬着控诉、哀嚎,对我发出憎恶的怒吼。
与此匹配的,是面前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前面的还好,按排序,应该是军团士官和颇有资产的当地贵族,从中间往后,则是这次新抽的三十名底层民众。
他们一只只,穿着脏污破旧。不是仅有一只胳膊,就是坐于生锈的轮椅上。
皮肤粗糙衰老,眼神浑浊不安,每一丝褶皱里都彷佛凝聚着世间所有折磨和痛楚,让虫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过得非常不好。
什么都不用说。
说的再多,对这些虫而言,都是轻飘飘的漂亮话。
因为我见过太多这样的虫。
甚至上辈子最后几年,镜子里那只雄虫也是如此眼神。
心口微微烧灼,带着苦涩的酸胀,和随着血液蔓开的冰凉。
我深吸一口气,微微闭眼,向外释出精神力,将它在众虫头顶团成一个小团,不断地揉捏、扯开、再揉捏、再扯开。
如此反覆几十次后,淡蓝色的精神力在无声炸开,变成豆大雨滴,凝聚化形,从天花板上倾盆泄下。
先来一场醒脑清神的“雨”吧。
……
公开治疗很成功。
六十只虫,进来时和出去时,精神面貌判若两虫。
我站在二楼,从窗口远远望去,只见他们和陪同前来的家人、朋友相拥。
有一半虫抱着抱着就哭了,还有另一半则蹲在原地,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制造出惊飞鸟群的颇大动静。
他们哭了整整十几分钟,直到圣廷工作虫一脸懵逼地赶来,又一只只地劝着起身,这才彼此扶着拉着,并肩朝外离开。
治疗最后,在初步清理完他们精神域垃圾后,我粉碎了压在他们心中的“大石头”。
说的玄乎,其实就是常年累月积攒而下的负面情绪。
它们从一开始的一缕两缕,积压混攒,一天天攒起来,越滚越大,最后硬化成形,密密麻麻,堆积在精神域与外界链接的感知口上,像被堵住的下水道,将他们和外界隔绝,将整只虫的身心灵,都困在一座孤岛之中。
俗话说,世上的幸福都是相似的,而苦难各不相同。
我无法帮他们解决苦难,只能释放他们原本就有、却被艰难现实束缚住的力量。
希望。
老生常谈的词。
却是我上辈子活到最后,得到的唯一答案。
“你表情好严肃,在想什么?”
贝卓从隔壁房间走出,步伐轻快,眉宇间是压制不住的兴奋快乐。
“感悟虫生。”
我老实回答,得到贝卓打到我肩上的轻轻一拳:“阿尔托利,你时不时的就很老气横秋,像个古板的老教授。”
“我是没你大,但我经验可比你足。唔,贝卓阁下想请我当老师吗?在下十分乐意。”
我朝他挑眉,故意在经验两字时压低声音,暧昧地舔舔唇,果然看他腾的红了脸,显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不准告诉其他虫!”
贝卓冲上来就要捂我嘴:“圣座也不行!!”
“好好好好。这你我的秘密。”
就告诉你们了,我可没有和同性亲密贴贴的癖好。
我笑着躲闪,一边躲一边问:“治疗怎么样?很成功吧。”
“你怎么知道?”贝卓惊讶,“一开始是有点紧张……后面进入状态就越来越好。”
“他们每只的情况都不太一样,是很好的样本……啊啊啊对了我要做笔记,记下来!你等我一下!”
说着说着,又去翻他的备忘录。
……
稍作休息后,我和贝卓换上便服,戴上容貌修改器,离开德罗萨圣廷,驾驶一辆街面十分常见的破烂悬浮车,前往德罗萨商业区做观光客。
我们找到了那家贝卓梦里也想吃的美食店。
居然是做披萨的(或者看上去像)。
破旧脏污的店面,掩不住极有诱惑的香气。
因为店面坐满了虫,我们只能打包,外带到悬浮车上吃。
两只虫狼吞虎咽,吃完一大盒,还有些意犹未尽。
于是又买了一小盒。
吃着吃着,我和贝卓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德罗萨的天空。
暗沉的天幕之上,有一道道由明亮光环组成的巨大“瀑布”。
其在天际横贯而过,闪烁着冷冽而神秘的光芒,像是无数的钻石在夜空中闪烁,格外的深邃美丽。
这是环绕在德罗萨行星表面的“行星环”。
根据科学家考古,行星环是由德罗萨的多颗卫星,在某个历史时期因遭受巨大的撞击破碎后形成的。
这些碎片在德罗萨的引力作用下,时而聚集,时而分散,在行星表面缠绕成一道道环带,彷佛是宇宙的轻纱轻轻飘扬。
“时间刚好。”
我看了看终端,“票也买好了。买完纪念品,就可以去参观了。”
回答我的是贝卓加快的牙齿撕咬和飞溅出的食物馅料。
近一个小时后,贝卓拎着两个画满奇异图案的帆布袋,兴高采烈地朝我奔来。
“我买完了!大丰收!”
“太开心了!!!”
我摘下墨镜,将它挂上西服胸前口袋,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布袋:“买了什么?这么多?”
我以为纪念品是什么星球画册、包装精美的点心礼盒或是小巧的纪念模型,结果……
我掏出一个一看,不死心地又翻出一个,又一个。
“贝卓,你买这么多冰箱贴、徽章、书签、毛绒挂件还有立体拼装模型,做什么?”
“而且都是复数?”
我大为不解。
想不出来除了他自己,还有谁会喜欢这些东西了,让他不远千里也要人肉购买、再寄回去。
“给圣座的礼物啊!”
贝卓答得理所当然。
“每次出差,我们都会互相交换礼物。这里面,圣座最喜欢立体拼装模型。”
“阿尔托利,你看这个,是德罗萨行星环的模型!店里有摆成品,拼装好还有灯光效果,贼牛逼!”
“还有这个……这个……”
贝卓在袋子里扒拉,找到一个就兴奋地拿出来在我眼前晃。
我陷入沉默。
老师喜欢拼装模型?怎么会?
他明明就没有耐心,小时候被我死缠烂打要求一起玩拼图,拚个十来分钟老师就暴走。直接喊梅恩来结束残局。
立体拼图模型则更复杂,零件动不动几百片,一做就一天起步,复杂的能拼十天半个月。
我认识的虫中若有谁有这爱好,大概也就林德元……
好吧。
谜题揭晓。
“走吧,我们去参观行星环。”
我将他的两大袋战利品交给守在暗处的警卫,带着四只同样便装打扮的警卫,向着检票口进发。
尾巴跟好一会了,难受。
考虑只是一段两小时不到观光,我让他们在出口处等。
“我还以为这次没机会参观了呢。”
我和贝卓扣好座椅安全带,坐上参观列车席位时,他忽然感概道。
“为什么?”
“不是你说的吗?民用航行舰不安全,所以往返都不能坐。”
“说是身份暴露,要引起骚动。又说这边危险,意外频发。还是圣廷专舰高速安全,省心省力。”
贝卓重复着我说过的话,一脸认真:
“所以我觉得出来观光什么的也不可能……就没提……”
“民用航行舰是不安全。”我坚持自己的观点。
“但这不是民用航行舰,这只是高速穿梭列车。绕到行星环上,停留二十分钟就会原路返回。”
“发生意外可能性非常低。”
我没说的是,兄长在前两天发来消息,告诉我已经抓住了密谋劫持民用航行舰的犯罪团夥。
小到底下的流氓喽啰,大到团夥头目,都抓进安全局拷问了。
也就说,贝卓的“倒计时警报”已经解除。
自然可以放下心来,让他在疲惫的工作之余,也体验一下普通游客的快乐。
车厢内发出提示音,列车开始航行。
一阵强烈的推背感袭来,短短几秒内,便从静止加速到极高的速度。
列车发出的轻微震动,云朵在窗外飞速后退。天空从浅蓝变成深蓝,又一点点变暗。
紧接着,便是失重感,视野内的景象变得模糊扭曲,远处还能看到由列车与空气摩擦产生的火焰和烟雾。
视野忽地的模糊起来,再睁眼时,我已不在高速穿梭列车的座位上,而是被安全束袋绑在一座小型军用飞行舰内部。
刺耳尖锐的提示音,急速上下翻转的机舱,剧烈的颠簸和呕吐感。
还有西恩紧紧握攥住我手心的手。
“阿尔托利,飓风太强,军舰随时有可能坠落。”
“现在要提前离舰降落。”
“不要担心,我会在你身边。”
雌虫绿色长眸望着我,神情肃然。
他解开安全束带,矫健的身姿在机舱内灵活地穿梭前行,取出降落装备,又将防护服替我快速套上,穿好。
然后,轰的一声,军舰底部出口猛地打开。
一秒不到,强大的吸力便将里面的雌虫全部吸拽而出。
而我和西恩,也如不断地旋转的石块,整个被卷进漫天炽热的黄沙之中……
……
相似的画面,相似的战斗。
黄沙之下的巨型生物,杀了还有,源源不断、似乎永远也杀不干净。
好消息是,我们已经探测、确定了普兰巴图的皇后位置。
穿过这占星球一半面积的黄沙,在星球的另一端。
那里是一片彷佛炼狱般的火海熔岩。
表面温度高达上千度,地表有无数巨大裂缝,裂缝深及地幔,涌出的岩浆发出的红黄色亮光,即使在太空也清晰可见。
因为常年堆积,岩浆在裂缝两边形成了巨大的熔岩山脉,最高处近八百多公里。
“你不能去。”
西恩看着我,将匕首插进黄沙,扎出一只飞速奔跑的沙鼠。
他将沙鼠扔给旁边的下属,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杯,从里面倒出一杯有颜色的液体。
“为什么?”
我抢过水杯,啜饮几口,很浓的茶味,很像我曾喝过的某种放了几十年的茶饼。
希望这由当地植物跑出的“茶水”也有相应的提神效果。
“雄虫没有外骨骼甲,根本经受不了那里的高温。”
迪亚斯代替西恩回答了我:“如果我们跟着去,刚去两小时,他们就得给你我收尸。”
连日的战斗和毒辣的辐射光线,让这只雄子曾经白皙透亮的肌肤布满淡红色的晒斑和裂开的小口。
我和他差不多,刚开始那些裂口疼得我半夜睡不着,后来没两天就习惯了。
尤其是当每日只有零散的十几分钟、二十分钟可以休息、每日拼凑起来不到四小时后,你腿上烂着大疤走着都能睡着,更别说这点小伤。
不知道为什么,雄虫的圣愈、圣言,在普兰巴图母星完全失效了。
只有圣祭能发挥出原来的八成实力。
于是这段时间我跟着迪亚斯早练晚练,很快也开始独当一面,起码不再给西恩扯后腿了。
不能给西恩添麻烦。
我默念着,咬着唇看向黑发雌虫。
作为战斗时冲在最前方,闲时还要策略计画、团队绞杀是指挥全局的内核虫,这段时间,西恩的气质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
变得更深沉、更狠辣、很黑暗。
他战斗时的姿态,带着一种全然的决绝和不留后路的冲劲,似乎要将自己祭奠在此处,用自己的血肉为我们的胜利铺路。
我讨厌这种预感,于是猛烈的摇了摇头。
“阿尔托利。”
察觉到我的视线,西恩将匕首插回腰间,朝我走来,半跪在我面前。
“你和迪亚斯留在交界边缘,等待支持。”
“皇后非同小可,我们……会有不小损伤。能否活下来,就看你们了。”
“拜托了。”
他郑重说完,我和他对视许久,叹了口气,点了头。
下一秒,他温暖结实的身躯爬了上来,覆盖住我。我便拉下他的头,吻了他一下。
然后,在一片哄笑和口哨声中,我们的吻逐渐加深、越来越急迫,直到我们拥抱着,滚进旁边刚刚搭建好的简易床铺。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西恩的副官亨德力站起来,哈哈哈笑着驱赶周遭的虫。
他们一边喊着“BOSS加油榨干殿下”“头看你的了”“什么叫干柴烈火这就叫干柴烈火”“单身军雌没有虫权”,一边向外走去,开始警戒放哨。
周围就是其他虫,很可能会被偷看。
概率低但仍有可能有怪物来袭,但我无法抑制这种冲动。
一句又一句曾经读过的句子、我亲手写下的句子在我脑中翻滚。
在每场梦境中,我都抱着你。我渴望着你。请把你的心留给我。
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你的眼神、你的嘴唇、你的手指,就是我的指南针,将我永远牵系向你。
在遥远的异星,在黄沙的嘶吼声中,在低垂的死亡射线中,我们紧密的结合,再无分离。
……
这是我见西恩·萨洛提斯的最后一面。
再次相见,已是永无止境的一百天后。
帝国救援部队从那条巨大的岩浆裂缝深处,发现了属于萨洛提斯少将的部分遗骸和饰品。
遗骸之中,还有一颗已碎的看不出原来形状、但经检测,确实存在过、已经足月成形,可以安全剖出生产的虫蛋。
我穿戴着全套防护服,站在那条裂缝边缘,向着底部望去,下方火焰烧灼,喷出强烈的光和热。
我朝下跌落……
被岩浆吞噬。
又一次死亡。
……
我猛地惊醒,大口喘息,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要融化皮肉的高热,让我感觉自己似乎还在岩浆里不断下沉。
“阿尔托利!”
旁边的贝卓一回头就发现我的异状,手粘贴我的滚烫的面颊。
一道微凉的精神力顺着浸过来,让我疼痛到不断扭动痉挛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
“我做了噩梦……很可怕的噩梦。”
我喃喃自语,木然地望着眼前。
高速穿梭列车已经穿过了对接站,正缓缓在轨道上滑行。
其他游客们惊叹着围在窗户前,拿着终端拍摄、合影。
在它前方,是壮观灿烂的星空视野,以及构成行星环明亮耀眼的巨大冰晶和岩石。
“只是梦。梦醒,一切就好了。”
贝卓对我浅笑:“对了,阿尔托利,你有没有看终端?总部发来紧急讯息,召你我回航。”
“时间很紧,这边结束,我们就得立刻出发。”
我抬起手腕查看,果然看到一条几十分钟前发来的讯息。
算算时间,正是我失去意识后不久。
“最高指令,一级紧急事态……”
我疑惑不语,心脏砰砰狂跳,胃部又不舒服起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继续向下翻,看到一条来自老师的私虫短信。
【阿尔托利,萨迦断臂,免疫失调,现今昏迷病危。】
【他拒绝我的精神力。我不能冒险。】
【速回。等你。】
……这是怎么回事???
明明在塔尔萨分开时,林德元帅还完好无损……
不对。是精神屏障失效了。
我抿起唇,想起这一可能。
免疫失调是林德元帅所属亚种移居中央星后无一例外都会遭遇的问题。
通常方法是药物治疗。
但每天每天都吃药非常麻烦,显然不适合时不时就要外出公干、甚至上战场前线的军雌。
所以据我所知,老师和林德元帅签署的治疗契约里,就包含这一项。
老师用精神力重建他的免疫系统。
运气好的话,做一次可以用个三四十年。
是性价比非常高。
但拒绝老师的精神力……
是上次标记的后遗症。
情感上的巨大打击,将雌虫推进绝望的深渊。
与此同时,潜意识想要保护自己,自然会开始抗拒雄虫的□□标记,以及雄虫的精神烙印。
烙印一经刻下,对雌虫影响力是颠覆性的。
雌虫的歉意识抗拒,不亚于一场友军的自相残杀。
这种抗拒会一直持续。
若林德元帅没有什么大病大痛,影响会由内而外逐步显露,从一点点的小痛小病,到严重的心境障碍,再到最后的精神域狂化、崩塌。
但意外发生了。
甚至抗不到林德元帅和老师当面说开。断臂导致大失血,大失血导致昏迷。
主意识的暂时势弱,导致潜意识的全面接管,再导致建构起的免疫系统全面崩溃,简直就是最糟的运气。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头剧烈的痛起来,让我不由捂住双眼。
但宇宙主宰彷佛还没开够玩笑似的。
我听到了几声枪响。紧接着,是虫群恐惧的惨叫和哭泣。
四只蒙面的高大雌虫,从包里拿出脉冲枪,对着列车顶部不断射击。
“所有虫,举起手来!蹲到那边!”
“举起手来!”
“我们只想和治安局做个交易!只要他放了我们兄弟,你们就不会有任何事!”
“举起手来,不要试图逃跑——喂!你在做什么?!”
一只蒙面雌虫猛地揪起一只看似要反击的乘客,一枪射穿他的身体。
乘客软软倒下,因为近距离射击,半边身子都碎成一半,内脏血肉喷溅到了我的脸上。
“这些智障、白痴!”
我看着列车车窗上裂开的蛛网纹路,气得脸都白了。
在高速穿梭列车内部随便射击?他们是不要命了吗??
别说做交易,他们要继续乱射下去,我们连十分钟都活不了!!
一语成谶。
三分钟后,穷凶极恶的匪徒打死了七只乘客。
列车前半部已是一片血海。
而最糟糕的是,他们乱射而出的飞弹击中了全自动操作台。
这架列车,开始不受控制地顺着轨道,向行星表面快速坠去!
“可恶,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联系上地面了吗?啊?你说话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谁来救救我们!!!”
“宇宙的主宰,我还不想死啊!!求你了求你了!!!”
“阿尔托利……”
贝卓惨白着脸,紧紧抓着旁边的阑干,和我一起蹲在俘虏之中。
列车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嘈杂声逐渐变大,我连他的声音几乎都听不清了。
“虽然应该不可能,但我还是想问,你……会不会手动驾驶?”
“……我有战斗飞行器军用驾照。”
我沉默两秒,干巴巴地答道。
梦中的我有,那么就四舍五入等于我有。
“真的?!!”
贝卓迸发出的惊喜彷佛一颗星星,在一片哀嚎恐惧中格外显眼。
“那我给你打掩护,料理这些匪徒。你快去!”
“是战斗飞行器,不是高速穿梭列———”
“算了,也差不多了。”
我猛地松开阑干,一个轻盈跳跃,向着车厢前部加速冲去。
圣祭化成片片薄薄的飞刀,在变幻的光影中,朝着四只匪徒脖颈而去!
与此同时,就听贝卓忽地高声大喊——
“大家不要慌!”
“我是圣廷贝卓主教!那位是阿尔托利圣子殿下!”
“今天遇上劫匪,是你们脸黑倒霉。但遇到我和阿尔托利,是你们欧皇附体!”
“你们不会有事的!”
“现在,听我指挥……”
他在那边情绪激昂,我却有点恶心。
一天之内经历三次“坠机”,我真是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