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熟悉的声音,李明夷当即回头。
身后的青年眉目疏朗,唇角含笑,双颊稍稍瘦了些。不过几月未见,整个人看着精干不少。
在他身边笔直站着的素衣医官,同样向前投来淡淡目光,黑眸沈澹。
李明夷表情怔了怔。
他有想过可能会在这里遇到陈留官医署的人,却没猜到来的是林慎与谢望。
林慎收回了手抱在胸前,昂了昂下巴:“你那什么眼神啊,怎么,很惊讶?”
看他还是老样子,李明夷就放心了:“裴博士没来?”
这话分明还是在看轻他们嘛。
林慎啧了一声,拧眉道:“博士告了病重,差我们二人代为前来。”
李明夷了然。
裴之远是聪明人,郭太守也不傻。
陈留等地仍在燕伪政权统治下,此时对于杨国忠的召令表现得太积极或抵抗,都有可能被某一方拿来树靶子。这个折中之法,既不算太显眼地违背朝廷,也没有超过燕军容忍的底线,姑且算蒙混过关。
他刚好正想问问:“你们已经见过哥舒将军了吗?”
谢望颔首:“将军偏枯已久,半身麻痹,我与林慎施过金针,但效果乏乏。”
所谓偏枯,指的是半身不遂,一般由中风引起。如果病因是颅脑疾病,那这些保守治疗的确不能很快地改善症状。
林慎也跟着叹了一声:“这样下去,只怕将军病不能愈,也不能领兵了。”
毕竟,一个躺在床上的将军,不能亲临战场,又如何可以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那只举不起来的手,又怎么能委任军令,鼓舞三军?
他抬眸看向身前神情平静的李明夷,直觉地将希望押在他身上:“李兄,偏枯之症,能否以手术治疗?”
林慎提出这个问题,纯粹是从医者的角度考虑病情,并没有想得太深,恐怕在站的大部分其他医生也同样。
李明夷垂眸思索,不经意地回避开他的视线。
“我需要先看看病人再说。”
话虽这么说,见哥舒翰一面可不容易。打从李明夷来的那一日起,露面的就只有其副手田良丘,不是推说军务繁忙,就是称将军要接见令使,总之没他们这些医生的事。
李明夷也早猜到会这样,索性就安心呆在驿站里整理器械。还好朔方军没有简单粗暴地把九门燕营掘了,他现在虽然一文不名,但至少还拥有这些属于外科医生、不可复制的武器。
乐观一点来看,甚至还能蹭几天军饷。
倒是林慎愁得头秃,和他坐在同一个房间里,把带来的几本医术翻得哗哗作响,最后烦躁地一合——
“李兄,你……”
就不急吗?
……不像这人一贯的作风啊。
林慎托着下颌,眼眸转动,左右打量着正慢条斯理擦拭器械的李明夷,似乎观察出了什么结论:“我就知道。”
每次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就表示已经胸有成竹了。
林慎拿胳膊搡搡对方的肩膀,一本正经叮嘱:“你要做手术的话,可一定要让我帮忙,哪怕做不成功被罚被杀,我林慎也绝无怨言。”
李明夷手中动作一顿。
现在倒换了林慎催他做手术。
正当打算回答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
李明夷与林慎对视一眼,快速拉上器械包的链条,随着其他也正不解的医生们走出去。
门口停着几匹大马,田良丘与另外一位没见过的将领分别骑了一马,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些全国各地请来的名医。
李明夷注意到,那陌生人背后的一列士兵,马背上的军旗和潼关守军不同,显然和哥舒翰不是一路人马。
马上那人环顾一周,肃穆开口:“诸位皆是国中圣手,此番千里跋涉应召而来,本将先代杨相谢过。”
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想来各位也知晓眼下的局势。燕贼已经强占东都,践踏国土、蹂躏百姓,实在可恶可恨!我潼关十万军士皆热血男儿,恨不能立时出兵东伐,可惜哥舒将军……”
说到此处,他一跃从马上下来,拔下腰刀,向前深深一俯首。
“而今安禄山又派兵南下,意图夺我南阳,断我汉江,劫走江南的粮运,我们实在不能坐以待毙。杜某受杨相之托,向各位陈情利害,还望诸位尽力相助。举国宿命,就在你们手中了。”
此话说得郑重无比,也很富有煽动力。
刚刚被喊出来的医生们,积累了几天的焦躁情绪,忽然被委以重任,不由为之振奋。
立时有人出声:“将军放心,我等必以毕生才学,一定治好哥舒公之疾。”
接着便是一阵附和。
“不治好将军此病,老夫便不再为医。”
“我也一样!”
“还有我。”
群情激奋之中,一旁的田良丘也翻身下马,目光在少部分伫立不语的几人脸上掠过,最后看向身侧之人。
“杜将军忧患之心,在下一定转达给哥舒公。”他抬手客气地请了请,“既然事态非常,还请将军速回灞上。哥舒公一旦转愈,在下必亲自飞马相告。”
对方倒也没有多留的意思,起身间瞟他一眼:“也望阁下以大局为重,好好劝说将军,勿要忌医讳疾。否则耽误军情,可非你我二人可以承担。”
说罢,他抬手作拱,领着身后队伍挥鞭纵马而去。
田良丘站在原地目送片刻,脸上的表情逐渐淡去。
“田将军。”方才发声的官医见机道,“所谓对症下药,我们已经数日不见哥舒将军,实在不知他眼下情形。不知究竟何时……”
田良丘回转视线,不着声色地扫视一圈,只是笑道:“等本将回禀将军,会尽快安排。”
尽快,这个说辞已经敷衍了无数次,众人虽不敢对这位一将之下的军官动怒,眼色却多少有些异样——
毕竟,潼关军中,哥舒翰为正,田良丘为副。
若说将军一直病下去,获益最大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虽暂且无人表露,但这种猜测还是在交错的目光中无声地蔓延开。一回到房间,林慎便忍不住开口:“你们不觉得此事蹊跷吗?”
谢望淡淡道:“什么蹊跷?”
“田将军一直拦住不让我们见将军。”林慎若有所思,“莫非……”
“不会。”
谢望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眼下关内朝廷、关外燕军,举国上下每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潼关,哥舒翰若是被田良丘把持,那这天早就闹翻了。
那位杜将军的话说得很是动听。
可仔细一想,全是漏洞。
若真是到了攸关大局的时候,别说哥舒翰只是瘫了,就是死了也能抬上战场吓唬吓唬敌人,绝无可能一直等他病愈。
杜将军此行与其说是来劝说他们这些医者,倒不如说在刻意散播一种暗示,将最终的胜负全然归结于哥舒翰出兵与否。
田良丘再软抵抗下去,只怕接下来就要被扣上个心怀鬼胎、畏敌不战的罪名。
杀人诛心这是。
上阵杀敌,这位杨相不行,但谋划人心,他可是行家。
谢望看向一旁不语的李明夷,示意他也说点什么。
“我在想。”直到这时,李明夷才从沉思中抬眸,“脑卒中引起的偏瘫,能有什么治疗方法。”
林慎瞪大双眼,重重啊了一声:“原来你之前真的没想到啊?”
听他说到治疗,谢望唇角一动,刚想说出方才心中的考量,便在对方的表情中明白过来——
杨国忠施压之下,田良丘只能松口。而下一个要给出交代的,就是他们这些被“委以重任”的医者了。
次日,驿站中的众人便被安排为哥舒翰诊病。
两个亲卫守在床前,哥舒翰侧身躺在床上,正闭目小憩。
重重的被褥盖住他瘫痪的下半身,搭在上面的右臂正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弯曲手肘,五指紧握。
几位资历颇长的医者彼此对视一眼。
“陈公擅长治疗偏枯,还请您老先断脉。”
“我在徐公面前不过学生,还是等等吧。”
“还得是赵公……”
几人正互相谦让,目光忽然顿住。
只见刚刚和他们一同进来的那个年轻郎中已经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说了句冒犯,便抬着哥舒翰的胳膊慢慢展开。
“小子,你是……”
林慎、谢望随之跟上。
“我们是陈留官医。”林慎回头打量一眼,补了一句,“这两位兄长都是王焘公的弟子。”
把王公都搬出来了,其余之人哪还敢有异议。
谢望的视线则落在李明夷骨节分明、缓缓施力的手上。他的双手正握着哥舒翰的右手臂两端,试图用外力将其拉直。
只用肉眼,就能看出病人肌肉紧绷至极,肘部硬得像一块石头,半天也只拉开一半弧度。
李明夷又尝试掰了掰他的手指,倒是可以打开,只是一旦撒手,五根手指便马上不由自主般抓握回去。
李明夷瞥向两个亲卫:“将军之前也是这样,臂不能展、手不能张吗?”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
“上回我们查看也是这样。”林慎小声补充道,“将军右臂筋痹已久。”
所谓筋痹,也就是肌肉痉挛,同样是中风后常见的并发症,会严重影响病人的肢体运动。
李明夷小心打开被褥,用手仔细检查过病人的下肢,可以肯定谢望与林慎的判断没有错。
这是脑血管事件导致的偏身瘫痪、肌肉痉挛。
整个过程中,阖目的哥舒翰都没有回应他的动作。
李明夷不由看向床头。
这位战绩不逊于任何名将的少数民族将军,也和郭子仪一样不再年轻。
但与大器晚成的郭子仪不同,侠行半生、中年成名的哥舒翰似乎已经过早透支了光辉与运气,伴随这一生的声誉,只剩下一具疾病累累的身躯,一张沧桑老迈的病容。
他不是装病,正相反,他连最基本的手功能都失去了大半,下肢也已经瘫痪。
对医生的消极态度,一方面是为了拖延杨国忠的逼迫,另一方面,或许也隐隐透露出其本人内心深处的无奈。
——举国上下的期望,放在这样一位迟暮之年、无能为力的老将身上,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可安禄山的强势来袭、前线接连的溃败,逼得他不得不以中流砥柱之姿,维持着已经岌岌可危的中部战场,让所有人相信。
相信唐军中仍有哥舒翰这样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战神,相信这场战争的结局也会像以往的每一次般迎来胜利。
尽管他自己已经再也不能站立,不能捧起一碗酒。
李明夷慢慢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林慎的目光追着他的步伐,眼神疑惑——
要是换了以前,这人可不会顾及病人是什么身份地位、愿不愿开口交谈,无论如何都会问个清楚,再不厌其烦地说服病人去治疗。
是他撞鬼了,还是自己见鬼了?
谢望也没有发言,跟着起身。
等到其余的医者都轮流诊过脉象,所有医者才齐齐聚拢在另一个房间,商量对策。
“以老夫所见,将军中风已久,以致右身偏枯、右手筋痹,这根本不是数日内可解的啊。”
“是啊。”亦有人叹气,“我们唯一所能做的就是施以金针,再用汤药,只是之前已用了足足两个月,并不见有何成效。”
众人皆露出一筹莫展的表情。
“小子,你怎么不说话?”
提问之人显然还没忘记李明夷刚刚的僭越之举,目光落在那张游离在外的面孔上,偏要听听他究竟有何高见。
“痉挛,也就是你们所谓的筋痹,实际上是因为脑部的损伤,导致肌肉的收缩失去控制。病因在颅内,所以不管是药物还是针灸,效果都不会太理想。”
在对方有些意外与愕然的眼神中,李明夷从思考中回神,抬起下颌回望众人。
“也可以理解为——就如将军生病,错发军令,下面的小兵当然会紧张、错乱。只对小兵安抚,改变不了长久的问题。”
“那,那你有什么办法?”
李明夷也正考虑这个问题。
后遗症期的偏瘫很难逆转,而痉挛的最优解则是A型肉毒毒素注射治疗,其强悍的药理作用足够松解肌肉。可惜,想要在唐朝研发这种药剂基本等于白日做梦。
除此之外,任何保守治疗的效果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所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手术。
切断部分外周神经,直接斩断失控脑域对肢体的指挥通道。
然而这种全靠经验完成的术式具有极强的不稳定性,虽然短期内效果惊人,可一段时间过后,各种副作用会给病人带来更加惨痛的后果。
这也是其在二十世纪一经问世,就立刻被医学界废止的原因。
直到显微镜仪器、神经电技术在后世高度发展,神经手术的精细化程度得到质的飞跃,这种被禁止的术式才再次回到人类手术室的舞台。
而现在,李明夷所拥有的只有一包基础的教学用器械、一双凡人的眼睛。
而哥舒翰本人也未必愿意接受治疗。
他沉顿片刻,把本来想说的话咽下去,回答道——
“暂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