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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圣人谢衍

第58章 圣人谢衍
在重重夜色之中, 红尘卷的主人终于现身,却是时光凝滞,恍然如一梦。

圣人天魂白衣墨发, 持剑而立,只是一剑, 就把三层之高的怨鬼劈为两半。

剑锋落时,积雪深深。竟似天光乍破,永夜也生出明光。

谢景行握紧了玉笛, 垂下了幽沉的眼眸。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般姿态, 和过去的幻影相对而立。

圣人谢衍本应在坠天之时湮没于世, 而非在红尘卷中如幽灵般游弋,宛然如生。

一魂一魄留于红尘卷,那当年他在踏天门之前,就有了分魂的打算, 为了蒙骗天道轮回,他甚至连这部分的记忆都未留给主魂。

房屋坍塌, 废墟之中的陆机以笔绘出一片遮蔽之地。

一棵雪松自残破瓦砾中拔地而起,用枝干支起摇摇欲坠的瓦砾, 承载着飘落的白雪。

陆机把陆辰明置于树枝的保护之中,勉强撑起身体, 用无力的双腿走了几步,又滑落在地,倚在废墟瓦砾之中。

他望向十里长街, 却见白衣圣人的影子,又强撑着挪了几步,似乎想要离他近一些, 再近一些,能够看清他的身姿。

当已成过往的历史,真正出现在他面前时,神机书生忽然生出些许感伤来。

他情不自禁地叹息:“他,是圣人谢衍啊。实在是久违了。”

五洲十三岛已经久不闻他的名字,而他开启的天下大同之世,让那一代人依旧深深怀念遥想。

哪怕已过五百年,他留下的东西,依旧遗泽数代,乃至数十代。

这样的人,教人如何忘记?

可是很快,陆机的目光又落在了魔君的身上,神色却显出几分紧张。

哪怕陛下从来不提,但他们魔宫几人都知道,对殷无极来说,圣人谢衍意味着什么。

这五百年来,殷无极在九重天空荡荡的黑色魔宫之上,又辟出一片独立空间,用他几近巅峰的炼器之术,造出了一座真正的悬空宫城。

宫城通体洁白,分为十二楼五城,以悬空梯连接,毫无斧凿痕迹,宛若人界仙境。

殷无极为他起了名字,叫做“天上白玉京”。

他未曾征用魔洲一徭一役,亲手设计,亲手堆砌,并且在建成时,荒唐大醉一场,醒来后长叹一声,用结界将宫殿彻底封存。

那座城,如今还高悬魔宫之上,无人可踏入一步。

萧珩曾问他:“你造这座宫殿,莫不是想要把仙人抓回来,困在里面吧?”

他反问:“有何不可呢?”

殷无极支颐,高居王座之上,血狱滔滔的眼眸中,是刻骨的疯。

陆机早已不知道,陛下对圣人谢衍,到底是爱还是恨。

他十分希望陛下能够从过往之中走出来,才会对谢景行的存在欣然乐见。

在他以为陛下终于要放下时,他隔世的宿仇,却以当年面貌,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机心中哀叹,却是深恨自己这不争气的腿,一边竭力疏通灵脉,一边暗暗祈祷。

“陛下啊,这可是您最深的心魔,若是您扛不过去,发了疯,咱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玄袍帝尊虽是少年形貌,却有睥睨天下的君王气场。

无涯剑扬起,可那斩山劈海的剑意,却在山海剑意出现时,赫然间烟消云散。

一同散去的,是他所有的反抗与桀骜。

殷无极像是陷入一场未曾清醒的大梦,似疯似癫,如狂如醉,甚至被最深的心魔牵引,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在追逐一个虚无的影子。

圣人谢衍的魂魄,虚幻如这漫天的雪,执着剑的手,苍白到与雪景融为一体。

“尔等何人?为何夜晚在外游荡?”他的声音,轻而动听,却冷漠至极。

殷无极让剑尖点地,以少年的模样,毫不犹豫地向着他走去。

对方的眼神没有任何焦距,只是轻轻一振袖,将剑上雪花抖去,露出一道雪亮的剑锋。

他的声音极冷,像是万古不变的寒冰积雪:“停下,再进一步,生死自负。”

剑气在少年帝尊的面前划出一道清晰的沟壑,逼停他前进的脚步。

殷无极看着那贴着他脸颊刺来的剑气,若是差了一寸,就会将他的头颅劈为两半。这是圣人的警告。

可他不怒反笑,声音清冽,道:“谢云霁的残魂,竟然也会听从宋澜的号令?”

那白衣的幽魂道:“吾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他又道:“魔门有何意图?”

谢景行攥紧了竹笛,看向那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却想:“我以前,竟是这般模样吗?”

那时的他已成为圣人,要舍下七情六欲,断绝红尘,居于云端之上俯瞰众生,才能一视同仁,成就大慈悲与大圆满。

可他却有一段斩不断的尘缘。

无论被他伤的有多深,那锲而不舍的孩子,也会不断摔倒,再爬起来。哪怕遍体鳞伤,也会一步一步地走到最接近他的地方,以他最决绝的疯狂,拥住他,将他生生扯下神坛。

谢景行主魂与分魂相见之时,记忆开始流动,想起他上一世最后的时光,头皮发麻,几乎战栗,心中不禁生出寒意。

上一世,他机关算尽,藏了太多的秘密。

他哪是什么无情无欲,大公无私的圣人,在涉及殷无极的事情上,他简直是个十成十的疯子。

尤其是仙魔大战之后,圣人关着魔君的那段时日,简直是为所欲为,堪称癫狂。

他现在完全能理解,自家徒弟再见到他时,为何差点杀了他了。

他必须尽快收回天魂,或是将他与这逆徒隔离开来,绝不能让殷无极发现不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天魂只保留了不可为天道窥伺的部分记忆,与圣人当年的六成修为。余下四成,已经被他补了天穹,消散于世间了。

天魂并没有太多曾经的记忆,也未曾认出殷无极的少年模样,于是把他误认为潜入其中捣乱的大魔,是应该被清除的对象。

圣人的衣袂在风雪中飞扬,手中山海剑的影子也变得凝实。

“吾初时便察觉不对,此间世界绝大多数的试炼者,皆是元婴修为,不该有如此多的魔修因果汇聚。于是吾判断,应当有大魔混入其中。”

圣人天魂的淡声道:“依据红尘秘意的规则,就算是大魔,记忆与魔气亦然被封,吾一时无法察觉方位。今日魔气冲天,原是两名大魔交手,倒也省了吾慢慢去找的功夫。”

他剑锋一转,杀意寂静无声,却砭人肌骨。

他的眼神如荒漠般空旷,殷无极未曾出声,只是站在剑锋的三步之外。

“说罢,魔道又有何企图?”

红尘卷中,他早已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近乎机械地完成自己的职责,山海剑指向少年的喉咙。

“是开战?还是,妄图从我这里……”圣人天魂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宛如刀锋的笑容,“夺走你们的君王?”

“……什么意思?”殷无极终于出声,却显得有些哑。“什么叫,从你这里夺走?”

陆机想起当年殷无极被困九幽,他们三人不知多少次试图营救他。

九幽大狱之中,只关了魔君一个囚徒。圣人谢衍,却是他唯一的牢头。

当年的谢衍乃是此界顶峰,差距几乎绝望。

每一次,计划都折在他手中,连人都见不到,只从圣人口中得知,陛下还活着。

当年的谢衍再胜仙魔大战,威望极高,几乎权势滔天,无人会违抗他的决定。

仙门其余二圣,也几乎没有办法见到帝尊一面。

近三百年里,殷无极唯一能够见到的,只有谢衍。

没有人能够杀他,没有人能够救他。

他想获得自由,除非谢衍死去。

少年殷无极看着他,像是失了魂魄,迎着剑锋,不自觉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好似在追逐一抹缥缈的月光。

“给我回来!”温润雅致的谢景行厉声喝道。

他有着一双肃然冷厉的眼睛,极怒,好似迸溅星火:“别分神,给我出剑,他要杀你!你还能由着他杀吗?”

良久,殷无极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是笑了,哑声道:“你要我出剑,这怎么做的到啊……”

曾经的他,傲慢,恣睢,不驯。

他叛出师尊的门下,妄图成为他的宿敌,最终掀起仙魔大战。

他渴慕他,追逐他,折腾他,让他两难,迫他出剑。甚至,与他师徒不伦,仙魔私通,触犯仙门大忌。

殷无极长叹一声,手中长剑坠入雪地之中,然后转过身,迎上这迟来的审判 ,含笑对剑锋。

长风过街,踏着雪走来的圣人,最是冷血,却又最慈悲。

他只对众生慈悲,却对他最是残忍。

就连现在,殷无极也毫不怀疑他会杀他。

但他合该生受这一剑,于是,殷无极的脸上带着盈盈的笑,轻快地道:“您要杀我?”

“除魔,天经地义。”圣人回答道。

“就没有例外吗?”他歪歪头,含笑又问。

“你身上的因果太重,杀戮不可胜数。”

圣人依然回答,他垂下眼睫,眸光如冰:“既然撞在吾之手中,吾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少年大魔笑了,轻轻问道:“圣人当真要杀我?那便来罢。这一剑是我欠您,若当真死了,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了。”

谢景行初遇他时的态度,竟是被他原样回敬。他几乎被徒弟这副束手就擒的模样气死了。

大魔的躯体再强悍,圣人天魂,也有当年他的六成修为,哪里是他毫不抵抗就能接的剑?

“如尔所愿。”圣人剑意裹挟着漫天的风雪,浩浩荡荡地斩下,犹如苍茫山海。

漆夜的风雪中,却传来一声厉喝: “殷别崖,给我回来!”

下一刻,那披着群青色外袍的青年,竟是不顾一切地闯了出来,将那独立雪中,放弃抵抗的少年一把护进怀里。

然后,他右手执着玉笛,毫不畏惧地挡在了那剑锋之前。

圣人剑意滔天,玉笛刹那间被剑气震碎。

见谢景行挡在面前,殷无极的本能快于思考,浑身魔气瞬间调动,玄色衣袖一展,将他牢牢扣在怀里,密不透风地护住。

他毫不犹豫地背过身,剑气的余波全部打在他的脊背之上,哪怕有魔气护体,他的唇角还是溢出血来。

还好,谢景行出声的那一瞬间,圣人剑风陡然一收。

不然,他怕是会被自己直接劈成两半。

“谢先生,您闹什么?”殷无极自己接剑时云淡风轻,可见他挡上来的一瞬,心脏却差点停跳。

他显然是慌到极致,都忘了敬词,厉声道:“这也是你的修为能挡的剑?”

“我还没问陛下,你在闹什么?”谢景行的声音中带着冷然的怒意。

殷无极反应再快,谢景行却是实打实地挡了第一道剑气,还赔上一根笛子。

他右臂鲜血淋漓,群青色的大氅下,洁白里衣几乎全被染红。

一身病骨的儒门君子,像是感觉不到痛,怒极反笑,质问:“帝尊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出息了?不反抗?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殷无极他张了张嘴,却又沉默,他半点也没法反驳,只得不断渡来灵气,替他止血。

他怀中的身体脆弱至极,血不断地往外涌,这让殷无极更是惊惶地抱紧他,几乎颤抖起来。

谢景行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骂他:“混账东西……”

殷无极瞳孔颤抖,失措地道:“先生别说话,您的伤很重。”

“陛下遇到心魔,都是这么处理的?”谢景行面色苍白,声音几乎能凝出冰渣。

他冷冷地拭去唇边溢出的血,看上去毫不在乎,眸子却凌厉如寒星,连珠炮似的骂他:“小崽子,你非得气死我……”

“……”

不一样啊,心魔是他的欲念,他可以把他钉死在心中,隐忍着不碰,装出言笑晏晏的正常模样。

可站在他面前的是师尊的魂魄,他若是伤他毫发,都是大错。

所以,他宁可弃剑,赌他这一剑杀不了他,也赌他不会砍下来。

事实证明,他确实没有。

山海剑悬停在半空中,大部分剑意却收了回去,一时间,连风雪的方向也变了。

圣人谢衍如遗落在冰天雪地里的幽影,眼睛依然看向前方,却空落落的,没有映照出任何东西。

他却是淡淡地唤道:“别崖?”

继而,薄冰在他眼底破碎。

殷无极半跪在雪地里,玄衣黑发,眸底原本是深黑,再抬起眼时,却灼烧着赤色的烈焰。

“别崖。”他低声唤,黑色眼睛中带着雾,向他伸出手来,道,“我有些看不清你,再近一些。”

殷无极见他抬起手,像是要去抓住什么,又叹息一声,尾音消失在风里。

圣人的墨发轻轻地飘扬着,脸庞却苍白至极,仿佛下一刻便会消逝。

“我在。”帝尊叹息一声,应道。

“好。”圣人天魂听到殷无极的答应声,像是笑了,不再像方才那样冰冷。

他手中一握,山海剑的虚影消失无踪。他转向谢景行,感知到主魂的到来,道:“已经多少年了?还好,终于等到了你。”

“五百年有余。”谢景行呛咳一声,对着自己的一魂一魄道,“是,我已经来了,你何时回来?”

“有事未曾做完,还不能死。”天魂想了想,答道。

圣人天魂循着声走向殷无极,俯身,伸手抚摸少年爱徒的发顶。

他的体温灼烫,魔气常年犹如烈火,在他的血脉中涌动。

爱与恨,还是生机勃勃的。

这样很好。

谢景行虽然心里明白,那是自己的一部分魂魄,很快就要回到自己身体里,记忆合二为一,心里仍然极不舒服。但是无人能从他幽沉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罢了。

他躺在徒弟怀里,他渡来的灵气正在活化身体,让他浑身发热,像是在温泉里。

魔的自愈能力太强,殷无极不怎么通晓治疗手段,拔除剑意时,哪怕再小心,也会让谢景行冷汗涔涔,痛的脸色发白。

殷无极自知理亏,低声道:“忍不住就咬我。”

谢景行恨他自毁,实在恨的牙痒痒,对着徒弟的脖颈就是一咬。

殷无极侧了侧颈,任由他咬在自己的要害,手中却专注为他拔除剑意。

平日见陛下与谢先生相处,本以为只是移情。可圣人残魂在前,陛下却能优先为谢先生处理伤口,这让目睹他这么多年疯魔的陆机心里颇觉怪异,甚至有了些许猜想。

“外界如何了?”白衣天魂问道。

“仙门大比,飘凌与游之来了,相卿守宗门。”

“儒道如何?”

“道统零落,亟待复兴。”

“隐忧?”

“成为现实。”

“……他的心魔呢?”圣人天魂看向殷无极,眼底依然雾气蒙蒙,却显得格外的清远。

“变本加厉。”谢景行叹息。

“……不是什么大事。”殷无极小声反驳。

谢景行冷笑一声,反问:“自毁,不算大事?”

殷无极不答。

他看上去正常,实际上早就疯的不成样子。他时而疯癫如狂,时而清醒冷静;他心机深沉,却展露天真颜色;他喜怒无常,容易厌倦,有时又有莫名其妙的执着。

谢景行甚至会觉得,他心早已成了灰烬,成了冷铁,甚至都不想活下去。

圣人谢衍曾经用尽一切办法,即使是要他以恨为食,也要让他挣扎着求生。

做师父的人,大抵就是这点自私。

“是我之过,我会听您的话。”殷无极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忽然道,“真的,我不骗您。”

圣人原本冷硬的神情,忽的就怔忪了。

“你过得,似乎还不错。”他的眸里似乎有柔软的温情涌动,却又有冰冷肆虐。

长街上涌动的雪与风要他做出抉择,他看向遥远的宫墙,却迟迟无法给出答案。

他最终还是道:“给我些时间,把余下的事情处理完。”

谢景行当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道:“好。”

殷无极抬头看了一眼天魂,那似疯似狂的神色消失了。

时过经年,他们最癫狂的时候早已过去,如今的温情,也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遗留在过去的影子叹息一声,衣袖猎猎飞扬,仿佛临风而来的仙神。

他归去时,风雪染上墨发,恍如梨花白头。

殷无极搂住谢景行纤细的身子,抬起眼,骤然问道:“圣人,您想做什么?”

他的口吻,却是温和的,柔软的。

在逝去之前,圣人谢衍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他这样的口吻。

圣人天魂的背影一顿,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放声吟道。

“车辙尽处,岂效穷途而哭,余一生,困于天道,来时问天路,去时,当斩天而归。”

说罢,白衣身影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殷无极握着谢景行的手腕力道收紧,眸色绯如滴血。

“他会回来的。”谢景行咳了一声,拭去唇角的鲜血。他从天魂那里得到了不少信息,可身体撑不住了。

在陷入沉睡之前,他教训徒弟的口吻,依旧温柔到可怖。

“殷别崖,等我醒了,我们好好算算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