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童伟强(中)
“你是说童二娃?那我肯定晓得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大妈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头靠在门边竖起的干草里,在干草里她体味到安全,她用一种安稳的神态继续说:“他从小性格就很跳,喜欢在村里头到处跑到耍,但是嘛……”
骤雨突袭般,她换了另外的语调,是从喉咙最低处慢慢磨出来的谨慎,两颗眼珠从左到右地张望,那是要说秘密要说丑事的姿态,逢到这时刻,讲述者就要拉长讲述的时间,故意地让那故事的顶点变得漫长,漫长才能具有刺激性,才更攒动了心中的欲望,看热闹的欲望。
她咳嗽她清嗓,她把一口浓痰吐在脚边,并用鞋底狠狠地磨蹭,她的慢条斯理彰显了故事的劲爆,当然是她自以为的劲爆,面对镜头之前她故意地涂抹了口红,鲜亮的口红是女人的特权,只有女人的口红才为化学制品提供美妙的展览台。
“虽说他比较跳,但是他从来不跟男娃儿一起调皮捣蛋,反而喜欢跟村头的女娃儿一起耍,因为他个子高嘛,还跟欺负女娃儿的男娃儿对打,所以男娃儿都叫他‘娘娘腔’,也欺负他。他说话的声音多细的,人又瘦瘦高高,读书的时候他就留长头发,从背后看还真像个女娃儿,但哪有男娃儿留长头发哦,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死了,反正我从来没见过男娃儿留那么长的头发,不过现在电视上那些男明星也有留长头发的,还涂口红擦眼影,没有一点男子气,娘兮兮的,我女儿就喜欢……”
大妈的话题逐渐偏离,晏山及时开口道:“因为童……伟强只跟女孩玩,所以他遭到了全村人的排挤?”
大妈转开直视镜头的眼睛,改为看她红色的塑胶拖鞋。
“话也不能这么说,要是他只是跟女娃儿耍,人们最多觉得有点怪,但是童二娃是个变态啊,他偷穿他姐姐的裙子,还被他爸发现了,吊起来就打哦,把他两只脚绑在他们家院子那棵枣树上,他爸拿木棍抽他的背,打得那叫一个吓人,刚开始童二娃不叫,后来可能实在憋不到了,哇哇大叫,我在隔壁都有点看不下去,但别个教育娃儿关外人啥子事,那好像是他小学时候的事情吧?童老汉就说再要一个,结果生出来还是女娃儿。”
大妈拍了拍腿,说:“童二娃还跟我姑娘一起耍过,给我姑娘编辫子,龟儿把我吓得,再不敢喊我姑娘跟他耍了,也不止我嘛……全村的人都不让自己娃儿跟童二娃一起耍,哪个敢哟。”大妈语调上翘,显出过分的夸张。
大爷从黑幽幽的门里走出来,接过晏山递来的香烟,点燃抽了几口,褶皱密布的手向外一伸,指甲微凸的手指一扬,接了大妈的话继续说:“后头他就偷用他姐姐的化妆品,走到路上能把人吓死,你想一下嘛,一个男的留到长头发,嘴巴涂起眼影抹起,屁股一扭一扭的,衣服颜色鲜艳得很,是不是像脑壳遭门夹了,也不怪他爸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晏山大惊失色:“他住过精神病院?”
大爷说:“对啊,打不管用的嘛,经常是打得半死不活,第二天童二娃还是继续化了妆出门,瘸着腿走路,胸里头塞些废报纸,鼓起来多大,但看得出来多空,不是真的……”
大妈站起来,打了一下大爷的肩膀,说:“哎呀你个背时的说这些,丢不丢脸哦。”
大爷立即缩起脖子表示他的惶恐。大妈说:“于是他爸妈就把他送到县里头的精神病院,他弄死不去,在家里头大闹,那个指甲涂得红红的,抓墙壁,跟那种怨鬼一样,弄得我们都睡不戳觉。”
“后来呢?”
“后来还是送过去了,他们全家都出动了,他的舅舅叔叔那些一起绑了他送上车,咋可能逃得脱,他姐姐和妹妹就跟在车后面一边追一边哭,造孽哟。”
童伟强去精神病院了,所有人的恐慌无知送她到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铁架起来的病床要承受一个被掏空的躯体。她的离去使全村的人都陷入一种失落,近似大戏落幕之后的遗憾不舍,他们遇见童老汉去地里干活,总问他:“你的二姑娘咋样了哟!不要在精神病院勾搭男人哦!”
一阵怪异尖酸的哄笑。
童家父母羞愧得抬不起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童惠珍会回嘴,骂人,骂得说童伟强的人逃之夭夭。
童伟强被绑上面包车时,红指甲无力地抓挠玻璃车窗,手掌拍呀拍,却永远拍不出奇迹,向后看,看见姐姐妹妹的泪水跟随她。妹妹的小脚小手瑟缩着呀,动起来那么紧促,嘴巴狂乱地呼吸,要追上四轮的冒尾气的怪物。
可妹妹什么都不懂,不懂哥哥穿裙子涂口红的意义,为什么哥哥要执着地让她喊他姐姐,她真正的姐姐有着柔软的胸脯,让她耳朵陷进去的沟壑,哥哥说他迟早也会有和姐姐一样的胸脯,他舞动脸庞,露出憧憬的表情。她羞涩得把逐渐蓬勃的少女隆起藏进海绵里,弯下脊背想要四处躲避,哥哥第一次对她动怒让她挺起背,说这难道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吗?事后哥哥向她道歉,他的眼睛多么暗自神伤,汪出泪珠。他说我多么羡慕你呀妹妹,我投错了胎,一切都错了错了!妹妹好愧疚,她仿佛掠夺了哥哥本该有的一切,例如穿裙子的权利,梳辫子的自由,她想尽办法想要还给哥哥这些权利与自由。哥哥摸着她的脑袋说她傻,这不怪她。那么怪谁呢?怪老天吧,她或他在创造她时打了一个盹,长长的盹,老天就搞混了她和某一个人的性别。
晏山问:“她在精神病院待了多久?”
大爷说:“记不清了,也没得好久。”
大妈说:“可能差不多就半年吧?他姐姐和妹妹成天要死要活地闹,总之是把童二娃闹回来了,后来他就多上了一年高中,还考起了大学。”
晏山心下一沉,镜头跟着他的手晃,大妈和大爷的脸也颤抖了,就好像他们所踩踏的大地在震动,这震动带来的并非是肉体的单纯运动,它让晏山的灵魂承接呕吐的前兆,对是的,胃的紧缩心灵的嫌恶,他抗稳了摄影机不要手心出的汗惹来灾祸,看着眼前老人脸孔的每一丝皱纹,他都认为那皱纹里窝藏了偏见和恶毒。他们以为默默观看不插手就是宽容,就是仁慈,可他们绝口不提自己的冷眼与嘲讽,看戏般的畅快,潜意识中他们感谢村里有童米兰这样的“变态”,他们想要她“变态”得更为彻底,愈发猎奇,这将是他们无趣生活唯一的点缀。
“你说为啥子会有认为自己是女人的男人喃?”
“脑壳不对嘛。而且童二娃有个姐姐和妹妹,他成天泡在女人堆堆里头,可能慢慢心里就不对了,说不定他是太喜欢女人的那些东西了……”
“哎呀,你快莫说了,老脸不要了啊?”
“说到耍嘛……你那么在意搞啥子!”
晏山不准备再继续录下去,他在心里厌恶这场对话,但为了记录的真实他又不得不继续采访村里的这些人。
童米兰跨进院里,高喊晏山的名字,她说童惠珍已经做好了饭,就等他们回去开饭了。
她没有跟大妈大爷打招呼,仿佛视他们为空气,晏山整理器材,她就站在一旁抽着烟等。她左手背搭在右手肘下面,左腿弯曲,支在墙根处,一派不屑的神情,用鼻孔俯视一切。
她想起小时候和隔壁的女孩玩耍,她教女孩爬树,四脚并用地往上再往上,鼻孔贴着树皮,嗅见阳光烘烤后的气味,以及植物的潮味,她们尖声欢笑,笑得多么恣意快活,跳下树来,她给女孩编辫子,手指快速翻动之间,一个漂亮的四股麻花辫摇曳在女孩后脑勺,她得意地皱起鼻子,说这是我姐教我的,我姐还让我穿她的花裙子和那双红色带跟小皮鞋,女孩就说我也有花裙子小皮鞋,你穿不穿我的?说着女孩就去屋里翻找,从衣柜里找出粉色的镶蕾丝的公主裙,她捧在怀里视若珍宝,把脸迈进去,属于少女的甜滋滋的气味袭来,她要脱了衣服裤子把自己整个扔进这裙子里。
没来得及穿,女孩的妈妈迈进院里,揪起她的耳朵就把她往外拽,一路地骂,变态杂种没根的玩意我不允许你带坏我的女儿。大妈找她爸爸理论,叉着腰在枣树底下大喊:“童国富,你他妈管好你的儿子,叫他以后不准和我女儿来往!”
童老汉拿着竹编的扫帚走出来,大跨步冲到她的面前,伸手捞了他的裤腰带,一扯一松,她的裤子连着内裤从胯滑到膝盖,再轻飘飘坠入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上,她的缩成一团的玩意暴露在空气里,那个怪玩意她连看也不想看,多少次做梦他梦见自己拿了把剪刀把它剪了,血像喷泉一样四溅,她却欢呼着痛快着。
童老汉有意让她展露她丑陋的玩意,她展露给邻居看,表明她是有根的童家的儿子,她有着货真价实的玩意,她就是再穿裙子穿皮鞋也没办法让玩意消失,玩意迟早有一天要挺立,它的挺立就是童家的挺立和骄傲。
童米兰的胃里不舒服起来,她想起了那时的耻辱,但她又快乐着,很快童家所谓的骄傲就要不复存在了。
她余光观察着大爷,胸脯往外一挺,用手掌向上一拖,对大爷说:“真的真的,你要不要摸一下嘛!眼睛都看直了,叔。”
大妈恨了一眼大爷,脸色乌青,说:“伟强,你说话注意点哦,我们都是长辈。”
“伟强?”童米兰左顾右盼,“我们这里哪里有叫伟强的人?晏山,你认识叫伟强的人吗?”
晏山摇摇头,说:“米兰,我们走吧。”
童惠珍的家离她父母的家也不远,走路几分钟就到,晏山跟在童米兰的身后出了院门。
童米兰说:“看你都要把我们全村的人采访完了,怎么样,是不是都骂我死变态?”
“也不全是。”
“我都好久没回来了,一回来就被全村的人指指点点,一般都是我姐来城里看我,她迁就我,知道我回村里要遭人白眼,心里不舒服。”
“也没有必要回来。”
“我在精神病院里勾搭过一个男人,长得不怎么好看,有点地包天,是个有精神分裂的人,我当时进去成天就是想逃跑,或者死了也好,他看见我,喊我美女,把我逗笑了,那时候我头发都给剃光了,也不准我垫胸化妆,美什么美啊,反正他……挺幽默的,我出来以后读高中那会,他还来找过我一次,就再也没见过了,他实在太不好看了。”
童米兰弯腰笑了起来,晏山笑不出来,他只是疯狂地吸着烟,胸口里积着好多的气,有种想要锤爆某种东西的冲动。
“靠我姐和我妹的闹怎么可能说服我爸妈,是我姐,当时说不放我出来就不结婚,一辈子不结,只要放了我就可以马上结婚。”
童米兰的声音颤抖起来,她说:“我出来后的一周,我姐姐就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