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鬼确实也忘记了不少事, 人的记忆储存功能太有限了,即使他拼命想要记住所有事也做不到。时间会让一切淡化,再淡化, 变成模糊而难以触摸的灰影。但他总还记住一些事, 譬如眼前这个人容易为世间一切生命的枯萎难过, 当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失去体温那一刻, 世子爷真是心如死灰。
第58章
鬼确实也忘记了不少事, 人的记忆储存功能太有限了,即使他拼命想要记住所有事也做不到。时间会让一切淡化,再淡化, 变成模糊而难以触摸的灰影。但他总还记住一些事, 譬如眼前这个人容易为世间一切生命的枯萎难过, 当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失去体温那一刻, 世子爷真是心如死灰。
能求的佛都求了,真没意思。
山间有流萤, 谈善缓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许一多外婆家。他听了鬼的话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鬼还欲说什么,毕竟谈善的脸色看起来实在难看, 他把人抱在怀里, 准备端正一下道歉的姿态,刚起了头, 衣领被狠狠拽住往下一扯。
鬼危险地眯了眯眸子,他瞳仁太大了, 这样看着令人害怕。
下一刻他青白的獠牙藏在口腔中,僵住般收回。
与其说是一个吻其实更像咬,谈善一口咬在了他上唇。
怀中人手臂是柔软的, 身体是温热的,呼吸真实而鲜活。他和鬼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伸一伸手,鬼僵冷的躯体就会回暖。
谈善喘息得太急促了,他胸腔里那颗心脏要失控地跳出来, 他收紧了手臂, 想把自己的体温隔着一张皮囊嵌入鬼冰冷的胸膛中。他浑身都在发抖,咬字发音从唇齿间嘎吱作响:“我说狗了吗, 我问你……”
问什么呢。
鬼苍白下颔搁在他头顶,谈善骤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譬如为什么没有见我第一面直接告诉我——但一只鬼出现在面前,告诉你你们曾相爱,惊悚效果无法形容。
鬼动作顿住,说:“你依然想要本宫回去?”
谈善看着他眼睛,斩钉截铁:“不,再也不会。”
他凑上去亲鬼,睫毛簌簌地抖,承诺:“不会。”
“咚!”
叩门声从一楼传来。
荒山野岭,谈善尚在急速跳动的心猛然提起,他看向鬼,鬼贴着他颈侧嗅,漫不经心:“一只老怪物。”
鬼没理会敲门的东西,又专心去拨弄他的睫毛:“你在遇到本宫前有喜欢的人吗?”
谈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没有。”
鬼又问:“本宫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人么?”
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低绕绕,冷雨簌簌地拍在叶面。
谈善仰起头,目露茫然。
看起来像是索吻。
鬼喉结一滚,手指不由自主一动,压在他后颈。
许一多没给谈善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一个人快吓疯了,穿个大裤衩冲出来:“谈善谈善!我靠,有人敲门,我不敢……等会儿,你醒了没?快出来陪我下去看看!”
谈善:“……”
“从这儿能看见人。”
谈善推开窗户,示意许一多往下看:“冯老姑。”
周边种满桑梓树,身形瘦小却鼓着肚子的老人举着一盏煤油灯在一楼敲门。许一多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口齿不清:“她她她她想干什么?”
谈善:“不知道。”
他穿了个外套,拿着手电筒下木台阶,台阶年久失修,发出“嘎吱”的声音:“下去问问就知道了。”
许一多害怕极了,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我外婆说……”他“咕隆”咽下去一口口水,半夜敲门的不是人。
谈善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许一多左顾右盼,企图找到一点安全感:“鬼,鬼呢?”
谈善回头看了他一眼:“生气了。”
早不生气晚不生气,偏偏这时候生气。许一多哭丧着脸:“为什么生气?”
谈善一手提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插-进口袋里,态度松弛:“不知道,一会儿再哄吧。”
许一多:“……”
“我有个问题。”
许一多竖起耳朵,准备迎接“有没有黑狗血”这样的关键时刻能保命的问题,结果谈善再三犹豫,真心疑问:
“你女朋友要是问你你是不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到底要怎么回啊?”
许一多心思被岔开,挠了挠头:“能怎么回,肯定她天下第一好看啊。这回答我学会了,反正不能犹豫,一犹豫就完蛋。”
谈善:“……哦。”
许一多生锈的脑子迟半拍想到什么,张大嘴,福至心灵,又闭上嘴。
他实在紧张,谈善把手电筒递给他,自己弯腰去抽门栓。短短几秒钟,许一多肾上腺素狂飙,心跳直奔一百八。
门“吱呀”一声开了,外面的黑暗漫进来。
“老,老姑。”许一多抓紧手电筒壮胆,大着舌头哆哆嗦嗦,“您……有什么,有什么事吗?”
冯老姑面皮扯了扯,直勾勾盯着谈善。谈善皱了皱眉,也客气:“您有什么事吗?”
阴风阵阵。
冯老姑眼珠动了一圈,冷飕飕说:“村里用来祭祀天神的庙屋顶破了洞,来帮忙。”
许一多紧紧抱着谈善半边胳膊:“能……能不去吗?”
冯老姑冷笑了一声:“爱去不去。”
她说完转过身,露出一双青蓝色的布鞋。许一多扯了扯谈善胳膊,吐槽:“她穿底这么薄的鞋还能在山路上健步如飞,真牛逼。”
“去不去?”
谈善目光落在她脚上,说:“去吧,大半夜反正没事。”
许一多一边跟上一边哭丧着脸:“谁没事了,我还要睡觉呢。”
“你有没有觉得……”谈善沉吟片刻,扭头问,“她跟我们白天看见的时候不太一样。”
许一多仔细打量,不明所以:“没啊,不都这么瘆人?”
谈善又说:“你再给我讲一遍你外婆说的鬼故事?就是这座山叫什么那个。”
“使君山。”
许一多绞尽脑汁回想:“本来有一对男女在山里住得好好的,男耕女织,幸福快乐……是这样吧,差不多……有一天男主人去山里砍柴,回来发现自己的妻子被狼咬死了,血溅在织布上,周边全是碎骨和血沫。”
“男主人悲痛万分,去佛祖面前苦苦跪求,感动上苍。他的妻子就在某一个清晨回来了,还给他做了大白馒头。”
冯老姑端着煤油灯在前面走,谈善顿了一下,问:“然后呢。”
许一多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撇撇嘴:“然后?然后男的跟村口寡妇好上了,回来后的女人把这俩人肠子全掏出来,尸体挂在树梢上解恨。”
谈善:“为什么要把肠子掏出来?”
许一多理不直气也壮:“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外婆就这么讲的。”
谈善没说话。
冯老姑说的山神庙离得不远,果然顶上破了个大口子。许一多真干起事还是靠谱的,三下五除二补了瓦。夜里起了风,他在上面补瓦,谈善帮他扶木梯。
“你要养一只鬼。”
谈善侧了侧头,神情并无意外。
冯老姑凑到他面前,重复道:“即使知道这山里的传说也还要养一只鬼?”
“为什么要把肠子掏出来。”
谈善一心二用盯着许一多脚下,分出心思问。
“因为男人肚子里都是花花肠子。”冯老姑冷哼一声,“挖出来喂狗。”
谈善将脖子缩进衣领中,轻声替她回答:“因为一旦许下誓言的人变心,因为誓言而存在的生命就会迅速消失。见过一个人爱自己的模样,对不爱的反应心知肚明。对方换了个人爱依然能好好活下去,而她要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冯老姑仰起头,没掖进去的发丝干枯,她忍不住冷笑:“你很清楚嘛,多年后鬼也会将你的肠子掏出来,挂在树枝上。”
许一多鼻尖都是汗,站在梯子上弯腰朝下喊:“给我一片瓦!”
谈善爬了两步递给他,又下来。冯老姑眯着眼朝上看,谈善和她看向同一个地方,说:“这里不是山神庙,屋顶上还有个烟囱。”
冯老姑回头,恶狠狠瞪他:“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谈善看了眼她的肚子,“许一多今年二十一岁,读大二。”
冯老姑怔了怔。
谈善问她:“人的转世真的会是转世吗?”
“如果真的是,我喜欢的人可能不会那么辛苦了。”
虽然他没死过,但他知道徐流深等待的唯一原因是,过轮回千千万万次,我不再是我。
像冯寅错与姜王,许一多与樵夫。
山间夜空全是繁星,夜幕如一块厚重丝绸。
冯老姑仰起头,静静看着手脚麻利为她补屋顶的少年,说:“你以后会遇到很多人,男男女女,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而他不能有了。”
“有一个人也为我在神佛面前苦苦求了多年,观音问他能否做到,他欣喜若狂说能。后来我也没想杀了他,但他反过来想杀了我。”
她讽笑道:“而我明明必死无疑。”
“我本想造出一张盘丝洞,山间精怪的脸美得五花八门,总有能让你们留在这里的……不过他未必会领情。”
冯老姑转过头去看山隘,那里守着一只强大的鬼,千年龙脉压在他身上,他身形因三次构筑世界而虚化,难以触摸,无形鬼力如藤蔓,将山间每一处动静尽收眼底。
“他会答应你去佛寺?”她问谈善,“如果不答应,你会怎么做?”
谈善摇头,对这件事没有把握。
“我要等多久?”
“七年,佛教中以七为圆满。”冯老姑说,“等吧,如同他等你一样。”
“至少你知道你终有一日能等到,而他不知道。”
“走吧。”
这个年老的,守山多年的小脚女人最后看了给她修屋顶的少年一眼,硬梆梆说:“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前。”
–
修了个屋顶许一多满头大汗,冯老姑给他递了一碗水他根本不敢喝,低头看了半天内心挣扎:“那个……”
他委婉:“我不渴。”
冯老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恶声恶气:“不喝把你扔下山!”
许一多一激灵,速度把水灌进了肚子里,喝太急打了个饱嗝。冯老姑伸手想摸摸他的肩膀——她等着这个人的轮回长大,看他长到现在,始终没有动手。
许一多赶紧把水碗递给她:“谢谢老姑谢谢老姑。”
冯老姑改为将碗接过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直直看得许一心里打鼓才阴森地开口:“下山,别回来了。”
天刚蒙蒙亮,谈善往山下走,这个时节还有映山红,红艳艳地开在林间。
许一多频频回头,说:“其实我也不是怕她,从小村子里的人都怕她,但我经常看她织布,那么大的织布机,她脚一踩出来一截雪白的布。”
“我形容不出来。”他临下车前终于想通,总结道,“我现在明白了,可能总有什么人你觉得不应该害怕,就跟你说总有什么事你觉得该做一样。”
正午的太阳挂在头顶,车内阴凉下来。
谈善打了一满肚子的腹稿,回头时鬼幽凉道:“七年,对本宫来说是一睁眼和闭眼。”
谈善霎时顿住。
“我会每天去看你。”他艰难地说,“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七年……不算长。”
他更恐惧某天睁眼,什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可以相信我吗?”
鬼注视他良久,俯身去亲他额头,低低:“本宫从不食言。”
他无妨自己给出的信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三次构筑带来的力量流失。他可能确实会消失在某个清晨,变成一道青烟。
他等了那么久,并不在乎区区七年。
“希望你也不要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