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又一次在大床上醒来,文侪抹了一把脸,侧面过去,在昏黑中看清了戚檐失了笑容的脸。
真稀罕。
文侪想着,便翻身起来。
“都怪我太过自负。”戚檐木然盯着爬了些许裂痕的天花板,良久无言后,他坐起身来,“上回的分析不够严谨,再容我想想。”
沙哑的嗓音为急骤雨声所掩埋,喧哗间,戚檐只像个木头定定盯着文侪的脸瞧,那执着的视线从他打卷的发顶如水珠般滚淌,滑落,下坠,又在不经意间彻底消失。
“对不起。”戚檐小声说。
文侪并不理会他那与平日大相迳庭的言语,只将手重重落在他的肩上:“从前也没见你在意生死,这会儿干嘛这样?”
闻言,戚檐眼底流出几许蔑笑,他将手往文侪的方向挪去,又在快要触碰那人的指尖时停下来:“我这人天生就蠢,到刚刚才弄清楚自恨自厌是什么个滋味。”
文侪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抻长手从抽屉里拿了笔记本和笔,笔尖很快点在了泛黄的纸张上:“错误原因无外乎以下俩种:其一,我们上一轮并没有找到钱柏对董枝恨意最为强烈的时间点;其二,从一开始,死在最恨董枝的时间点就不是终止循环的方法。”
见戚檐眼见的低沉,文侪伸出只手给他捏了捏肩:“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多愁善感了?难过一会儿当然没关系,但你浪费太长时间,我会忍不住揍你……”
“嗯。”戚檐微敛上睑,略微思索,说,“你捏了我肩……不然这样,你给我摸摸狐狸耳朵,充电治愈一下?没事的,毕竟那说到底也不是你的耳朵,你的耳朵不还长在脑袋两边嘛!”
文侪觉得他说的话狗屁不通,长在自己脑袋上的还能是别人的耳朵不成?可他又瞧了眼戚檐一副心如死灰的颓唐模样,于是咬咬牙,狠心半跪床下,将脑袋挪到了他膝前。
“摸吧,但不能乱拧乱揉,你也注意点那东西和我的皮肉没有差别,你动手狠了也会叫我不适……还有,你就是想吐也绝对不能吐我脑袋上……”
那正装模作样的戚檐叫文侪此举吓了一跳,他略略咳了一声,便将文侪的脑袋往他腿上压。
一双发烫的大掌左右抚弄着那对毛软白狐耳,下手时轻时重,全然不把文侪的话放在心底。
那过分亲昵的触碰撩起一阵阵的痒,文侪动了动颈子,有些止不住地瑟缩,可每每往后挪几寸,便又要被戚檐颇强硬地捧着脑袋拽回去。
“够、够了……”
戚檐没有停下。
“靠——傻X,我说话你没听见吗?!”文侪蓦然暴起,手一伸就拧住戚檐的耳朵,“摸够了就快给老子解题!”
戚檐故作忸怩地盯着他暴怒的大哥,见巴掌差些要落下来了,赶忙可怜巴巴地伸手护住脸:“别,想着、想着呢!”
他伸手抓来文侪身侧的笔记本,动笔写字,边写边说:“咱们那会儿分析靠的不是那几张小冬的日记嘛,我觉着那上头的信息太具误导性,导致我们的思考产生偏差,并最终造成了循环终止的失败。所以,要想过关,咱们大概得再通读一遍那几张日记。”
“那玩意不是第三日才出现么?不必等到那时候了,我给你默一遍吧。”
在戚檐诧异的目光中,文侪已经开始写了,他的笔速极快,只偶尔有几分犹豫。
“哥,你真背下来了啊?”
“嗯,你不是给我背过一回简略版么?你说的都是关键点,又不长。”
“可我当时光是记那东西,就反反覆覆看了好几回呢……好吧,我怎么能同状元比记忆力。”
文侪不等那人感慨完便动了笔,他从八月写到十二月,每个句段都被戚檐咀嚼了几回。
在目光落到【十二月至千禧年】那栏的“钱柏出院”四个字上时,戚檐猛然一怔,蓦地心生一种预感。
当初看到这最后一月时,由于后边钱柏用卡簧刀割腕的信息同十一月其所说的“和董枝那个叛徒同归于尽”相照应,他一时竟被那消息引去了注意力,而忘了这里说的钱柏【出院】并不等同于【逃院】。
如今再看,处处皆是暗示,连小冬个人的猜测“他大概是真的同董枝同归于尽了吧”,也贴心加了前提“我想”。
小冬觉得钱柏是因为憎恨而去和董枝同归于尽,可那只是他个人的想法,钱柏实际的想法很有可能并非如此。
戚檐于是指着那两个字,说:“这里所说的出院,我觉得应该是病愈出院的意思。”
文侪闻言思忖半晌,才谨慎问:“你是怀疑钱柏在正常出院后,一切过分偏激的情感都会发生改变——比如他对董枝的憎恶?”
见戚檐把脑袋点了,文侪又说:“若照如此想法,钱柏出院后,对董枝的情感转为正向积极的,却必须面对自己杀死董枝的现实,如此产生的极大的心理负担引导他走向自杀……那就是说2000年,钱柏对于董枝的情感该是‘爱’。”
“是这样,但由于阴梦前三天钱桉情感颠倒,所以我们该盯着‘我’对钱柏表现出憎恶的时间点……让我想想当初表现出厌恶的地方在哪里……”
一瞬之间,如有电流自全身淌过。
二人几乎在同时说出了“旅店大堂”四字。
戚檐喃喃:“我说为什么day2那晚,董枝和我谈话时,我的情绪那么奇怪呢……”
他忽而想到什么,又看向了眼前端坐的白狐狸,眼尾一时漏出露|骨的悲伤意思。
“干嘛盯着我?你那是什么眼神?”文侪微眯起眼。
“有点舍不得。”戚檐叹气。
“不是吧……你这啥癖好,就那么想和怪物一起共度余生么……”文侪瞥着他,神色鄙夷。
“哎呦,我们小狐狸真不解风情。”
“你认真的?这儿还有死亡捉迷藏……”
“你真不懂我。”戚檐说。
“我干嘛要懂?”文侪答。
***
Day2,23:30
戚檐最后一次将那只白狐狸抱入怀中,没有放肆地去触碰他漂亮的狐尾与狐耳,就好若仅仅是为了将那个人儿抱住一般。
而后,他凑在文侪耳边将世界的秘密全盘托出。
炸裂声响熄止,血水自戚檐的发间垂落,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猩红,趔趄着踩上了旅店的木楼梯。
楼梯正如他们第一次来时那般曲绕难行,他仰首可以看见自天井下落的雨,俯身却只能看见一个个赤红的血脚印。
——文侪的血,和戚檐他留下的印迹。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栽进浴缸中的,可他很快站起身来,竭尽所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往浴缸中放水。
被水晕开了些许字迹的情书被他仔细摆在一旁,上头依旧留有文侪言简意赅的情话——那颇有文采的狐狸在面对他时,却写不出几行情诗,仅余下了“我喜欢你”简单而不寒碜的四字。
那封信好似很重,重得他手发酸,眼也发酸。
他鬼使神差地将信置于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小心翼翼,却饱含情意。
情书被放下后,他笑起来,笑钱柏太窝囊。
随后,他握紧了刀。
当银闪闪的刀尖刺入薄皮与筋肉时,浓红倏地喷涌出来,那堪称绝艳的视觉冲击一瞬夺走了他的痛觉感知。
浴室窄小的四方窗外,是电闪雷鸣不止的天幕,雨珠比起滴滴分明的往下落,更像是被天公一股脑泼下来的。
戚檐踹开靴子,踏入了盛满水的浴缸之中。
冰凉的水如同孤岛四周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般将他包裹。
他阖上眼,不知身处何方。
意识模糊之际,浴室门把手被咔嚓转开,戚檐阖着眼,眉却稍稍挑动——他分明记得自个儿已将门上了锁的。
有人颠簸地走着,只在开门地一霎笑起来:“该死!死得好!”
那人笑得薄窗打抖,笑得戚檐身下的浴缸都发出细小的颤动。
他勉强睁开眼,瞧见一张泪面。
来人身着一条红袍,头发蓬乱,他知道这是那位双面服务员的打扮,可是那人的脸儿……
是他戚檐的脸。
他想起来报纸上记者对钱柏的称呼——双面食人魔。
***
“你快听,快听啊!孤岛上的怪物又在嘶叫了——!”
“我、只听见了你的哭声。”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正值落日,淡淡秋阳浇在委托铺子的烂门槛上头,叫它平白生了些怀旧的暖意。
戚檐倚着铺子外墙醒来,待将身上红枫扫尽,又将疲累的双腿活动了几下,这才挂上得体微笑走进去。
那薛无平坐在柜台前,连眼睛都懒得抬。戚檐第一眼没瞧清他在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只巴掌大的黑猫。
薛无平扬着嘴角,伸指在那小东西的额前轻轻戳了两下,方一抬头便被那饶有兴致凑过来的戚檐吓一跳。
“你——!!!”平日里粗枝大叶的薛无平这会还不忘先给那猫崽捂上了耳朵,“走路怎么没声?!你想吓死老子吗?”
闻言,戚檐这才温和冲他卖了个假笑,说:“哎呀,说的什么话?——你从哪里偷了人家猫?”
“什么偷的?!不会说话就别说!给老子当心点,若你以后仍旧不懂说话,老子便把你舌头给拔了!”
戚檐却是一点儿不怕,只耸耸肩,将一根长指伸去给那奶猫握,问:“那它是哪儿来的?”
薛无平听罢很是得意地笑起来,他捋了捋自个儿的秀发,说:“它是由老子头发变作的!”
“……你的头发?”戚檐将手抽回去,皱了皱鼻子。
“对啊。”薛无平避开那黑猫的尾巴,一面托住它的屁股,叫它趴在了自个儿肩头,像哄孩子睡觉般起身摆动手臂,“了不起吧!”
“究竟了不了不起,我不清楚,你那说法倒是让我对它产生了一点抗拒心理。”
戚檐话虽是那么说的,不过片晌又将手落在了猫背上,顺着它的毛发前后抚摸,兴致冲冲问:“它叫什么名字呢?——诶,好乖,还让人摸,和文侪不一样呢!”
“?”
薛无平转了身子不让他再摸猫,可戚檐还是穷追不舍,薛无平一转身,戚檐便钻空握住猫的前爪逗。
薛无平躲累了,只得坐回椅上,由着他来,说:“它叫薛一百。”
“一百?原来您还是绩效主义呢!怎么不叫一千、一万?您这拜金的度还不够啊!”
薛无平将猫在大腿上放下,让它踩着自个儿的腿走。他小心伸手护着那小猫,还不忘开口嘟囔道:“才不是因为这狗屁理由呢!”
戚檐将铺子看了一圈,又问:“文侪不是死得比我早么?他人在哪儿?”
恰秋风过店,吹得柜台上发黄的旧报纸都翻开几页,薛无平挪了个旧算盘将翻动的纸张压了,这才慢悠悠开口。
“在房间进行脑部记忆融合。”
“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薛无平仔细顺着薛一百的毛,没有抬头,“过程很痛的。——这回阴梦那小子两局当一局来走,记忆乱得很。记忆融合的过程虽行得艰难,但必须走。要说是什么滋味嘛,简单来说,就是把头颅内的脑子碾碎后重造,谁想叫别人看见自个儿疯子一般抓着脑袋嚎叫的狼狈模样?”
“要多长时间?”戚檐平静问。
“唔、五个小时?”薛无平说,“再加上要看你留下来的视频,估摸着要到淩晨了。——嗐,你们从前不就很不对付么?你别管他,等到明早起床,那小子就没事了。”
“哦?别管他?”戚檐笑着,“你说得容易……好吧好吧,我现在精力多得无处使,去整理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好了。”
“你倒是勤快。”薛无平挠了挠黑猫的脑袋。
***
淩晨2:30,窗子里外是一派静谧的昏黑。
戚檐穿过连接俩人房间的木门,走进文侪房间,却没在那里捉到人。
他于是顺着几丝黯淡的光绕至废品店的小客厅,发现是那笨重的老式电视机的显示屏在发亮。
一个播放到最末尾,自动暂停了的视频停在电视机中央。——那是先前戚檐录制的视频信。
他回首,见文侪像只猫儿似的窝在沙发一角,抱着腿愣愣盯着电视机显示屏。
戚檐从桌上拿了遥控器来,“嘀”的一声,那屋中唯一的光源也没了影儿。
黑暗中,戚檐将自个温烫的手掌覆上了文侪的手背。
好冰。
他习惯性把那人的手捉来放在手心搓暖,温声问文侪:“脑袋还痛吗?”
文侪的手叫戚檐裹上温度,他沉默一阵子才甩开,说:“少碰老子!——脑袋还嗡嗡的,不过好多了……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干什么?”
“来给你看日记本,这回又是我写,下回铁定要你写。”
“斤斤计较……”
文侪扯亮了一旁的小灯,不过将笔记本松了一松,那本子便因惯性翻到了适才被戚檐压平的那页。
他的眸光一行行下移,心也在一寸寸地下沉。
【《委托贰 2000年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
“求你、聆听我的忏悔录——”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