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九幽之下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陆机站在十里长街前, 看着自殷无极脚下蔓延的魔气之海。
一时间,天色赤红,城池沸腾, 与朝阳辉映,格外瑰丽。
长街正中的玄衣少年, 筋骨舒展,身躯随着魔气的释放而抽长,本来宽松的衣料, 被他强健的身体撑开、绷紧、融入魔气,化为滚着金边的广袖黑袍。
朝霞漫天, 大魔转身之时, 已然是成年的俊美模样。
本就披散的长发及腰,堪称绝世的容貌上,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唯有永远燃烧的眼眸, 是不尽的业火。
谢景行还倒在他的臂弯里,就算殷无极拼了命地用魔气转化为圣人灵气喂给他, 他还是立即发起了烧,陷入沉沉昏迷。
殷无极的手臂温柔地穿过他的腰与膝弯, 把他横抱起来。
谢景行的脸因失血而格外苍白,眼眸阖着, 仿佛沉入一个漫长的梦境。
他低下头,去吻师尊合起的眼眸,亲他细密的睫羽。
陆机把一切尽收眼底, 心里却有无数疑问。
他把陆辰明抗在肩上,还顺手拍了拍这小崽子的背,哀叹自己还是捡了个麻烦。
但一想起陛下抱着的人有多难缠, 他忽然觉得,这只小麻烦显得可爱起来。
他走到十步之外,没敢接近这种状态下的上司,建议道:“陛下,谢先生受了伤,需要静养。不如先去您所说的私塾安置,等谢先生醒了,再从长计议。”
殷无极颔首,被他横抱在怀中的青年还安然沉睡,染了斑驳血迹的衣袖垂下,随着他的脚步而微微摇晃。
“陆机,走吧。”他没有多说。
陆机侧了侧身,为他让道。
殷无极经过他身边,怀中的人眼眸紧闭着,墨色长发随风飘扬,宛若乘风归去。
陆机忽然惊觉,谢景行的容貌、性格与剑风,与圣人不甚相似,可他露出的半张脸,神韵气质,与惊鸿一瞥的圣人极像。
他们先入为主,总是把谢景行展现出的种种神异与渊博,与他圣人弟子的身份挂钩,又会下意识地去寻找他身上与圣人不同的地方,觉得“洞府传人”的身份理所当然。
可就在刚刚,军师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个荒谬的可能,却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去否定。
不可能,不可能,圣人已经故去五百年了。
谢景行受伤昏迷,他们回到见微私塾中,略作休整。
殷无极直奔里间,把重伤沉睡的白衣青年放在床榻上,只是一探脉,就咬牙切齿,恨得发疯。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
圣人兵解归来,无论是处理宗门的烂摊子,还是统合一盘散沙的儒道,都是地狱难度。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在这短短的数月,谢景行劳神耗力,差点把几年养下来的底子都败干净。
断去谢家因果后,他一度依靠殷无极渡来圣人灵气,充盈灵脉,才能如常参加第二场大比。
他这透支自己的毛病源于前世。当年的圣人为仙门鞠躬尽瘁,最后更是死而后已。可谢景行现在又哪来的圣人境界给他折腾?
更别说,窥视着他的性命的是天道。若是他一朝行差踏错,只会万劫不复。
殷无极并不专修医道,却在三年前一别后,满世界为他搜寻灵药,医别人他是不行,但对他师尊的身体情况,他却是比他本人还清楚。
无奈他的一身火气没法对病人撒,神色阴沉的如暴雨降临,在庭院徘徊的时候,通身都充斥着暴戾的杀意。
还好他还忍得住,守在谢景行身侧,半点也不离。
毕竟,谢先生身上的这伤,算是替他受的。
若不是他疯到不躲那一剑,以谢景行的冷静理智,又怎么会拿自己开玩笑。
陆机溜达到院子里时,见他这般暴躁不安,本能倒退两步,转身就想跑。
他寻思着,自己方才还和上司动过手,殷无极连剑也未出鞘,就把他摁着打,哪里敢再去触霉头。
他连忙把熬好的汤药往桌上一放,道:“陛下,您要的药好了。”
“陆机,你来的正好,本座……”
“陛下再见,臣也有人要照顾,臣退下了!”
陆机现在万分庆幸自己还有个借口,匆匆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往隔壁、陆辰明躺着的地方钻。
“还好我机智,跑掉了,不然又得被陛下打一顿。”
陆机暗自庆幸,却又惋惜:“怎么来这儿的不是萧珩或者将夜呢,让在下这种柔弱文臣去看着陛下别发疯,这难度也太高了吧?可惜谢先生还睡着,不然一个眼神就办到了……”
军师一边给陆辰明擦脸,一边唉声叹气,想着: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前几日,这只小东西把他背回家伺候着,现在就轮到他照顾回去了。
他可是魔门丞相,这么纡尊降贵地照顾人,这和雏鸟一样的小崽子,怎么还是不醒?
陆机漫不经心地执着一卷书,看着蜷在被子里,睡的很不安稳的少年,忽然想起他轻轻喊平遥哥哥的模样,漆黑的眼眸深深的,很是好看。
青衣的军师执着书卷,抵在自己下颌,自言自语道:
“听说,雏鸟破壳的时候,会一眼认定第一个见到的人,这只小东西,莫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我吧?”
殷无极坐在谢景行床前,从早晨枯坐到深夜。
他的谢先生躺在那里,原本风流雅致的容色,如今却是面如金纸,唇色苍白,几乎干裂。
殷无极用布巾沾了水,替他细细地润了唇,又舀起一勺汤药,用嘴含了,俯身渡过去。
谢景行的眼睫合拢,唇畔尝起来是冰凉的,呼吸弱的让人发慌。
殷无极贴上去的唇,却是绯红滚烫,只是贴上去,这样一灼,就让谢景行的唇染上几分暧昧之色。
“你的伤早就好了,怎么不肯醒?”
殷无极捏着他的手,用指尖抚过他掌心的纹路,勾勒出他的命途。
可他用纤长的指反复摩挲,却怎么算,也只能读出他的今世,慧极必伤,命薄福浅,寿元无几。
“一定是算错了。”殷无极自言自语,“谢云霁可是集世间大气运者,天生圣人,合该登临绝顶,一生顺遂。”
他可是谢云霁啊,怎会命薄如纸?怎会为天道所忌?怎会经受诸般苦厄?
殷无极一生被命运折磨,明白命的残忍与无情。
到了师尊这里,他却分毫不信命,只觉是自己的眼力太烂,算错了,或者算的是那早就消散的谢公子,压根不是他的师父。
但他的天衍之术师承圣人,看手相是基础中的基础,又怎么可能算错。
“怎么还不醒?”殷无极手肘撑着床,墨色长发散在他的枕边,绯眸凝视着他苍白的侧脸,声音低沉温柔,“先生不是要找本座算账的吗?”
殷无极将自己唯一的魔种,种在了师尊的心脏之上,却不是为了让他入魔。
当年的殷无极早就尝过一次由仙入魔的滋味,差点死在魔洲,实在舍不得他吃这个苦。
魔种与他性命相连,是跳动在谢景行身上的,第二个心脏。
他要时时看着他的师尊,哪怕他不在身边,遭遇危机,或是陷入灵力耗尽的困局,魔气依然会护住他的心脉与神魂,也给他时间元神降临的时间,足以护他性命无忧。
他有无数续命的药方,无数救命的灵草,只要有用,他可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取来世上任何延寿之物。
就算要用他余下的寿元,去补他的寿,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换。
只求他看似冷静理智的先生,不要那么疯。
他会吓坏,他受不了。
烧退了,谢景行仍然陷在噩梦里,眉头蹙着,好似为什么所困。
“不想见我?嗯?”殷无极又低头,亲了一下他的眉心。
“再这样,本座就去您的识海找您了。”
魔种可助他元神离体,潜入谢景行的识海。
之前还在儒宗时,谢景行一至金丹,他就三番五次地造访,霸占了圣人的识海。他们神魂、性命皆双修过,谢景行拿他毫无办法,只得被逼迫着看着他的脸。
如今主人意识未醒,识海知道拦不住他,只能躺平认命,任由他来去自如。
殷无极敛起黑袍,走在平日混沌的识海中,却觉这一次有些不同。
谢景行的识海广阔,几乎容纳五洲十三岛。
因为他曾为圣人境,心中有着红尘万里,大千世界。圣人心忧天下,仙门事务,儒门兴衰,乃至五洲十三岛的存亡,皆在他心怀。
大魔走马观花似的看了看,却只见表层之上,是修界山川的幻影,是红尘碌碌,人间烟火,是仙门升平,礼乐大同。
这一切,皆符合世人对圣人的定义,仁德雅正,毫无瑕疵,堪为修界表率。
殷无极却没有在这里,找到师尊的元神。
他思忖半晌,却是笑了:“真是稀奇,圣人的心,竟然不在世人这里,您究竟在想什么啊。”
他的唇上带着三分笑,分花拂柳,向着识海深处走去。
殷无极又在变换的虚影中,看到许多熟悉的人。
山水间坐而论道的儒门三相,挑战圣人的剑神叶轻舟,禅山会友的仙门三圣,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一切皆欣欣向荣。
他甚至还见到前任魔尊,看圣人出山海,涤万魔,剑斩狂徒。
圣人谢衍的功绩,世人早已传唱过千万遍。
有人说他平衡仙门权柄,开仙门太平盛世,乃中兴之主。
有人说他嫉恶如仇,一剑斩去世间所有不正、不平、不公。
有人说他公正无私,定下仙门律令,道德无暇,堪为表率。
无论世人如何描摹勾勒,谢云霁,早就成为了神坛本身。
他犹如仙神的背影,是仙门的定海神针,亦是盛世的象征。
无论是妖,还是魔,皆是畏他的剑,惧他的威名。就算他身故,也会引人忌惮怀念,久久不能释怀。
殷无极非常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看过去,却无法从这些光明雅正的记忆之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有关他的一切回忆,都被圣人刻意抹去了。
正如那一年,他下令焚毁圣人弟子“无涯君”的记载,让他在仙门,成为了一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禁忌。
谢云霁的识海多宽广啊,甚至容下了只见过一次的凡人。他又是多么残忍,连他的一个背影都容不下。
大魔明明笑着,心中却痛的要命,自语道:“谢云霁,你可真绝情,我难道,连在你识海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殷无极心绪一变,刚刚露出些许疯狂神色,识海内又风云变幻。
可他还有理智,记得上回这般折腾时,谢景行元神的难受反应。他忍着深重的破坏欲,一拂袖,挥散那些独独缺了他的恼人幻象。
直到他穿过重重迷雾,走到大地的一条裂隙面前。
他捂着脸笑了,几近癫狂:“竟然是这里。”
“九幽大狱。”
殷无极想起被关在九幽之下的日日夜夜,眸色越发晦暗,像是干涸的血。
他负手站在裂隙前,自嘲道:“本座是该庆幸,圣人还保存着一点与本座相关的记忆,还是该恼怒,您在记忆的最深处,也还是心心念念要关本座一辈子?”
无人回答。
他始终未曾找到谢云霁的元神,唯一没有去过的,恐怕只有九幽之下。
殷无极在裂缝上站了片刻,只感觉烈烈的腥风从底部向外吹,玄色宽袍于风中鼓荡,潮湿而阴冷。
二百七十四年,他数过那些煎熬的年岁,做他一个人的囚徒。
直到某一天,他从沉睡中醒来,身上锁链灵力散去,齐声断裂。
九幽钟鸣,他等的人消失在一场坠天中,再也没有回来。
殷无极长眸一敛,含着笑倒向深渊,神色不乏狂妄冰冷。
他骨子里始终带着毁灭他人,或是自我毁灭的倾向,前面哪怕是九幽,他想跳,也就真的跳了。
上天入地,出生入死。
又有何人拦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晃,身影出现在了九幽大狱中。
九幽阴暗潮湿,无声无光。
寻常人被关在这里,不出三五年便要疯癫,所以,这里只关押仙门重刑犯。
上一个住客还是上古妖兽,因为无法杀死,所以被困在这里,直到千年前,妖力耗尽,消散于天地间,才彻底得到解脱。
殷无极故地重游,却只觉森然齿冷。
千年期至,他掀起仙魔大战,魔兵南下,渡江败道祖,破东桓洲,如日中天。
他一路打到中洲关外,剑指中洲腹地,却遭遇了守关的圣人谢衍。
浴血鏖战之后,魔君战败被擒,沦为阶下囚。
谢衍没有杀他,而是将他困于九幽之下,美其名曰“教化”大魔。
却只是一场漫长的,互相折磨。
殷无极隐去身形,站在过去的自己跟前。
往日君临天下的魔道帝尊,双手被缚,铁链勒紧了他的四肢,根部打在了崖底的石壁上。
只要心念一动,铁链收紧,就能将他悬吊在半空中。最狠的一根锁链,正穿过他的琵琶骨,把他牢牢钉死在这里。
鲜血滑过魔的躯体,落在地上,却又干涸。帝尊长发披散,黑袍破损,身上满是血渍,却是容色惨淡狰狞,几欲疯狂。
他咬着牙,带着刻骨的恨意:“谢、衍!谢云霁,给本座滚出来!”
“你杀了本座——”
“你若恨我,要惩戒我,要为五洲十三岛除害,就出来杀了我——”
困兽犹斗。
殷无极评判着自己,冰凉地想着:谢云霁是如此的无情,却又是如此固执,偏要你活着恨他,你有什么办法呢?
殷无极见大狱中的自己,从字字泣血的悲鸣,到磨牙吮血,恨不得把谢衍咬碎的恨,再到孤戾野兽带着痛意的悲鸣。
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肋下、琵琶骨和腹部。
哪怕伤痕痊愈,那曾经被谢衍刺伤过的痕迹,依旧烙印在他魂魄上,再多时日过去,他也忘不掉那些疼。
殷无极看着自己根据滴落的水滴,煎熬着数日子。
直到,他听到了脚步声。
白衣的圣人来了。
他身侧悬着山海剑,手中提着灯,唯有犹如深潭的眼睛,不带情绪,平静至极,像是一层精巧的假面。
被铁链缠身的大魔,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他只能睡,不分昼夜,平日总是缠绕着灼热魔气的身体,几乎与大狱一般冰。
鸦羽色的长发散落,肋下的狰狞血洞结了痂,却又被锁链撕裂,随着呼吸起伏,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具活着的尸体。
也许是睡昏头了吧,殷无极不记得谢衍此时看过他。
圣人维持的很好,先是如合格的看守者,例行公事地探过他的脉搏,检查过锁链的完好,确认过他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性。
他的动作也不曾有一丝逾越,却在看到他脸上的血污时,怔忪了一下,似乎想伸手去擦,可眼眸里激烈情绪涌动,几乎承受不住地阖目,雪白袖下是他掩饰不住颤抖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不对劲。
殷无极隐了身形,饶有兴趣地撑着下颌,看着仙门领袖未能藏好的种种有趣反应。
谢衍面具的第二个裂缝,出现在他检查过穿透琵琶骨的铁链时。
血已经凝结,新生的血肉几乎与锁链长在一起,若是要取下铁链,定要撕开他的皮肉,要他再经历一遍如此屈辱的痛楚。
白衣圣人用手碰了碰伤口,感觉到那裸/露的皮肉轻微一颤,总是笼罩灼热魔气的躯体,如今冰凉的不可思议。
他怔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大魔沾着血迹的沉睡容颜,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把灯放在地上,想要趁着暗淡的光,去触碰他鸦羽一样的墨发,短暂地抚摸他那张绝世的容貌,试图通过感受他的温度,来找出他还活着的根据。
他连仙门公堂都未过,战败后直接被谢衍关入大狱,那些所谓的仙门高层,竟是一个也没见着。
谢衍竟也有如此独断的时候。
大魔身着残损的玄色衣袍,濡满血腥,唇色惨白,如死了一样安静,连发尾都黏连着血块。
九幽之下的冰冷水汽,是砭人肌骨的寒。
谢衍叹息,最后还是轻轻笼住他的墨发,用术法清理干净,然后一点点擦去他倾城容貌上的血污。
“师尊……我好冷……”大魔仍然沉湎于睡梦中。
他说,我冷。
仔细一瞧,他仍然是不清醒的。
殷无极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怔在原地,心里暗暗地恼着:当真丢人。
哪怕被师尊折磨成这样,他也不记打,还渴求他施舍的一点点温情。
他有些心慌失措,于是下意识看向谢衍。
却不料,圣人那喜怒不形于色的完美面具,忽然间就碎了。
在他一句下意识的冷中,黑暗中,仙门的掌权者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崩溃。
他宛如深潭的眼睛凝视着他,几欲滴血,他咬紧了牙关,试图死死克制住即将涌出的情绪,仿佛在煎熬。
圣人本以自己早已足够冷血,撑得住。
当他看见徒弟苍白的脸,颤抖的睫与浑身的鲜血时,他的防线却在摧枯拉朽中轻易崩裂。
神坛崩裂了,神像塌陷了。
圣人也不再完美无瑕。
谢衍终于克制不住,弹指拂灭灯光,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黑暗中,然后不顾他浑身的血污,径直上前,沉睡的大魔拥在了怀里。
“师父在这儿,不冷了,别崖,不冷了……”
圣人用下颌抵住他的额头,把他失去温度的身体拥住,像是在抱着一个孩子,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声音已经嘶哑,哄着他,声音颤抖。
“好孩子,别哭,别怕。”
“让我再想想办法,把你的病治好,然后放你出去……”
谢衍像是失控了,垂下眼睫,近乎呢喃道:“天下人悠悠之口又如何,一世清名又如何,我不要了,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