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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五十九本书

第59章 五十九本书
戴思恭老神在在地看着何玉轩, 淡淡地说道:“郑公公已经告知过我了。”

何玉轩:?

那您还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戴思恭薅着何玉轩入了屋里, 何玉轩还偶听到外头几声忍不住的笑声。

莫要让他抓到是哪个小子!

太医院里头分为十三科, 大致包括了大方脉、伤寒、小方脉、针灸、妇人等。

御医、吏目的分布也有定额,其中大方脉五员,伤寒科四员、小方脉、妇人科各两员,口齿、眼科、咽喉、外科、正骨、痘疹、针灸等七科各一员,其他医士医生则按比例分配,人数不等。

戴思恭是太医院院使,也是大方脉的御医之一,师承戴思恭的何玉轩自然也是分属大方脉的院士。

“喏——”戴思恭轻描淡写地把一堆脉案丢给何玉轩,“这是近来大方脉的所有病例, 记得回去全都过一遍。”

何玉轩:“……从我走后至今?”

小老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眯眯地说道:“倒也没有,一年而已。”

何玉轩想哀嚎, 还是生气了。

半晌,何玉轩讪讪抱着一大堆脉案回去, 途中柳贯帮忙分担了些, 这才把所有的脉案都搬了回去。

少说也得百来份。

戴思恭在外确实是个内敛低调的性格,他谨慎微小, 当断则断,向来能做到明哲保身,不然不能悄然度过朱元璋、朱允炆这两朝, 甚至在新朝也能安然。

只是面对何玉轩这个徒弟时, 戴思恭总会表露出与以往不同的一面。

这却是与他亲近的人方知的了。

戴思恭犹如有两副面孔, 对外谨慎内敛,对内则是火爆率直。

何玉轩虽知道他师傅这脾气,可还是钦佩至极,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何玉轩敛眉叹息,收拾了一下,和莺哥说了一声:“不必准备我的晚饭了,今夜万岁设宴。”

莺哥点头,帮着何玉轩把东西都搬回屋内。

柳贯和马晗交流后,预备今夜是马晗跟随着何玉轩入宫,何玉轩淡淡看了几眼正在说着小话的两人:“何必呢,京师也不至于闹事,你们都安生些吧。”

马晗笑嘻嘻地凑过来,“何大人的魅力太大,要是真的招惹来凶手,我们可是不能免责,自然是要好生看护着您。”

何玉轩摇头,马晗这吊儿郎当的模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收敛。

时间也差不离了,何玉轩回去换衣裳。

今夜说是设宴,何玉轩也只知道了大概时辰,摸不准这宴会的内容是什么,穿得正式些总不会有错。

待何玉轩重新到紫禁城外,用今天新换的腰牌入了宫后,便有个小内侍接应着他们往谨身殿走。本是设宴在华盖殿会更好,然废帝自焚时,那扑灭的烟火伤及了华盖殿,正需修缮。

入了谨身殿后,何玉轩方才留意到,这来往的人皆是熟悉的面孔,怕这是一场属于燕属老臣的庆功宴。

果不然,何玉轩在入殿落座后,不多时便被徐玮辰逮住了,从他那里知道昨夜的宴会是整个朝廷四品以上官员的,而今日则是他们这些追随着朱棣的近臣之宴会。

这宴会展露了万岁的亲近,自然让他们这些有从龙之功的燕属近臣很是宽慰。

何玉轩与徐玮辰的席位距离正好相近,一人一席的布置,得以让他们两人低声聊着,徐玮辰八卦着说道:“听说张丘正撺掇着万岁立太子,在这当口上未免也太着急了些。”

何玉轩饮茶,摇头说道:“这确实有点操之过急了。”

徐玮辰冷哼了声,瞥了眼他饮茶的模样,嗤笑何玉轩不大气,转头就给他满上酒:“今日是难得的时候,你可得陪我喝酒。”

盯着何玉轩不得不喝了一杯后,徐玮辰这才继续八:“可不是吗?谁不知道他的心思啊?眼下万岁并无立后的打算,这些朝臣便是催促也是无济于事。”

何玉轩握着酒杯的动作微动,“万岁不欲立后?”

徐玮辰加了颗豆子丢进嘴里,“然也,说是已经否了一圈的折子了,这才两天的时间,这些言官未免也太着急了些。万岁对先王妃很是看重,怕是没这个念头吧。”

其实深层次的缘由大家也都清楚,如今朱棣并非无子嗣。

虽然年岁不能说大,可是朱高炽和朱高煦已然展露头角,各有所长,这立后的事虽然紧迫,但也不是真的很着急。

……

这场宴会本便是给燕属旧臣放松的时候,朱棣早早派人让他们各自随意,而自己则是等到极晚的时候才出场。

待朱棣御撵到了的时候,谨身殿内已然弥漫着些许酒意。

好在朱棣治下严明,有些禁令更是早早就刻入了骨髓,这才让有些醉酒的人不敢借着酒意发疯,顶多是有些控制不住手脚,再多的便无了。

朱棣甫一入内,原本热闹的谨身殿便突地安静了下来,众人齐齐冲着朱棣俯身行礼,“万岁——”

帝王随意摆手,让众人起身,在内侍的簇拥下漫步走到正位。

“尔等不必拘束,继续便是。”朱棣只留下这话,便安静地喝酒,似是真的不打算说些什么假大空的话语。

谨身殿的气氛又渐渐热腾起来,高坐在上的帝王只安然喝酒,底下的人虽有些约束,可也算是尽情了。

何玉轩扯了扯衣领,觉得燥热。

他陪着徐玮辰喝了几杯酒后,而后又去相熟的人那边敬了酒,何玉轩这一来一回间便真的喝了不少。

徐玮辰是个千杯不醉的料,这酒越喝脸色愈发红润自然,丝毫看不出半点醉态。他举着酒杯畅饮,靠着何玉轩低笑道:“你可莫要走神,这里头可有不少人对你怀着疑窦,指不定便借着醉意来挑衅了。”

何玉轩不经意地看了眼这场内的热闹,平静地陪着徐玮辰喝了一杯,“你过虑了。”

朱棣来之前还有可能,朱棣来之后……谁敢如此?

大抵真的喝醉了的人,是毫无意识瘫软的;任何一个还能行动的人,便是真的醉醺醺了,那也还有点意识……只不过是借着酒意逞凶罢了。

何玉轩又喝了几杯,火烈的酒液顺着咽喉而落,烧得整个人都有点热。

他环顾四周,只低声和徐玮辰说了些,便起身往外走。

这宴会也不拘束走动,殿外也有站着人聊天畅饮,何玉轩避开他们往偏僻的方向走,身后马晗悄然无声地跟随,一前一后消失在略显漆黑的角落。

“大人醉了么?”马晗问道。

何玉轩摇头,声音有点软绵绵,“只是有点头晕,吹吹风便是。”

他也不走远,只是寻了个安静的角落便待着,吹着秋日凉风,希望红晕早些散去。

何玉轩一旦喝酒,就容易上脸,连皙白的脖颈胸膛都是大片大片染红的痕迹,总让人有些不适。

秋风飒飒,树梢摇曳,冷清如水的月色遍洒庭院,摇动的树影落着斑驳的光圈,宛如一片片破碎的月牙。

静谧氛围中,何玉轩听得沙沙而来的脚步声。

有些熟悉。

马晗没有预警。

何玉轩已然知道是谁,只是身体在酒后甚是疲倦,似乎是酒意荡开了骨髓里残余的懒惰,只余下舒展不开的困意。

他没有避让开那逐渐靠近的体温。

“万岁……”

朱棣在距离何玉轩两步的距离停下,那随之而来的醇香酒味不知是何玉轩的、亦或是朱棣的,然两者缠绕一起,便融在了一处,不分你我。

“子虚醉了。”

朱棣的眼眸似是涌动着焰火,分明漆黑如墨,可落在何玉轩眼眸中,似是有着一颗小星星般。

何玉轩低低笑出声,软黏轻柔的话语偷溜而出,“万岁便小看我了,只是有些困倦罢了,醉倒是没有。”他就算是真的喝醉了,也只会安静乖巧地入睡。

朱棣沉默着,何玉轩不知他是何意,便也陪着他一同沉默,这殿外凉意让他的思绪清明了些。

“我原以为子虚是个聪明人,可后来我发现,子虚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狡猾的人。”朱棣略带笑意的嗓音传来,这让何玉轩朦胧中似乎有些听不太清。

何玉轩安静地说道:“毕竟人总是会多考虑自己,遇到事时便恨不得和鸵鸟一般埋在沙坑里,谁还会考虑如何解决呢?”

朱棣轻笑摇头:“那倒也不一定,子虚虽然是个疲懒的性子,可若是正遇到这样的问题,却往往会做出截然相反的举止啊。”

何玉轩蹙眉,带着酒意的他忍不住思考着他何时有过这种行径。

朱棣微动,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些,只何玉轩好似真的被酒精麻痹了精神,虽能感觉到朱棣的动作,却全然没有清醒时的敏锐,只迷迷瞪瞪看了眼朱棣,“万岁想说什么?”

在这点上的敏锐倒是一如既往。

朱棣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我原以为还需等待漫长的时间,容后再叙……可对子虚却不能如此,一旦放松便会迅速逃窜走的性子,还真是让人头疼……子虚是否,已然察觉到我的打算,与想法?”帝王说话时并未含着强迫的意思,甚至还带着些轻柔诱哄,那话语缠绕着何玉轩,似是要把他困在语言中。

何玉轩那被酒意迟钝的神经总算在诧异中拼杀出一条血路,那点清明渐渐浮上心头,头一个反应便是……

朱棣喜欢单刀直入?

惨。

何玉轩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身后坚硬的树干丝毫没给何玉轩一点点的安全感,反而阻止了他临场逃跑的可能。

“……对、万岁的、想法?”何玉轩磕磕绊绊地说出这句话,视线已然飘远,不愿落在朱棣身上,“确实有所感。”

朱棣低笑出声,似是觉得何玉轩这般模样很是有趣:“那子虚是因此而欲逃走?”

何玉轩迟钝了几息,听着朱棣的话又像是空飘飘地过耳,好半晌才摇头,嘟哝着说道:“万岁特地挑着我神志不清的时候,岂不是更狡诈?”

朱棣的吐息几近要靠近何玉轩,淡淡的笑意含着话语响起,“那可不是,谁能料到今夜子虚会喝得如此?”

言下之意,这谈话是早就定好了,可不是他临时起意。

何玉轩叹息,他原是有料到这点,然喝得如此便不在他的打算内,且如此迷糊的时候,何玉轩会说出什么话还真难自控。

毕竟他酒后总是会坦诚些。

“我对万岁……确实有仰慕之情,然也仅限于此,若是万岁真的有……那什么的话,子虚怕是有些……”朱棣看着何子虚在他面前蹙眉,似是每一句话都要思考好一会儿般,含着一会才说一句。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中,慢吞吞的模样真的一如既往。

然他说出的话,确实在朱棣的预料中。

两人身上的酒味儿都被凉爽的秋风给吹拂了许多,何玉轩渐渐能闻到朱棣身上那清幽的气息,他那吞吐的话语突然中断,而后那一直扑闪躲避的视线总算对上朱棣的眼眸,下一瞬何玉轩便轻轻叹息:“万岁既知道我的性子,便知道这等麻烦的事,莫说是去思考,便是一触及都会如脱兔一般逃走……如此摊开便真的是为难我了。”

何玉轩坦诚了。

朱棣愿和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开,而不是强迫式地要求,这对何玉轩来说确然是一种幸运。

可同样也是不幸。

毕竟对象是朱棣,谁能猜到拒绝一个帝王可能面临的后果,更不用说朱棣还有着暴戾恣睢的一面。

何玉轩的思绪悄然滑落,朱棣是个明君……却不是个好君主。

“当初子虚为何会坚定我一定会成功?”朱棣的话就似小声诱哄,他并没有直接回应何玉轩的话,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又落在了原本的话题上。

何玉轩那股平静乖巧的模样总算是有了波动,他拧着眉,几乎是使着小性子一般说道:“我便是如此,你要是不能成,我、我便去和张丘好了!”

朱棣失笑,看来子虚当真是有几番醉意了。

“这等心思非是平地而起,总能溯源而上,寻个究竟。”朱棣的手指擦过何玉轩的脸颊,那声音渐渐低沉暗哑了些,“刨除外物,那大抵起于你那夜的话语……”

那夜?

何玉轩费劲脑汁思索了半晌,好些零碎的线索总算串联起来。

“……您与皇上之间的争斗是无法停歇,虽知道燕王必将取得胜利……”

“……傲骨藏于内,当个大夫,可惜了……”

“你这话就过于自谦了。如你这般坚定的人可是少有。”

“我却是不同……”

不同人的不同话语如同细碎的线索裹挟而来,最终让何玉轩流露出近乎恍然大悟的一面,“是那夜……”

建文元年七月四日,夜,张昺等人围攻燕王府。

何玉轩第一次对朱棣说出真话,却是笃定眼前这位确凿能成就帝位。

显然情不知所起,一往既深这话,不适合朱棣。

朱棣但凡有所爱,有所钟情,若不能刨根问底,怕是不能了却他那谨慎多疑的性格。

何玉轩从回忆中抽身,摇头说道:“您不怕我是在诱骗您,毕竟当时处况如此危急,便是我满口胡言也是有可能的。”

朱棣的嗓音轻轻柔柔,“你知我能看得出来什么是真话,什么是假话。若是假的,倒也没什么要紧……”

何玉轩:?没什么要紧?

他惊恐地对上朱棣漆黑的眼眸,感觉自己酒醒了大半。

朱棣面对他露出了个笑容,“我追根溯源,是已成的习惯。然结果如何已是既定。”

何玉轩有种今夜就要慷慨就义的感觉。

“子虚之才略不在道衍金忠之下,然不愿表露一二,只遇事方能显露。我知逼迫于你无用,也无意拿你亲近之人强加于你身。今夜之所以挑破,只是深感不易……若非今日王景弘这一出,你怕是就欲渐行渐远,权当北平那一年有余的时光不复存在,宛如所造就的功绩皆是虚假,可一概丢弃不理。”朱棣的话语如同信手拈来,可每一字一词都好似戳在何玉轩的心肺上,“你自可不喜不愿,可若这般逃脱避让,自然是可不能的……”

朱棣又进了一步,如今他们几乎紧贴在一块儿,何玉轩耳边尽是朱棣不紧不慢的话语。

何玉轩愣了几息才吐出几个字眼,“这就有点过分了。”何以他都不喜不愿了还不能逃避?

朱棣失笑,“我说了这一通,子虚就只听进去这句话。”

何玉轩忽略了如今他们间这有点尴尬又过分亲密的接触,认真地说道:“莫说我是男子,您是帝王,而子虚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天下皆在您的手中,您又何必看中我这个一无是处之人?”

何子虚不知他的眼眸是多么清亮,视线里只余下朱棣一人,那认真的神情犹如掺杂着软糖般柔软。

朱棣抬手盖住何玉轩的眼眸,一个轻柔到几乎不存在的吻落在何玉轩的额头,而后帝王后退一步松开了所有的束缚,含着淡笑说道:“值不值当,是我说了算。”

他那话语宛如带着千钧之重,分明温柔如水,偏生又似欲裹挟得何玉轩喘不过气来,“你会知道的。”

朱棣此后再没有其他出格的举动,两人只是安静站着赏月,就好似气氛一直是这般静谧。

何玉轩酒醒后,才深感自己在临界边缘走了一圈,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什么话,竟然真的没有惹怒朱棣。

其实何玉轩也不如何畏惧朱棣会对他做些什么,那真的太累。

要是朱棣真的强迫一二……何玉轩要么选择自杀,要么便从了,与一个帝王抗争着实是累人,更有可能连累到戴思恭他们,这是何玉轩不愿看到的……还不如应了。

尝鲜后,朱棣这般新鲜感自然会散去,那时候何玉轩会自请离去。

只是朱棣好似想要的不是这般结果,又或者他早就猜到了何玉轩可能会如此,径直避开了所有可能通往那个方向的话题。

何玉轩蹭了蹭背后的树干,叹息了一声。

“彻底酒醒了?”朱棣淡笑着说道。

“昂,是,并且回味了一番您是如何诱哄半醉半醒的……”何玉轩忍住不吐露出那个懒鬼的字眼,摇了摇头。

朱棣瞥了他一眼,眼眸中流露出满满的笑意,“既然酒醒了,那便回去吧。”

何玉轩思绪烦乱,也不欲再多生事端,当即便点头打算跟随朱棣离开,这脚刚迈开便突地想起一事,这步伐便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朱棣敛眉回首,看他的视线里带着些疑窦:“怎的了?”他逡巡着何玉轩的模样,似是以为他哪里伤痛了。

何玉轩吐息,深吸。

不论身体哪一处都在紧绷着叫嚣道这是一个不该触及的话题,甚至疯狂在他心里敲鼓呐喊,只为了何玉轩赶紧随便丢开一句话把这件事扯过去。

可何玉轩迈不开脚。

他低眸叹息,暗暗唾骂着自己,不是贪懒到了极致吗?

何以这些烂事也要去强插一脚?

真的是……

蠢到极致!

何玉轩掀开下摆,跪在朱棣身前,吐字清晰地说道:“臣请万岁三思,饶方孝孺一命。”

话语一出,何玉轩便能感觉到周身的气息一冷。

何玉轩敛眉,对此早有预料。

朱棣不可能不生气。

方孝孺是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大儒,燕军刚入城那会,方孝孺虽然被下狱,然得益于道衍曾经的叮嘱,方孝孺还是很快就获释,并且给予了礼遇。

朱棣大举入攻的态势还是不占正统,起草诏书是重中之重,而方孝孺是最佳也是最快的途径。

然被邀请来的方孝孺却投笔大哭,言道死则死矣,绝不会为乱臣贼子起草诏书!

这话简直是戳着朱棣的脊梁骨骂,朱棣怎能容忍?

朱棣话语骤然冷漠,一跃从宛如耳鬓厮磨的情人而至冰冷无情的帝王,“你欲用此情来要挟于我?”

何玉轩原是低头,闻言猛地抬眸看着朱棣,声音坚定地说道:“臣此举,与您之所言毫无关系!臣再如何避让,也绝不会利用这般真挚情感作伐!”

他的视线落在朱棣的腰间,他知道朱棣时常佩戴着这软剑,“若您不信,可立刻斩杀臣于当场,臣毫无怨言!然此言此举,乃方孝孺实属大儒,于天下读书人心中地位崇高,若您真的连坐方家数百口人,徒增杀戮不说,于您后世分说也是极大的伤害!”

朱棣踱步而至何玉轩身前,淡淡地说道:“难道我会在意这小小的评价?”他弯腰看着何玉轩的眼眸,“倘若你要我放过方孝孺,你欲拿什么做抵,来洗刷他的大罪?”

朱棣的声音阴测测,几近冰凉彻骨,宛如何玉轩一步踏错,便会落入不能翻身的境地。

何玉轩沉声道:“若方孝孺该死,那缘由有三:一是因忠骨气节而死,这是第一个该死的理由;让天下都知道您因为一句事实而杀死大儒,这是第二个该死的理由;足智多谋又无所不能的万岁竟害怕听到真话,这是第三个该死的理由!万岁,您当真如此吗?”(注1)

朱棣沉默。

何玉轩的呼吸稍显沉重,许是刚才大声喝喊让他有点急促。

他眨了眨眼:“臣愿以所有功绩,与之功过相抵。臣不敢承认自己是如何武勇厉害之人,在南下时也大致做出了些许微末的帮助,倘若这还不够,至少也能抵消其车裂之罪。”

何玉轩猛一叩头,“还望万岁三思——”

飒飒作响的风声,许是这最安静之处唯一的动静,除此之外,何玉轩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便是自己不断跳动的心声了。

沙沙——

朱棣的步履又靠近了些,随即一股巨大的力气硬是把何玉轩从地上扶了起来。

“你说得不错。”朱棣淡淡地说道,语气平复了许多。

他扶着何玉轩瘦削的后腰,手指轻轻搭在了何玉轩的胳膊上,“我是当真喜欢你。可若是我当真大怒,就算是钟情之人又如何能不畏惧?”

何玉轩:?

您的感悟居然是这个?

这未免让何玉轩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好在朱棣的下一句话,又把话语拉了回来,平静地说道:“方孝孺之过错,属大逆不道之罪,然子虚所言甚是有理,便免除了他之死罪,免夷族之罪。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子虚不会还要再劝吧?“

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何玉轩,让他深感膝盖痛,额头也痛。

刚情急扑通的那一下,可真的生疼生疼。

何玉轩抿唇:“臣自然不会再说。”

虽然何玉轩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利用朱棣的情感作甚,可便是何玉轩这会儿也真的分辨不出究竟是他的话说服了朱棣,还是朱棣是因为那暧昧的情愫而手下留情。

何玉轩有点发虚。

朱棣松手,那温热的气息远去,“你可得记住你的话。”他摇头淡笑,“既已坦然认了做过的事,日后便不要再有隐瞒的心思了。”

何玉轩蓦然想起当初朱棣同他做下的那个约定,帮他隐瞒着这些出头之事。

何玉轩苦笑,低眸道:“自是不会了。”

虽说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这一遭何玉轩毫发无损,已然是大幸。

在何玉轩随着朱棣返回谨身殿时,何玉轩乍然响起朱棣刚刚的那句话,钟情之人……

何玉轩耳根发烧,只想掩面。

刚才场面过于紧急,何玉轩倒是没注意到这点,事后才顿觉尴尬。

若朱棣那句感悟是真的,那当真能免去许多事端……毕竟要让万岁体察下何玉轩的心境,也是颇为困难。身份境地别有不同,人又怎能感同身受。

只是凑巧,刚刚那瞬间变换的对话,让朱棣骤然有种落差。

若他喜欢、钟爱、执着之人终日都会因他之怒火徘徊动摇,到底还是缺失了点什么。

朱棣若有所思。

何玉轩顺利回到谨身殿后,被徐玮辰抓着一顿埋汰,“你的侍卫都回来了,怎的你还不回来,我差点都去找你了。”

何玉轩是特地等着朱棣先进来,而后过了一小会才进来的。

这避嫌让朱棣好笑又无奈,他遥遥点了点何玉轩以示警告之意,可无形间却带着些纵容,而后便先入了谨身殿。

何玉轩淡定落座:“我已经把他骂了一顿了。”

徐玮辰:“啊?”他很是云里雾里。

何玉轩薅着马晗就是一通说道,说是守着他呢,这倒好,人直接给落跑了,留着他直面朱棣的暴击,简直是人间悲剧。

何玉轩今日几乎被朱棣扒了一身伪装,简直是惨惨戚戚。

马晗讪讪笑道:“这不是,万岁瞪我一眼,其他亲卫兄弟就架着我走了。”

他也不能如何啊!

何玉轩叹息着握着酒杯,今夜可真是个难熬的夜晚。耳边又是徐玮辰的嘀咕:“其实万岁对子虚也很是看重,你瞧着这满朝文武,哦不对,这燕属近臣,哪一个能如你这般,进了宫里还能带着自己的近侍?”

谁不是早早在宫门外便被拦截了?

何玉轩握着酒杯的手一颤,几滴酒液便溅落在桌面上。

……

数日后,帝王下诏,免除方孝孺之死罪,改流放之罪,徙千里,祸及全族。

何玉轩直至这诏令下了,这心里才松了口气。

朱棣当初言及车裂分尸等刑罚,乃是口谕,尚未正式下旨,如今确切了后,总算是安定了些。

如今何玉轩正老老实实地窝在太医院里轮值看脉案,这几日他好歹是看完了三分之一的脉案,总结了一下发现其实大部分都是常见的病情,少有几个比较难得的还颇为有趣,可也只是如此。

这接连几日,朝廷大封功臣,何玉轩听着太医院的八卦,都能把人和职务一一对上号了。

齐泰与黄子澄等旧臣纷纷入罪,尤以齐泰黄子澄二人为要,据说也是屠灭全族,甚是惨重。

何玉轩阖眼,不欲再想这些事。

他能救得下方孝孺,乃是因为方孝孺这特殊的地位,以及他确实不如齐黄两人来得可恶。齐泰、黄子澄乃是提议削藩第一二人,这才掀起了这场惊涛骇浪,任是谁求情怕都是无用的。

此间事了,何玉轩好似陷入了空寂中,毫无动力又懒散度日,宛如时间在他身上从未停留一般,一如既往都是这样。

午后,太医院里头,该轮值的轮值,被邀去看病的离开,寂静的院落唯有清风拂过,很是爽利。

“叩叩——”

何玉轩不紧不慢地从半睡半醒间回神,他正埋首看医案呢,只是看着看着这精神头就有点乏困,差点就睡着了。

“何大人。”

何玉轩微顿,从书堆里抬头,一眼就瞧见了长身而立站在门外的郑和,以及他身后跟着的小内侍。

何玉轩站起身来,有种莫名不详的预感,他绕开书桌走到郑和身前,“郑公公怎的过来了?”

郑和在北平与何玉轩有点老交情,虽两人都是比较内敛的性格,然郑和面对何玉轩时,还是会露出些许宽厚笑意,“万岁爷爷有旨,何大人从便接旨吧。”

从便就是让何玉轩不必去沐浴更衣、焚香祷告,甚至摆上香案这些步骤,只需跪下接旨便是。

只这一步也被郑和扶住了,他淡笑着说道:“万岁说了,让何大人这私下莫要再跪了。”

何玉轩气息一窒,看来那夜还是让朱棣残留了不少不美好的印象。

虽是如此,这接旨还是得去庭院中去,且整个太医院在的人都需出来一同跪迎,唯独何玉轩站着。

他都能感觉到背后被无数好奇的视线扎得慌。

郑和从身后的小内侍取来圣旨,打开后慢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子虚之功,无需多言,赐工部郎中,升太医院吏目,钦此。”

何玉轩:?

如此随便?

何玉轩双手接过圣旨,视线不经意落在这多彩翻飞的圣旨上,这字迹是……

噫!

何玉轩猛地合上圣旨,对郑和说道:“劳烦你跑这一趟了,万岁的意思是……”他顿了顿,又说道:“我这是需要去上朝了?”

太医院属实无需上朝的,哪怕是御医也一般,顶多是帝王身体不适,那会让御医随侍殿堂,那是另当别论。

可何玉轩突地有了个工部郎中的名头,哪怕只是正五品,那也理应是需要上朝的。

明朝的朝会可分为大朝、朔望朝与常朝。

大朝是逢年过节的大朝会、朔望朝乃初一十五的朝会,皆是礼节性的朝事。常朝可分为早朝与午朝,早朝所谈及的乃是四方朝事,午朝商谈的大多是六部给事中,守卫官,各六部衙门等军国大事,此间略微有所不同。

郑和微微笑道:“自然如此。”

何玉轩有点悲从中来,还未说话,郑和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又道:“五品官的话,是需入大殿内听朝随侍的。”

何玉轩慢慢地、缓缓地低头看了一眼圣旨,突然觉得这份旨意达千斤重。

何玉轩还记得随侍早朝的时辰,寅时便要到午门等候,卯时宫门方才开启入朝。

他要早起整两个时辰!

何玉轩该庆幸的是,唯有四品官才需与万岁当朝奏对吗?

如今这背后扎得慌的目光简直不算事,何玉轩只想送走郑和后狠哭一场,这要他个懒货怎么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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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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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取上林鹿死的典故。

何子虚:嘤,我的睡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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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搞到日万,寅时是凌晨三点,卯时是凌晨五点,要三点到意味着要远比三点早起,这真的很惨痛了……

如果觉得水或者有小问题的话可以说哦,毕竟我长篇这么写,可能细节有点疏漏也说不定,么么啾大家,祝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