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叩叩”
外面传来敲门声。
宗略绘着图纸的手一顿,喊道:“进。”
他搁下笔,本以为是楼下的工匠来找他,谁知一抬头,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凌厉剑眉之下,那双漆黑眼眸正带着些微温和的笑意注视着他。
“阿略。”
“哥!?”
宗略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居然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只是短暂回来办些事。”宗策简单道,在堆满各种草稿、图纸和零部件的屋内环顾一圈,“听说陛下给你找了件差事?”
“……哥你都知道啦,”宗略眼神微闪,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一直待在家里不太好,你在前线打仗,我也想帮上些忙。”
“出来挺好的,”宗策点点头,“但不要有压力,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我。”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者直接去宫里找陛下也行。”
宗略眨了眨眼,对陛下和兄长的关系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所以,搬家的事情,暂时就别告诉兄长了吧?
就像陛下说的那样,等新府落成搬迁后,再给他一个惊喜。
只是……
“我手头还有些事情,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不你先回家,等我一个……不,半个时辰,我就回来陪你。”
宗略有些为难地看着刚绘了一小半的图纸。
不是他不想给兄长接风洗尘,实在是那些工匠们催的急,说是开过的炉不能空,否则就会烧坏。
“不急,今晚我不回去了,你忙你的。”
宗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来这儿,是想问坊里要两条鱼,鱼池里还有鱼吗?”
飞鸟坊引地下湖水入管道,进行循环冷却,过程中不免有一些倒霉鱼儿被殃及。
次数一多,工匠们便专门修了一座鱼池,没事儿捞几条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还别说,深水鱼就是好吃,肉质劲道鲜甜,宗略也爱吃这个,只是没想到一向更爱吃肉的兄长也好这一口。
他失笑问道:“哥你想吃鱼了?我这就叫人捞几条上来。”
“多谢。”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宗略被他用轮椅推出门,抬头瞥了一眼宗策脸上的神情,忽然福至心灵:“是陛下想吃?他该不会也在这附近吧?”
宗策快速低头看了他一眼,默认了。
“刚回来就去面圣,哥你还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宗略调侃了他一句,又问道,“陛下在何处?正好带我去拜会一下吧,父亲留下的这座工坊多亏了陛下,才有机会重新运转起来,还有神机营……”
宗策听着弟弟絮絮叨叨地说着,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一颗心,早就飞到了湖畔猎场里,那顶明黄色的帐篷之中,连宗略什么时候闭上嘴巴上下打量他都没注意到。
“哥,你走过了。”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脸颊上闪过一丝赧然。
宗略叹了口气,颔首示意了一下前方的鱼池:“就在那里了,哥你多捞几条,带去给陛下补补身子。”
宗策下意识道:“他病了?”
那他怎么没发现?
宗略眯起眼睛看着他,轻轻反问道:“陛下的身体状况如何,这不该问你吗,哥?”
宗策:“…………”
宗策忽然觉得空气有点儿紧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只是不良于行,不是聋子瞎子,”宗略淡淡道,“陛下与我宗家非亲非故,却对我这么好,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
宗策的心像是被一把小锤子轻巧地敲了一下,冰封的表面绽开裂缝,涌出丝丝缕缕的甜蜜清泉来。
他不自觉地问道:“那,阿略你可反对?”
宗略转过轮椅,直视着兄长的眼睛。
“如果我说反对,难道哥你就能放得下了吗?”
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
但宗略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他无奈道:“所以我说什么有用吗?哥,若是一开始你就将这事告诉我,我肯定会劝你及时抽身。天威难测,你我二人无亲无靠,你能在这朝堂之上立足已是不易,若是与陛下纠缠不清,将来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宗策打断他:“他并没有把我推上风口浪尖。”
宗略眉心一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我还没说陛下什么,你就已经在我面前维护上了?哥,你这是重色轻弟!”
宗策被他呛到了:“咳,我怎会……”
“你就是!”
宗略拔高的声音令路过的工匠投来好奇视线,他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收敛起脸上表情,正色对宗策道:“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陛下是个很好的人,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君,咱们是臣,不可过分逾矩。”
宗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低声道。
宗略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也升起一份同情——兄长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的是那世间最不可能爱人的人。
就算当下柔情蜜意,山盟海誓,未来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可他也并不想阻拦兄长。
正是因为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宗略才更了解宗策的秉性。
兄长一旦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即使路途上千难万阻,刀山火海,他也必定会一力达成。
——简而言之,就是倔驴一个。
宗略看着宗策下池捞鱼,眉头轻蹙,总有些放心不下。
不一会儿,宗策便湿漉漉地拎着五条胳膊长的大鱼过来了,跟他打了声招呼:“阿略,我先走了,你忙完也早些回家歇息吧。”
“好。”宗略答应下来,待宗策转身,又忽然叫住了兄长,“对了,哥,你们可有行过房?陛下或许知晓,但你肯定不知道,男子与男子行那档子事,事后是要清理干净的……”
视野中,宗策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他飞快道,“回去吧,我明日再来找你。”
说完,他立刻迈开脚步,大步离开了工坊。
但宗略总觉得,兄长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宗策的确是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最初几次行房时,自己那莽撞不知分寸的举动,心中懊悔渐深。
但若是殷祝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会怒道:
明明你这次也没好到哪里去!
宗策端着鱼汤掀开帘子,放缓脚步,走进那透着温暖烛光的帐篷里,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盖着被子、刻意背对着他的殷祝。
他的眉眼微微柔和,搬了张板凳坐下,捻起勺子,轻轻吹凉碗中的鱼汤。
“陛下,喝些吧。”
“……不喝。”
宗策认真道:“您需要补充一些水和食物,否则的话,津液消耗太多……”
“不喝!”
殷祝愤怒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用屁股对着他干爹。
结果因为动身子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酸痛肌肉,小腿肚子都差点抽筋。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还没答应宗策,今天也根本就没到他药瘾发作的时候,凭什么自己还要挨上这一顿?
殷祝一想到下午那漫长的一个时辰,就觉得头皮发麻,小腹抽搐——宗策不禁把他按在帐篷里昏天黑地地搞,还因为担心外面人听到,用战袍堵着他的嘴不让出声,甚至、甚至到后来,还把那根蒹葭也用在了他身上!
说是防止他太快耗尽体力,还美其名曰“帮助陛下脱敏”……简直混蛋!
“朕要把你打入天牢。”殷祝咬紧牙关,嗓音沙哑地说道。
“嗯,策罪该万死,”宗策哄着他,“这鱼汤滋味真的不错,陛下把策打入天牢前,不如先尝尝看?”
殷祝继续用屁股对着他,沉默地表示抗议。
一碗鱼汤就企图收买他?想得美!
宗策继续道:“这可是湖底的深水鱼,肉质紧实,鱼汤鲜甜,里面还放了嫩豆腐呢。”
“不饿,拿走。”
殷祝嘴硬道。
但唇舌已经自动分泌出了唾液。
一个下午的高强度运动的确让他“脱敏”了不少,但体力也的确耗尽了。现在肚子空空,全靠意志力强撑着不回头。
“咕噜”
一声响亮的声音让殷祝瞬间脸色铁青——
胃啊,你就不能给你家主人争气点儿吗?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殷祝见演不下去了,干脆硬着头皮转过身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宗策手里抢过了鱼汤。
“陛下慢些喝,还有点儿烫。”
宗策盯着殷祝在明亮烛光下显得格外红亮湿润的唇,略有些遗憾。
他本还想一口一口喂殷祝的。
偌大帐篷里,一时只能听到殷祝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
若是仔细侧耳倾听,还能听见外面禁卫巡逻时的交谈声,但都离得很远,缥缥缈缈,如在梦中。
殷祝觉得这气氛有点儿难熬。
“下午你去哪儿了?”他捧着汤碗,有些别扭地问道。
他的脸色仍不大好看,总觉得跟他干爹这样怪怪的。
但事情发生都发生了,还发生不止一次了,再有什么激烈反应,感觉也没太多的必要。
……说来说去,还是他心软,舍不得处置他干爹。
要是换做别人,殷祝恨恨心想,早就叫他们死一百次了!
宗策:“去了一趟阿略那儿。”
“鱼也是他给的?”
“是。”宗策看着殷祝一边吃一边问的样子,本想提醒他这深水鱼刺多,吃的时候就别说话了,谁知话还没说出口,殷祝就已经卡住了,手里的碗险些打翻,幸好被宗策眼疾手快地接住。
“咳!唔呃……”
殷祝捂着脖子,试图把那根卡在喉咙里的刺咳出来,谁知那刺却越扎越深,疼得他眼泪汪汪,脸都憋红了。
“别咳了,这样行不通的。”宗策立刻从一旁拿起烛台,神情严肃地命令道,“陛下,快张嘴。”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尽管心中百般不愿,可刺卡在喉咙里实在难受,只好乖乖张大嘴巴。
“啊~”
宗策先是借着烛光观察了一番,眉头紧蹙:“卡的有些深了。”然后他伸出二指,在殷祝的脖颈上按了按。
两根指头自上而下,仔细地摸过脖颈,直到按在喉结上方一寸,殷祝下意识呜咽了一声,这才叫他确定了鱼刺的位置。
宗策把烛台放到一旁,一手托住殷祝的下巴,防止他应激之下乱动或是合拢,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食指与中指探进唇舌间,压着舌根摸索起那根鱼刺来。
但殷祝只觉得喉咙里多了个粗壮异物,捅得他极为难受,最柔软的口腔被一寸寸摸排下去,深得像是已经到了胃里。
他干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神情冷凝,泪水逐渐湿润了眼角,他眼泪模糊地看着宗策,想问问还没摸到刺吗,谁知舌头刚一动,就被宗策误以为是他要乱动,瞬间大手铁钳一样掐住他的脸颊,逼得他不得不再度张开酸痛的嘴巴,仰头呜呃着吞咽下去。
“陛下,忍一忍,”宗策注视着他泛红的脸颊和逐渐失神的瞳孔,声音不知为何也变得沙哑起来,“就快好了。”
殷祝的身子细细地颤抖着,他难受得很,想要干呕,可身体内部又涌起一股热浪,大脑不受控制地想着:这和上次在御书房,他干爹帮他用嘴纾解,有什么两样?
甚至还更狼狈些。
忽然殷祝身子一颤,用力闭上眼睛,眼角挤出一滴泪来,啪嗒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又来了,他绝望地想。
“陛下把那根蒹葭取走了?”宗策盯着他,轻声问道。
殷祝不答,只是沉沉地、急促地喘着气。
放在被子上的双拳暗自攥紧,青年骨节泛白,从下巴到脖子处一片狼藉,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战栗的颗粒。
已经,完全被打湿了。
而等他回过神来时,宗策已经把手指拿了出来,湿淋淋的指尖正夹着一根细小的鱼骨。
他恍然地看着那块鱼骨,心想,怪不得方才那么疼。
原来这就是如鲠在喉的感觉。
殷祝的视线慢慢移向宗策。
他的呼吸依旧没有平复,但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先前的愤怒情绪,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微张的红唇还有些泛肿。
下巴上的水光被照得亮汪汪的,一头乌黑长发凌乱披散而下,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苍白玩偶。
宗策不喜欢他这样。
但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拇指,拭去了他唇边的透明水渍。
“陛下在想什么?”
他温和地注视着殷祝,声音在朦胧夜色下格外低沉温柔,像是夜风拂过脸颊。
殷祝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虽然之前就已经够红了,但这一次不同,他能清晰感觉到那种由内而外的滚烫在弥散,就像那根卡在他喉咙里的鱼刺,还有下午几度叫他崩溃的蒹葭。
以及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偶像,他的干爹,他崇敬膜拜了一辈子的神明。
“朕好像……”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呼吸声里。
可是这不对,殷祝告诉自己。
抛开一切过去不谈,如果没有自己,宗策本不该弯的。
殷祝希望看到他娶妻生子,过上世人眼中幸福安宁的一生,而不是跟他搅合在一起,不清不楚,断子绝孙,还要接受朝廷百官和世人的议论审判。
但他又发现,自己如今,好像已经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了。
宗策:“陛下想说什么?”
“算了,”殷祝忽然用手背挡住眼睛,自暴自弃道,“什么也没有,你什么时候回去?”
宗策叹道:“策才刚从战场上回来,陛下就开始赶人了?”
“朕没有!朕什么时候赶你走了?”
殷祝立刻放下手,刚想申辩,却看到了宗策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神,顿时磨牙,“你又来……”
宗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殷祝立刻哑火了。
“别搞这一套,”半晌,他偏开头说,声线微微发抖,“朕又不是小姑娘。”
“若陛下真是个姑娘,”宗策认真道,“哪怕贵为公主,策粉身碎骨,倾家荡产,也要前来求娶。”
他冲殷祝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只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一片难熬的寂静中,宗策又想起了临行前阿略对他说的那番话。
君臣有别。
这也是他不断提醒自己的一句话。
可是阿略不知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君臣这一条界限呢?
宗策忽然握紧了殷祝的手,将那苍白修长的手指送到唇边,用双唇含住,轻轻咬了一口。
“……干什么,还学狗儿咬人吗?”
殷祝抱怨着,却并未抽回自己的手。
宗策垂眸看着那指尖残留的浅浅牙印,他舍不得咬深,因此也无法在上面留下永久的印记,但宗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渴望——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
他回新都,本想亲口问问殷祝关于年号的事情。
但这一刻,宗策又不想问了。
他只想知道一件事,确定一个答案。
否则,此生死也无法瞑目。
他抬起头,祈求般地望着殷祝,目光紧盯着对方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情变化——
“陛下,”他轻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策名败身死……”
“到那时,您还会为我落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