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照日深红暖见鱼①
送走寻壑,沈越回到山上收拾院子。这几日气候晴好,五彩木槿绕院子开了一圈,散植在各处角落的珍珠兰星星点点,更不用提花香缭绕的茉莉。昨夜短暂下过一趟雨,叶上初阳宿雨干,水面清圆,晨风微微,枝叶摆动间,一颗荷花花苞在其中隐现,沈越大喜,跑上桥面探身抚摩。
可惜寻壑至今不知道后院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次北上长安,他跟西蒙谈成了追加十五万匹丝绸的交易,明年三月交货,日程紧凑。先前寻壑组织灾民跟着九畹织工学习织技,而今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安排灾民半学半工以保证产量。偏偏寻壑又是个事事亲为的主,一切人事亲力安排,且不时前去织造局监工,忙得可谓脚不沾地。这几日,他都是星月交辉时才回到仙眠渡,话来不及说上几句,匆匆洗漱倒头就睡了。
公事上,寻壑曾暗示自己不愿受沈越的好意帮助,沈越遂收起操心的叮咛,转而在饮食起卧上更加悉心照料。不过沈越不可能真的放心,寻壑熟睡时,他便起身,翻翻寻壑带回的公文账册,是故,以上情况沈越一清二楚。
再过几天,灾民也能熟练操作之时,寻壑大概就能稍微缓一缓了吧,到那时,想必荷花开了满溪,叫他发现,不知会如何欢喜。
园子日日打理,平均到每天的任务不算繁重,一会儿收拾完,沈越走到房檐下,往兵器架上拣了长戟晨练。日光熹微,晨岚袅袅,本是清爽良辰,沈越此际却汗水涔涔,估摸着扎了一刻钟的马步该起来了,突的身后传来女子惊呼:“天哪!”沈越回头,见是引章,只听姑娘继续尖叫道:“院子什么时候整这么漂亮了?!”
“你们去长安的时候。”说时,沈越拿巾子抹干额上汗珠。
“我跟你说过了啊,你没当回事儿。”晏如跟着引章一同跑进园子。
“我没听到就等于你没说。”引章嘴上霸道,身子却蹲下来,凑近了木槿闻嗅。
终于有人欣赏自己成果,沈越难得对旁人起了耐心,上前解释:“这是木槿,不会香的。”
“可惜了。这花每一朵规规矩矩的,可一旦开成一片,竟是那么壮观,真好看。”说着,引章环视一圈,叹道,“过去北都丘府的后院,不知沈爷注没注意,摆了几个花盆,那是公子心血来潮叫刘二弄来的,说哪天得闲种种花,可直到人搬走了,那几个花盆无不是空的,连土都没填。没想到这么巧,沈爷跟公子想到一块儿去了。这院子不大,但种了这么多花,布置还这么精致,沈爷请了多少人动工呀?”
沈越跟着引章走上小桥:“这些沿溪的一颗颗石头,都是我亲手安插的,院里的花草也多是我栽的。”
“啊?”果不其然,引章目瞪口呆。
晏如自豪道:“你没见着沈爷布置时的认真模样,真是可惜了。”
难得引章没有直接反驳晏如,姑娘又看见大杏树下的秋千,跑跳着坐上去,晏如跟在其后,叮嘱引章坐好,便开始在后边助力推动。
沈越见他二人不似有事上山,便问:“你们上来做什么?”
“噢!殷姐姐刚刚过来把新压的安神香送过来了,我给公子带上山来。”
“殷姑?”沈越突的想起那日悬而未决的问题,忙对引章道,“殷姑住在哪儿,有些问题我必须找她问清楚。”
引章吓得跳下秋千,想了想,才答复:“我带沈爷过去吧。”
原来殷姨娘就住在一条街开外的一处平房里,推开院门,就见一娃娃刚从地上抱起蹴鞠。两相对视,娃娃率先喜笑颜开,蹦跳着过来:“引章姐姐!”
“哎哟!重阳!”引章被重阳撞得膝盖生疼,但还是把娃娃抱起来转了个圈儿。
房门本就是开着的,听闻动静,殷姨娘出来,侍女阿秀跟随其后。一见沈越,殷姨娘霎时瞪大了眼,质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有些事我大概清楚了,但还需跟你最后确认。”沈越淡淡道。
沈越直接挑明是为对峙而来,连年的担忧似乎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机会,殷姨娘镇定下来,吩咐侍女:“阿秀,你带重阳到外面玩,我跟沈爷有话要谈。”
侍女应下啊,不料重阳却抗议:“不要,引章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要和引章姐姐玩!”
殷姨娘就要训斥,引章忙安慰:“乖啊,你娘亲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先出去玩一会儿,待会姐姐给你买糖葫芦好吗?”
“那我要吃两串!”
“好好好!”
打发走重阳,三人入室,阖上房门。
“你想问什么。”连泡茶都省了,殷姨娘冷冷发话。
踌躇些时,沈越才找准措辞:“……重阳,重阳是我的儿子,对吧?”
闻言,殷姨娘气极似的,怒瞪沈越一眼,开口却是答非所问:“当初我就不该心软,让你踏入丘府大门。”
沈越苦笑:“看来是了。可你为什么偏要说重阳是你和阿鲤的儿子?”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气沈越,殷姨娘不至于。
殷姨娘哑然,引章忿忿:“沈爷是忘了,公子最后被你逼着躲进邬家。你想想,当时邬家是要置你于死地的,若叫人知道殷姐姐肚里怀的是你的血脉,重阳……他们怎么可能让重阳出生,平安活到现在!”
“所以……”
不待沈越接话,引章继续道:“剩下的沈爷应该都猜到了。公子说自己酒后乱性,侵犯了被你冷落多时的殷姐姐,意外怀胎,公子考虑到殷姐姐肚里有自己的血脉,才将她带出沈府。”说到此处,引章哽咽,不得不打住。
“阿鲤他……他就这么一直瞒到现在?”沈越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
姑苏沈府时自己当众揭穿他在男馆为妓的不堪过去,而后海上捉回本就重伤的他施以酷刑……来时疑问满腹,可真正弄清真相时,自己却几乎不敢面对。
这罪,一生也赔不尽啊。
平复些会儿,引章才道:“你知道公子为何对邬璧处处忍让吗?”
“怎么……”
“因为正是三姑娘一直帮公子兜着,所以老爷、邬二爷才没有多问……公子进了哪家,都想尽力讨好,可最终……最终却没有哪一处讨好了,还都落个被赶尽杀绝的下场。”
沈越突然明白,寻壑罔顾身体也要汲汲于富贵的缘故了。每一回都是被辜负,每一次都是伤得彻底,他怕了,怕极了。蓦地,沈越想起那日在草房子地下密室,寻壑藏的一房间金子,这种非得睡在真金白银上才能保证的安全感,这种大富大贵后仍坚持存粮保命的习惯,是经年动荡攒下来的草木皆兵啊。
“你今儿来问,是想把孩子接回去?”静默良久,殷姨娘幽幽发问,可未等沈越开口,殷姨娘就怒斥:“你想都别想!门都没有!”
沈越摆手:“我不是为这个而来。我只是想把事情说明白,今后,你跟重阳,可以大大方方回到丘府住下。寻壑他很……很喜欢你们陪着,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叫他为难。”
闻言,殷姨娘却不见丝毫放松,反倒皱紧了眉头,疑窦丛生:“你这话……什么意思?”转而又似乎想明白了,冷笑道,“你当这是对小丘的补偿?”
“不是。你当初在姑苏沈府,说我和阿鲤厮混的事儿,并非空穴来风……我俩那是就在一起了,而今,只要他不介意,我们就这么过下去。”说着,沈越神情终于坦然。
殷姨娘果真震惊,旋即了然道:“果然!不过当初我说的那些,也并非都是气头上的话。”
沈越惊疑地看向殷姨娘。
“你不知道,好几次你在我房里睡下。半夜里,你搂着的是我,可嘴里念的,却是小丘的名姓。”
沈越苦笑。
何止现在深爱,原来那时自己就爱惨了沈鲤。可当时的自己非得端着家主架子,打心底不愿承认这份爱意,唯有失却意识主宰的夜里,本能才一览无余地暴露出最内心的声音。
为了区区面子,绕了这么远的路,害阿鲤吃了这么多的苦,逝去了多少本该如胶似漆的时光。
痛彻心扉。
再出门时,重阳仍在院里,和阿秀踢着蹴鞠。奔跑间瞥见来人,重阳换了方向往三人奔来,最终抱上引章,嘴里不住嚷嚷:“引章姐姐,记得你答应给我的糖葫芦!”
“有一个更好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重阳不加思索,即刻奶声奶气着答应:“要。”
“我来跟他说吧。”竟是沈越上前,张开双臂,引章便把孩子交到沈越手中。
重阳立刻规矩起来,怯生生喊一句:“伯伯……”
沈越打量了孩子一遭,圆溜有神的大眼,双颊稍宽,在嘴角处急收成尖尖下巴,鼻骨虽稚嫩,但已有了鹰钩鼻的雏形……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长相啊。沈越不由得收紧了些手臂,柔声道:“见面就知道喊伯伯,重阳真有礼貌。”
“丘叔教我的,见人要问好。”说着,重阳又朝沈越点两下脑袋,“伯伯好。”
沈越摸摸重阳脑袋,柔声道:“真乖!伯伯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后你又可以住回丘府啦,又可以跟丘叔还有引章姐姐一起玩了。”
“真的吗?!太棒啦!”重阳霎时卸下拘谨,小手拍得噼啪响。
这一回,连殷姨娘也如释重负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