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柳云若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闪过惊讶,艰难地聚集起一丝笑意,唇上还带着血痕,刚说了句:“不要紧……”却又“嘶——”得攒眉吸气,身子一阵轻颤。
宣德抬眼一看,太医正在给柳云若上药,臀上血迹虽然拭去了,露出的肌肤却是肿烂不堪,两边臀峰上伤势尤重,皮肉都翻开了。太医正用药水擦洗那里,怪不得挨打时都能支持住的柳云若也痛得呻吟出声了。
喝了一声:“轻点儿!”更紧地拥住怀中人,似乎这样能给他些安慰。宣德冷冷地看了黄俨一眼:“给朕开发了那两个行刑的,打了招呼还敢下这么重的手!”
黄俨身上的汗不比柳云若少,赶紧躬身:“是是……”
柳云若却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别……”,似乎竭力想撑起来,却又无力地沉了下去,宣德轻拍了下他的背:“不要动,就这样说,朕听得见。”
“他们还是留了情分的……腿上没事,也没有内伤……上两贴药就好了……”
宣德刚想说,打成这样了哪是上两贴药能好的,却突然明白了柳云若的意思,太后下旨责罚,自己一转身处置了行刑的,明着是扫了太后的颜面。悠悠的叹了口气,柳云若这一颗心算是七窍玲珑了,在宫中如此小心翼翼,还是召来四面八方的暗箭。想起太后那句“积毁销骨”,宣德忽然一阵歉疚,只顾想着他能帮自己,却忘记了他的处境。
“好吧,听你的。”眼看着太医手上的棉签又要去触碰伤口,宣德先喝了一声:“小心!”吓得那太医一激灵,拿着药的手都哆嗦起来,心说给皇上看病的时候也没这么胆战心惊过。屋里其他的太监更是噤若寒蝉,恨不能赶紧逃出去才好。
宣德不停地指挥,倒让太医不知所措起来,他越是小心翼翼,上药的过程越慢,柳云若受的罪越多。他缩在宣德怀里出了一身又一身的虚汗,却不愿喊疼——这是第一次,他在受伤之后有一个怀抱可以躲藏,有一个人可以安慰他,他甚至想张开手臂来回抱——他的灵魂已经寂寞了太久,渴求这样宽厚的胸怀,这样温柔的抚慰。
原以为只是太怀念那个人,却不知他是真的寂寞。
长久以来他只相信自己的心智,却不知原来寂寞是这样不堪一击。
宣德感到怀中的身体一阵阵轻微地颤动着,小猫儿一样,那修长细白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缠绕在一起,一下收紧,一下松开,一下再收紧。
他是皇帝,可以拥有的人很多,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只要想要,就触手可及,随便都可以找一个来发泄情欲,渡过漫漫长夜。但是能让他因为牵着手指就觉得幸福的,又会有几个?古诗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作为皇帝,是不是也有福分握起一双手,相携一生?
这种时候,再去想那些阴谋,那些暗算,是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看着太医小心地拉开薄被掩住柳云若的下身,宣德挥了挥手:“黄俨留下,其余人都下去吧。”
待外人都离开了,宣德终于按捺不住情绪,俯身在柳云若脖子上一吻,声音里含着深深的怜惜:“对不起,云若。”
柳云若打了个哆嗦,不是因为疼,而是被那个吻烫得。对不起,宣德第一次跟他说对不起,是不是因为今天自己代他受过?心里都有些慌乱了:“不要紧,真的不要紧……不是很疼的……”
“是朕的错。”宣德语气坚定地打断他,从袖子里摸出那个纸团递给他:“你看,这个东西落在了郑王手里。”
柳云若摊开一看,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随即明白了太后今天为什么这样大动干戈,又是立铁牌又是叫太监们来观刑。原来也和最后打在身上那几板一样,高举轻放,不过做出声音给外人听。他不禁有些敬佩这个女人的手段,释然一笑道:“哦,今日真是要谢太后恩典了。”
“黄俨,”宣德转过脸道,“也不必再问了,朕身边的,还有柳云若身边的太监,除了你统统都打发到西宁去,明日就办!”
“皇上!”柳云若忙撑起半个身子,“能不能饶了我身边的那些孩子?他们跟着我一年了,服侍我尽心尽力,我保证他们都干净。”
宣德摇头:“你什么时候也有了妇人之仁?不过几个小太监,朕再给你选更好的。”
柳云若怅然一笑:“这倒也不是妇人之仁……只是做了奴才,才知道做奴才的难处,算是一点同病相怜吧。您放心,我对自己身边的人心里有数,一旦发现谁有问题,一定交给您处置。”
同病相怜,宣德心里又狠狠疼了一下,你和他们不一样的,你知道自己对朕的意义么?只是那个笑容虚弱感伤地让他无所适从,竟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他,想了想对黄俨道:“那这样吧,柳云若身边的人不要动,其余的按刚才说的办。”
黄俨脸色苍白,低头道:“臣领旨。”
柳云若稍稍松了口气,攥紧了那个纸团,没想到挨这顿打,除了让他摸清太后的心思外,还可以找到郑王的眼线——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郑王,这是原先不曾奢望的一股势力,若是能为己所用,离成功便又近了几分吧?只是要搭上郑王,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一切小心,不如,就从这人身上下手……
见他沉思不语,宣德还以为他是心有不忍,抚着他的头发道:“别觉得朕残忍,朕实在容不得今日的事再发生——朕不要你再受苦了。”
柳云若一怔,才明白了他的话,近来宣德的表白和承诺忽然多了,似乎要将曾经对他的冷酷都补偿来。他抬起头,望着宣德的脸,他的目光疼惜而宛转的,充满爱怜。他很少这样近的看宣德的脸。
柳云若赶紧闭上眼睛,害怕那里会泄露他的秘密,他的歉疚,他的恐惧。如果感情可以清算,那我欠你的,我种在你身体里的毒,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太子,我又该如何补偿你?
“怎了?累了吗?”
“嗯……”
“那就睡吧,流了那多么血,需得好好将养。”
柳云若睁开眼睛:“皇上也请安歇吧,都三更了。”
宣德一笑:“没事,朕再坐一会儿,你先睡……”
“皇上!”
“就一会儿,你不要管,等你睡着了朕就走。”宣德依然握着柳云若的手指,没有离去的意思。
柳云若无奈,只好说:“……那,您早点回去。”他闭上眼睛,听见黄俨出去关门的声音,听见宣德轻轻的呼吸,伴着淡淡的龙涎香,带出一室宁静祥和。
这种脱离真相般的寂静,让柳云若心里无限烦乱,他知道宣德在望着他,他知道这个人现在对他毫不设防的感情,可是脑中来来回回却是该如何与郑王联络的细节,如何利用这个人……他为自己的想法深自厌弃,难道他已经习惯了算计人心,布置阴谋?难道他的身体残废了,连感情都已残废?
他所享受的温暖和安定,不过是幻想,终有一天要揭穿真相。即使那个人离的再远,也终有一日要到他身边去,哪怕这终有一日是生命的尽头。
宣德却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看柳云若的眼角渗出泪水,只道他是伤处疼痛,极轻极轻地为他擦去。宣德从小到大,第一次看着别人睡觉,望着柳云若苍白宁静的脸,只觉得无限留恋,为自己能爱一个人感到满足,似乎一生的长度都汇聚在了今晚。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
二十一、步步为营
大概是药物的关系,柳云若这一夜睡得非常沉,等宣德下了早朝还没有醒。因为得按时吃药,宣德无奈,只得将他摇醒,把他抱在怀里,让太医用小调羹一点点喂着。柳云若其实还迷迷糊糊的,只是本能地觉得安全,有一个人在照顾他,他在洒了宣德一身药汁后,又慢慢闭上眼睛,再次睡去。
他睡着了,上药倒不会觉得疼,宣德看那伤处已经结痂,肿也消了许多,便略略放心。他一夜不眠,眼睛已经青黑得不像样子了,黄俨看他坐在柳云若床头,生怕他又不走了,忍不住劝道:“皇上,您还是去休息一会儿,下午不是还要去内阁么?”
这几日安南的战事紧急,几个大臣都轮流住在内阁等军报,宣德两边忙,也实在疲倦,看看柳云若睡得安稳,便回到了寝宫。他困得连饭也不想吃,直接就扑倒在床上,还记得吩咐黄俨一句:“一炷香后叫朕……他要是醒来找朕,也来叫……”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是睡着了。
黄俨轻轻给他除下靴子,站在那里盯着自己的主子移时。他服侍东宫,是看着这个主儿长大的,只觉得他这些日子变得让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心想那柳云若就算长得好些,也不过就是个太监么,值得这样……他叹了口气,从香盒子里取出几把香,比了又比,挑出一根最长的点上,蹑脚儿掩门退了出去。宣德让他处理乾清宫的太监,他还得赶紧去办,想到这些王爷们也忒胆大,敢给皇帝身边安眼线。如今这宫里比永乐末年是看似平静了,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步步都是艰难。
柳云若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觉得口渴,秦倌儿给他倒了一杯甘菊茶,他慢慢喝着,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哭声,有些诧异问:“怎么了?”
秦倌儿眼睛一红,显出惊惧的神色:“不知出了什么事,黄公公突然把乾清宫侍候的太监都拿了,说要打发到西宁去。”
柳云若“哦”了一声,沉默片刻,又安慰他一句:“你们不要怕。”
他原打算再睡一会儿,偏偏夏日的午后最闷热,他又只能趴着,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上燥热,臀上的伤被汗一浸,针扎般的疼,越发睡不着了。心想干脆不如把事情办了,便对那几个小太监道:“灵倌儿留下给我打一会儿扇,其余人都下去吧,都聚在这屋里也热得慌。”
灵倌儿是宣德派来服侍他的二十个小太监之一,生得虽然清秀,却是不大说话,混在一群伶俐的孩子里并不起眼。这时候给他打扇,也是一言不发半跪在脚踏上,只轻轻挥动手臂。
柳云若不说话,灵倌儿虽然低着头,却感到了柳云若在望着他,让他的心里有些发憷,这个人的目光一直都是温柔如水,但是直视的时候会有沉溺的恐惧。水也是可以杀人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柳云若悠悠叹了口气:“快一年了,灵倌儿,我待你好么?”
灵倌儿忙抬起头:“好,好极了,我们能服侍柳公公是前世修来的,不打不骂,还给那么多赏赐。连太后身边的小太监都羡慕我们呢。”
“那,比郑王爷呢?”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让灵倌儿雷击了似的,手中的扇子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赶紧拾起来,勉强镇定道:“我不明白。”
柳云若从枕下摸出那个纸团,淡淡道:“你明白的。太后昨日责罚我,只因为这个东西到了郑王爷那里。”
灵倌儿手都有些打颤了,咬着嘴唇低声道:“柳公公,你怀疑我?”
柳云若抚了下灵倌儿的肩道:“别怕,我没怀疑你,你们跟着我,我便一个都不怀疑。”他笑了笑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背后是有主子的。”
“没……真没有……柳公公,奴婢不敢!”灵倌儿忽然双膝跪地叩头不止,额头在脚踏上砸得咚咚直响。
“不要这样……”柳云若欠身起来想扶他,却终究下身疼痛,呻吟一声仍旧倒下,喘着气道:“你起来……别这样,我没有怪你嘛。”
灵倌儿抬起头,前额上一片乌青,泪流满面道:“柳公公要是疑心奴婢,奴婢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柳云若眨眨眼道:“你是永乐二十年进的宫,那个时候你的名字叫做小青子吧?你原是服侍仁宗皇上,可惜仁宗登基不到一年就驾崩了,他身边的太监都要殉葬……是郑王救了你么?”
灵倌儿大睁着眼睛,如同见了鬼魅般瑟瑟颤抖,好几年了,当年同在乾清宫服侍的太监又都死了,这些事情他以为已没人知道……却被柳云若这么平淡地说了出来。
他想否认,他甚至想逃出去,可是那个人含着淡淡怜悯的目光像一张网,让他醉酒般浑身发软。
……他连这个都知道了……灵倌儿在一丝绝望中还想做最后的挣扎,他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没有给郑王做事,您不能这样冤枉我!”
柳云若一笑道:“你刚来我身边的时候,你说你不识字,我教秦倌儿他们读书你也不认真学,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是读过书的。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可是我不知道送你来的人是谁,我想等等看,直到昨天晚上。”
灵倌儿的胸膛剧烈起伏:“柳公公,你凭这个就断定我是郑王爷的人么?”
柳云若又是一笑:“我什么也不用断定,我只要把黄俨叫来,把你交给他,是不是你,你都得认。”他眸子中瞬间掠过一丝冷意,让强自镇定的灵倌儿激灵灵打个哆嗦。他知道柳云若不是随口吓唬他,乾清宫的那么多太监,连审都不审就都发配,柳云若只需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
柳云若却随即叹了口气,神情也松弛下来,道:“对不起,我不该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做。”他握住灵倌儿的手,拉了他在脚踏上坐下,用手帕轻按着他的淤血的额头,叹道:“我是真的不怪你,在这个皇宫里,谁都不容易,何况我们又都是刑余之人,能活命就不错了,何苦互相倾轧?”
灵倌儿毕竟是孩子,给郑王做事是逼不得已,被柳云若一吓已经底气不足,现在听到这样体贴的安慰,竟是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公公,我对不起你,我实在没办法……他把我从火堆上弄下来,我要是不听他的,他就要再烧死我……我对不起你!”
柳云若忙给他拭泪:“别哭别哭……外头有人,听见就不好了,别哭啊……”
灵倌儿不敢再出声,眼泪却止不住,憋得满脸通红,抽搭搭地哽咽着,望着柳云若怜惜的神情,只觉得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公公……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柳云若咬牙强撑起来,抚着他的头发道:“你们跟着我,我自然要保全,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也必然先安排好你们的出路。”
灵倌儿大吃一惊:“公公你干嘛这样说!皇上待你这样好……”
柳云若涩然一笑,摇摇头道:“你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我也有。”
灵倌儿被他的语气弄得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失声道:“您……有事瞒着皇上……”
柳云若沉默不语,他琥珀色的眼睛宛如看不到底的大海,涌动着暗流,室内静悄悄的,似乎能够听到呼吸与心跳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才不胜抑郁地叹了口气:“这些事你不要问,对你没好处,你要我救你,就需得跟我说实话。还能给郑王送出信么?”
灵倌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似是犹豫了片刻,低低地回答:“能。”
“好,帮我研磨,我写一封信给他。”
“柳公公!”灵倌儿的眼中现出惧色,一旦暴露身份,他怕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郑王。
柳云若自然明白他的心思,轻笑一下道:“自此后只有他怕你,你不必再怕他。”
灵倌儿慢慢地起身去拿笔墨,走到半路却突然折回来扑通跪下,颤声道:“柳公公……你别做了好么?我也不做了,我好怕,我只想平平安安活下去……”
“呵……”灵倌儿的脸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涨得通红,几滴泪水如挂在苹果上的露珠般晶莹,柳云若忽然有些自责,分明还是个孩子,把他拉进这复杂混乱的漩涡是不公平的……他自己的童年过得艰辛,故而异常珍惜这份单纯。
但他却别无选择,既然走到了这一步,灵倌儿便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小太监,就像他不能安定地做皇帝的宠儿。他觉得自己在向某个无法欲知的黑暗深渊坠落,没有人可以拉他一把,他便不复回升。如此奋不顾身,只为了证明那份爱的真实,那曾是他的信仰。他已无法计算生命里的亏欠和负罪。
拍在灵倌儿肩头的手有些无力:“我自然会保你平安,别怕,真的不要怕……”
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空虚,心里有隐隐的痛感,现在他还可以安慰灵倌儿,只是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谁又能安慰他。
写完信他只觉疲惫,外面天色急速变异,不一会儿便浓云滚滚大雨瓢泼,屋里倒凉爽了一些,柳云若听着雨点猛烈砸在窗棂上的闷响,心里迷迷茫茫地恍惚,分不清清醒与睡眠的界限。
依稀回到江南,亦是这样阴雨潮湿的季节,他站在公堂外,看见那个女人平静地躺在地上。她似是已想好了结局,给自己化了很艳的妆,死亡也无法抹去的红晕停留在腮上,她的神情终于释然,没了怨恨,于是比她活着的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他看见穿着公差服色的人将一块白布盖在女人身上,突然慌乱起来,想上前阻止,他想说我还没有摸摸她,让我摸摸她的脸。
七年,她从未给过他爱抚,他是她的负累,亦是宿命的缺陷,如同一块无法痊愈的伤疤,时时提醒她一段自取其辱的感情。他代替所有人承担了她的恨,只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没有什么仇恨如此彻底,是从生命里带出来。
他依然想抚摸她一下,她的肌肤,是如丝缎样的光滑。
可是她很快被抬走了,从他身边匆匆经过,另一个担架的男人身上还在淌血,滴滴答答洒落一地。他知道这人就是他的生身父亲。
他一直能听见那种声音,滴答,滴答,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脚上。他低头看着,不说话,那样鲜红的颜色。
围观的人们悄声议论,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
他却清楚地明白,他不害怕,他只是失望,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已全部断裂,无法挽回。这种感觉如同被迅速切一下一条手臂,还觉不出疼痛,只能无辜地看着伤口血如泉涌。
那些血迹,终于被大雨稀释,他只能感到脸上有水,却不知是不是泪。朦胧的水气里,一切悲伤和罪恶都可以掩饰。
他终于哭泣,他握住一只手说,不要走。不管是谁的手,谁都可以,孤独是一种残废,让他从小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不能有所要求。他只是想找一个人来爱,那人爱不爱他都没关系。
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朕不走,哪也不去。”
朕……?他恍惚着想起,这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和那只手带给他的抚慰不同,于是他在眼睛睁开之前神智已完全清醒。
宣德就坐在床头,神情温柔地望着他:“怎么了?疼得厉害?”
“哦,”他淡漠地抹去脸上的水,触手是一片冰冷,勉强一笑:“不疼,刚刚魇住了。”
宣德把他的上身放到怀中道:“难怪,你这样趴着太不舒服。”看床头有扇子,顺手拿来给他轻轻扇着:“想来真是委屈你了,进宫一年,倒有一半日子是趴着过的。等你伤好了,朕带你出去散散心。”
“出宫?去哪里?”他有些警觉,时值多事之秋,宣德怎么会有心情出宫。
“献陵竣工了,朕要带着几个王爷去拜谒。顺便也要给朕选一块地方,你不是懂堪舆(风水)么,帮朕看看。”
原来是这件事——仁宗因为驾崩突然,去世之时陵寝还没有开工,先帝陵寝不安,也是几个藩王赖在京城不走的一个借口。宣德前些日子连连下旨督促献陵的修建工程,也是要堵几个藩王口的意思,让他们早早就藩。安南战事不定,宣德看来是拿稳了“攘外必先安内的”的主意。
柳云若问:“要去多久呢?”孙妃再过三个月就要临产了,他不在跟前安排还真不行。
宣德想想道:“一个来月吧,到时候正是秋高气爽,咱们在万寿山打几天猎。你不知道,朕少年时习武于方山,骑射功夫很好呢,当了皇帝之后天天出门让人抬,身子骨都懈怠了。”
柳云若终于放了心,一笑道:“好,臣等着看皇上大展雄风。”
他怎会不知道,当日的乐安战场上,他站在城头,远远看着宣德引弓搭箭,接连射倒了他们三个前锋。漫天挥动的换色旌旗里,他记得汉王突然伸出手,拳头砸在青石的城墙上,血流如注。
二十二、死则同穴
一个月后,宣德帝带领诸藩王、朝中二品以上大臣前往昌平州的献陵祭拜先帝仁宗。
献陵依天寿山麓而建。天寿山属太行余脉,原名黄土山,成祖定都北京后在这里依山建陵,故而改名天寿山。太行山起泽州,蜿蜒绵亘北走千百里山脉不断,至居庸关,万峰矗立回翔盘曲而东。天寿山崇高正大,雄伟宽弘,西通居庸,北通黄花镇,南向昌平州,不仅是陵寝之屏障,实乃京师之北屏。
到献陵的第一天,将随行人员安排在了行宫,宣德换了一身素服,带着柳云若和黄俨,也不骑马,绕着陵寝慢慢地走了一圈。
比起成祖的长陵,献陵并不算大,神道从长陵神道北五空桥北分出,约有二里多长,途中建有一座单空石桥,陵殿、两庑配殿、神厨均各为五间,连单独的石像生、碑亭都没有。半个多时辰走下来,宣德突然回头问柳云若:“你是懂堪舆的,你说,这陵建得如何?”
柳云若看他隐隐有不快的意思,他当然明白,比起长陵来说,献陵委实太简朴了些。但这一切都是宣德的意思,时间限制得很紧,而且朝廷连年对瓦剌和安南用兵,军费浩大,能拨过来的钱有限。没钱也没时间,仓促之间能修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他却只能往好处说,环顾一下四周道:“风水中有‘龙喜出身长远,砂喜左右回旋’的说法,陵寝以玉案山为龙砂,环抱陵园,正应了‘龙虎环抱,近案当前’,是浑然天成的吉象。”
宣德“噗”得一笑:“朕夸你懂堪舆,你就同朕调书袋儿。说实话吧,是不是太简陋了一些?”
柳云若踌躇着道:“皇上以四海之富葬其亲,奢费不如意诚。”
宣德微微摇头:“那是大臣们安慰朕的话,其实谁都知道,朕想奢费都不行。成祖给自己建长陵,历时十载,每年用银五十万两;朕给先帝修陵,两年一共花了四十万两,有五万两还是欠着民工的工钱。你知道朕即位的时候,国库有多少存银么?”
柳云若低声道:“邸报上说,是一千两百万。”
宣德忽然回头,对黄俨和一干侍卫道:“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动!”他向柳云若一示意:“陪朕上山走走……”
两人沿着玉案山的小径提衣向上攀登,天色已近黄昏,山间的枫林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鲜艳得让人觉得有些沉重。
宣德淡淡道:“刚才没有告诉你,是有些话不便在侍卫面前说,朕即位的时候,国库存银不到四百万。”
柳云若对这个数字并不惊讶,成祖穷兵黩武,六次对瓦剌用兵,军费不可计数,他帮助汉王起事时也是拿住了“国家没钱”一条。只是现在站在宣德身旁,替他想想,祖宗留下的仗不能不打,还要维持一个盛世气魄,也真是艰难。微叹了口气道:“皇上,也不容易……”
宣德突然拉起他的手,凝视着他道:“你是第一个对朕说这句话的人……前些日子议安南的事情,朕要与安南议和,好多大臣还不同意,说先帝疆土一寸也不能舍,骂得朕败家子儿似的。他们也不想想,安南地处偏僻,就算打下来也不能派兵镇守,打了七年仗,每年的军费就是二百万,那是多少钱?那是整个江南一年的赋税,够修两次黄河大堤,够十万户百姓度过春荒,不致流离失所……朕实在是心疼啊……”
柳云若咽了口唾液,其实当初他也知道弃守安南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希望安南战场能牵制朝廷一部分兵力,能牵制住大将军张辅,将来汉王再起事时就多了几分胜算。所以他一直没有跟宣德建议过与安南议和,帮他批折子时,还故意引得大臣反对宣德的决议……现在听他算账,心心念想的都是国家百姓,能够感受到他的痛心,不觉黯然惭愧,相比之下自己的做法委实是太卑鄙,太自私了。
握紧了他的手道:“皇上圣见高远,这是对千秋后世都有益处的事。只是万事不能操之过急,众臣要摸清您的心思也非议事,慢慢跟他们解说,大臣们一定会明白您的苦心。”
宣德想了想,忽然自失地一笑:“当皇帝真累,有时候要装得云山雾罩,让底下臣民猜不透摸不着,有时候又急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
柳云若淡淡道:“寻常百姓尚且说‘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何况帝王?”他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忙躬身道:“臣失言,皇上恕罪。”
宣德伸手抬起他的脸,指尖沿着他的脸颊轻轻抚摸:“你没失言,知音难求,但人多有奢望,帝王也是人。比如今日这些话,朕想对你说,你愿意听么?”
柳云若被他说得心头微酸,没有回避他的手指,轻声道:“我帮不了皇上什么,但皇上若是有心事想要倾吐,我愿意听,这些话,我带到棺材里去。”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们都是坚韧聪慧又自卫的人,且地位如此,将来都逃不过史册记载,容不得暴露创伤和脆弱。赞誉也罢,唾骂也罢,如此喧嚣,辉煌热闹,却没有一丝丝的暖意,盛名之下的虚弱,又能对谁言说。但是他是甘愿的,即使他日要兵戎相见,他也会为把宣德这一刻的软弱藏在心底,默默为他守护。
宣德眼中荡漾起一片温柔,轻轻一拉他:“过来……”
“皇上……”柳云若脸上一红,“山下有人。”
宣德却不依不饶抱住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孩子气:“让他们看好了,反正已无人不知。”
迟疑之间,身子已被他揽在怀里,柳云若也就不挣扎了。宣德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耳畔,低声道:“知道朕为什么让你也来么?朕要把陵寝的设计工程交给你,你给朕选一块地方,给自己也选一块,就挨着朕。”
柳云若身子剧烈一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宣德会做这样的决定,附葬帝陵的从来只能是皇后和地位较高的妃子,他一个太监,哪有这样的资格?何况,宣德想要表示的,已不仅仅是荣宠,而是一个许诺,是“生同室,死同椁”的爱意。
他知道宣德是喜欢他的,可是不应到这种地步,这样厚重浩荡的一种交付,超过他的预想……他一时说不出话,即使是多么卓绝的心智也难以一下消化这样充盈的感情,也许只有在这短暂的片刻,他才是一个正常的人。
宣德用嘴唇蹭着他的脖子,轻声道:“怎么了,不喜欢?”
柳云若苦笑一下:“汉哀帝也曾给董贤在自己陵寝旁留了一块地方,可董贤死后依然被挫骨扬灰。”
“你拿朕比汉哀帝?”
“臣不敢,臣只想说非份之福得来不详,不是不喜欢,是不能领受。”
“你能!”宣德忽然搬过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眸子道,“朕得有天下,想给自己心爱之人什么福分都可以,只要你是真心爱朕,便领受得起!”
爱……柳云若竟是语塞了,这是宣德开出的条件,他们始终在抗衡。宣德要他的甜言蜜语,身体的付出,甚至是性命,他都能给,唯独这个字是禁忌。
他慢慢伸手,想要触碰宣德的脸,又有一丝胆怯,这样一张骄傲而英俊的脸,本来想要谁的爱都可以,却偏偏选择了他。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游戏,规则叫做“不能爱”。
那一刻柳云若是绝望的,他扬起头,想要克制自己眼中的泪水,却看见漫天漫地的枫叶,刺眼烂漫的红,就像血液一样沸腾。
宣德以一个坚定的手势,将柳云若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他俯下头亲吻他,一片寂静中只听见秋风吹落枫叶的声音,宛如一场华美的自尽。
二十三、沉思往事
祭拜过仁宗后宣德带着一干大臣前往天寿山之南的猎场,这块猎场自从永乐二十年成祖身体抱恙后就没有再用过,四五年间场子里的野兽都养得繁盛肥大。因为往常都是人来喂养,这些野兽见了人根本不怕,连跑都不跑,一射一个准。
猎打的太容易,宣德反而觉得没意思,早早回了行在,柳云若一边帮他脱下披风一边道:“听说皇上今儿个大获全胜了,打得猎物侍卫都拖不回来,怎么不多玩儿一会儿?”
宣德摇头皱眉道:“这儿的侍卫都是笨鳖!哪有把猎物当家猪养的,山鸡都肥得飞不动,在朕马前挓挲这翅膀晃来晃去,好好一个围场硬是给糟蹋了。过两天咱们还是往南走,进山,山里的动物有灵性,打起来也有趣些。”
柳云若一笑,太容易到手的东西会让他觉得没趣,他喜欢桀骜的、有灵性的猎物,征服起来更有快感。所以他也是他的猎物?
这时候黄俨进来,问宣德打来的猎物如何处置,宣德想想道:“朕记得有几只兔子,毛色很好,送回宫去给太后和孙贵妃各做一条围脖。给朕留一只獐子一只鹿,其余的都赏了诸位王爷。”
毕竟是玩耍,宣德很快也高兴起来,一摸柳云若的脸笑道:“咱们晚上烤鹿肉下酒,很久不尝野味了。”
入夜之后,宣德命人在院子里支起炭火和铁蒙子,也不让太监伺候,亲自拿了小刀割肉来烤。正是秋高气爽之时,山里的空气远比京城清新,抬起头来看见满天繁星,如细碎的金屑在深紫色的幕布上跳动。
宣德隔着炭火,看着柳云若慢慢咋着一杯酒,他喝酒的姿势那样缓慢温和,仿佛是与杯中的液体有着爱情,脸上不知是酒色还火光,染上一片沉醉温暖的红晕。宣德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柳云若喝酒,木炭轻微的噼啪声中能听见液体流过他喉头的轻响,不知为什么,宣德想到了他们做爱时,他的精液流淌在柳云若的身体里 ——这个人总是能最深地撩起他的欲望。
掩饰地笑笑,看柳云若也就是夹两筷凉拌草菇下酒,将烤好的獐腿肉夹到他碗中,笑问:“你怎么不吃肉?朕的手艺不好?”
柳云若怔了怔,望着碗中那一块色泽和香味都十分诱人的烤肉迟疑了片刻,终于自失地一笑:“肉食对肠胃不好,这里不比皇宫,不方便做清洁的。”
宣德手一抖,夹着的一块鹿肉掉进了火里,“刺啦”一声冒出一股浓烟。柳云若从未跟他提过这些不堪入目的事情,他也就没想过在他们的爱情中,柳云若要付出和忍受的有多少。这样地痛苦隐忍,那爱还叫爱么?爱情的真相一旦被戳穿,呈现出来的本质未必美好。
宣德的脑子乱了一下,他想回避这个念头,低声问:“朕……会弄伤你么?”
柳云若倒没有那么多的感伤,耸耸肩,给宣德杯中补上酒,笑道:“现在已经不会了,皇上进步很快的。”
宣德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柳云若的手,侧这头望着他,看月光在柳云若的额头上投下一束皎洁的光芒。他想起七年前初见新科状元的样子,那样温柔洁净的一个男子,白鹤一样清泠的气质,梅花一样清雅的容貌,让人难以相信他现在的身份。他忍不住问:“能不能告诉朕……你怎么学得这样一身本事?”
柳云若抬眼望着宣德,一丝笑意慢慢在唇角荡漾:“我和汉王的事情,皇上也想听吗?”
宣德的手紧了一紧,一年了,始终没有问过柳云若的过去,甚至只要是他稍有提及,都会忍不住用鞭打这样残酷的方式来惩罚他。一个帝王本应有胸怀天下的气度,宣德能容忍汉王的叛乱,却一直不想直面柳云若与汉王的往事,只因为他虽是战场与政局上的胜利者,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情感上也能赢。
现在问题逼到了眼前,心里依然会有芥蒂,怕他说到动情处,自己会失控,会愤怒。手上一用力,将柳云若拉起来,命令他:“到朕怀里来,说给朕听。” 他需要这种肌肤的接触、这种现实的拥抱来提醒自己,这个人现在是属于他的。
柳云若笑了笑,和宣德坐在同一张石凳上,那个人强有力的手臂环在他腰间,是这样的安全的感觉。他的心里依然酸楚。要把曾经的一切拿出来,那些东西,本来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凭借,它的高贵不可以被探测。
可是他依然想说一说,便如在阳光下撕开尘封的伤口一样,所有的疼痛汹涌而来,虽然痛楚,却有解脱的畅快。宣德是现在,也是这世上唯一能听懂的人。这些记忆太沉重,若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他害怕自己会被它们生生压死。
他抬起头,看到了满天的繁星,看到凌乱交错的星宿的轨迹,一如他的生命,他和两个男人前路不明的缘分。
柳云若出了会儿神,慢慢开口:“我的母亲,原来是秦淮河上的名妓,能歌善舞,艳帜高张。淮安世家公子梅文康秦淮一游,两人一见相许,订下婚约,梅公子也许诺回家禀过双亲就来迎娶。母亲那时已经怀孕,为了嫁入豪门,倾尽一生积蓄为自己赎身。谁知及近临盆,梅公子却稍来书信,说家里不许青楼女子进门,要母亲忘记他,另择嘉婿。母亲虽然愤慨,却也只能生下孩子,那就是我。”
他这样淡淡说来,宣德却听得愣住了,看他的风流才调,倾世气度,原以为他一定是世家贵公子,却不知身世是如此地凄凉。他不由问:“你母亲为何不去找他?梅家难道忍心自己骨血流落在外?”
柳云若苦笑一下:“母亲赎身时已将积蓄耗尽,待产之时皆是靠变卖首饰度日,哪有财力远赴淮南?梅文康在家有妻有子,并不稀罕这样一个私生子。”
宣德默然,痴心女子负心汉,古已有之,诗经里就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霍小玉苏小小,这些绝代风华的女子,讲的也都是始乱终弃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到那女子也就了断了,不像这个故事里,居然有了一个孩子。
这样出生的孩子,在如此沉重的感情里获得了生命,背负着父亲的罪和母亲的恨,一生下来就有注定的缺失。宣德稍稍往后一想,便觉得心头酸重,环在柳云若腰间的手臂便紧了一紧。
“然后呢?”
然后,不管是多么低贱的生命,依然要成长。日子不仅仅是穷困,母亲生下他,在还未出生时就已后悔,曾哭求着稳婆将孩子溺死。待孩子平安生下,抱在怀中,那样的小,那样无辜,又让她心有不忍,一个犹豫留下了他,于是错上加错。虽然她并不喜欢孩子。
那个时候她还美丽,即使在爱情中挫败过一次,依然对未来抱有幻想。靠着变卖首饰和姐妹们的接济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身体刚一复原就想要重返秦淮。她希望靠着容貌和才华可以重新捡回以前的风光。
可是欢场也是竞争激烈的地方,她退出一年多,早有更新鲜的面孔代替了她的位置。何况她又是高傲,不肯降格以求去那种低贱的地方接客,她尝试着接近那些达官贵人,企图寻求一个托付终生,毕竟她曾是秦淮上一朵名花,有无数男人拜倒裙下。可是她的故事已人尽皆知,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对男人只是可有可无的消遣,曾经的那些海誓山盟,突然就变了含着轻视的挑剔目光。
她再一次遭到打击,比梅文康的背叛还要沉重,至少那个时候她还有希望。她不明白这是她自取其辱,像所有漂亮但是不幸的女人一样,她怨天尤人,怨天是怨命运的不公,尤人,她能怨恨的,只有自己的孩子。她像一个仙女被扔在了泥淖里,对将来的生活充满无助和恐惧,这种恐惧只有拖累了她的柳云若可以发泄。
在柳云若的记忆里,母亲从未善待过他,她亦是受过高雅训练的女子,不会粗暴地打骂他,她对他只是冷淡。没有爱抚,没有拥抱,甚至数日不同他说话,她抚养柳云若像养一只动物,给他食物,放在那里可以不寄予感情。她带男人回家的时候,任凭孩子躲在帘子后边乞求地望着她。
这是比打骂还要可怕的残忍。柳云若开始只是惶惑,他看见别的母亲对待孩子的方式不同,以为自己不乖,出于孩子的天性,他努力用最天真的方式讨好母亲,可是母亲只是厌烦地推开他,说你一边玩儿去,别让我看见你。
慢慢地,他明白了有些东西无法乞求,渐渐懂得了沉默,他天生注定比普通的孩子聪慧早熟。一个沉默无语的孩子会带来恐惧,而且因为太像母亲的缘故,容貌过于秀美,像女孩子一样纤弱,同龄的男孩儿也不喜欢和他一起玩耍。
一个五岁的孩子,知道自己对生活、对亲情、对友爱不能有所企图。只是非常孤独,常常依靠在墙角,看着夕阳西下,别的孩子一一被母亲召唤回家,觉得眼眶酸热,却没有泪水,那个时候他已忘记了如何哭泣,因为母亲非常讨厌他哭。
柳云若五岁那年,母亲终于决定嫁人。太多背叛让她疲惫,她不再幻想金堂玉马的生活,只想要平静和温暖。有个姓柳的书生一直喜欢她,并不嫌弃她曾经的神女生涯,愿意善待她和孩子,于是两人成婚。母亲嫁给他并不因为爱他,她只是想要找一个人来依靠,她知道自己的容貌随着岁月的消磨,会越来越不值钱。
柳云若也终于有了一个姓氏。
柳生不过是个秋风钝秀才,考了两次没有中举也就放弃了。没有钱财和地位,赖以为生的菲薄收入不过来自教授几个孩子读书的束修。但是为人温和老实,他教柳云若读书,发现这个孩子聪慧到让人瞠目结舌,记忆力强到过目不忘,一年时光便念完四书五经。他对待柳云若除本能的怜悯外又多了几分希望,他自己科场无望,觉得柳云若长大后必能为他争气。
养父开始教导柳云若怎样做一个读书人,简直觉得他非要中状元不可,教他读书写字,因为期望很高,所以至为严格。柳云若努力地学习,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学这些东西是辛苦的,但他心中欢喜,连养父的责罚都心悦诚服。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关注,被珍惜,被期待。
因为家境贫寒,晚上连多余的灯都不能点,一盏油灯要供他和养父两人看书,柳生便将柳云若抱在怀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看得困倦了,柳云若便依靠在养父怀里睡着,柳生用自己的手托着他的脸,慢慢放倒他。柳云若闻见柳生手上有墨的清香,还有纸张的稻草味。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片稻田里,有风轻轻伏过。
他无数次对上天乞求,只要时光停留在现在,只要柳生可以继续做他的父亲,他并不想长大,并不想去考什么状元。他因为从小的缺失,即使到手的感情也觉得惶恐,唯恐失去。
可是她的母亲却并不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仅仅两年,她又重蹈覆辙,只因为梅文康再次来了南京。
那天母亲带柳云若出门,她为他买了一身新衣,亲自为他梳头,柳云若惊喜到手足无措,母亲从未如此好好打扮过他,虽然他的容貌好看到会让人心疼。母亲带他来到一间华丽的房子,一桌山珍海味前坐着一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母亲娇媚地对他笑,让柳云若叫那男人“爹爹”。
那男人穿着光鲜的衣衫,风度翩翩气质高贵,他用微妙的目光打量着柳云若,伸出手对他说,过来。
柳云若盯着他的手,他的手细致白嫩,带着一枚很大的戒指,上面的绿宝石璀璨地晃眼。柳云若心里想的是柳生的手,手心粗糙,手背上还有冻疮的裂纹,总也洗不去的油墨味道……他哆嗦着向后退去,母亲上前拉住他,把他硬往前推,他哭喊起来:“他不是我的爹!”。
这个人不是,这个人不会将他抱在怀中,不会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这个人看他的目光里没有爱。因为所得不多,年仅七岁的他对感情的判断至为敏锐,已经能够凭目光判断一个人是否爱他。
他奋力挣扎,突然一口咬在了母亲手上,母亲急痛之下打了他一记耳光,不过也放开了他,他用尽力气向外跑去,后边隐约听见那男人的惊呼。
外面在下雨,江南的春天总是阴雨连绵,整个城市被悲伤的湿气弥漫。柳云若奋力地跑,他的脸很痛,口中有腥咸的味道,他那个时候想,原来雨水是热的,味道是咸的。他在一片朦胧中辨认着回家的路,他只乞求让那个男人不要走。
因为很少出远门,柳云若并不熟悉回家的路,他在雨中跌跌撞撞,走了无数的冤枉路,他很累很饿,以为自己会死掉。突然一双手从后便抱起他,在他耳旁温和地说,不要乱跑。
回过头是柳生憔悴又含着爱怜的眼光,柳云若怔怔望着他很久,轻声道:“爹爹,对不起……”
他满怀羞耻,不仅仅是因为他乱跑,是为柳生还肯接纳他而惶恐。
柳生用手轻轻抚摸他被打肿的嘴角,说乖,我们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