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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第60章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我要为自己无情害人,忘恩负义,自大无能且懦弱不孝而忏悔。”

***

我名钱柏,1967年9月生。

曾为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

我自杀在2000年,

不过千禧年的菸灰一拈。

***

我家境不大好,本来温饱都勉强,可爸妈还是省吃俭用凑钱供我读了书。

他们望子成龙,然而我自小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进厂子快点干活养家糊口。

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思想开放的老知青,见我喜欢读书,于是借了本聊斋给我读。

在那书里,我头一回读到了狐妖,并对那聪慧通人性又几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产生了莫名的憧憬。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之类的庸俗感情,而是对理想人物的崇拜。

*

我的狐狸崽是在小学六年级那年出生的。

那年,我从复刊的《工人日报》里读了好些杰出工人事迹。那狐狸从那时起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大,像是蒸馒头那般膨胀,再膨胀,直至充满整个笼屉。

同我一齐长大的项桐见证了狐狸的成长变化,可他始终不能理解我,只偶尔在心情好时附和几句。

我的少年时代,遇到过好多人,少数说我心思单纯,多数骂我是个疯子。当时,我只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富足,现下想来,那大抵是我患上精神病的遥远前兆。

我的母族确实有精神病史。

可是我妈都没事,我想我也应该没事。

*

1985那年,我高中毕业了。

爸妈要我回家乡工作,我性子特冲又倔,回了几句嘴,又推搡了我爸几下,遭他拿柳条狠狠抽了一顿。

他说我“疯子”“不孝子”“吃白饭的”。

我被他打得口腔都是血,我的狐狸告诉我,别动怒,别还手,要当个懂事的儿子。于是我乖巧地同他们吃了最后一顿饭,那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再没回过家,连电话也不接。

我是个叛逆的不孝子。

*

1985年9月,我和发小项桐一块儿进了步步高升机械厂,做学徒工,在那里我认识了前辈董枝与同期学徒祝叶。

我爸妈的儿子至此变成了远方的透明人,浓浓的血肉联系变作了每月雷打不动的薄薄几张票子。

*

1988年,我转正了。

我和董哥、项桐与祝叶决定合租,逃离那逼仄的棚舍。

那之后我跟董哥更熟悉起来,他是唯一一个听到我在心里养了一只狐狸却没感到惊异的。

他只是用平和的目光注视我,说他能理解我。

还说我要是不介意,他和我一块儿养。

我欣喜若狂。

狐狸也从那时起有了人形,它生得很漂亮。

对了,董哥还说他以后想跟我去看海。

*

1996年,我29了,升职成了我们那车间的班组长。

那时班组长算是个不小的职位了,要将下头的消息告知上头,要替上头管理好下头,同时也要干好自个儿日常的工作。

很累,每天都很累,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头痛,但我心理却很舒坦,也很高兴。

看着手下那些个同我当年一般大的臭小子,慢慢变得稳重,再到能够组建起新的家庭,这很让我满足。

至于组建自个的家庭,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就和他们董哥、项桐、祝叶他们仨待一块儿,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而且我心底隐约也能察觉到那么些不寻常的情愫,我好似动心了。

动心的对象不是人——

是一只狐狸。

*

1997年,我三十了。

五一劳动节那天,厂子里放假,我去里头瞎晃,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到里头晃。

似乎是因为忘了那天放假。

总之我一大早便收拾了自己,急忙赶去了,那时我身后还跟着追了我一路的董哥。

他是想提醒我别去,可是我脚程太快,叫他怎么也追不上,甚至他喊了我好几声,我也没听着。

董哥虽然温柔,但嗓门也不算小,我怎么会没听着呢?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我当时在和狐狸说话,说得太过入迷的缘故。

我和董哥汇合后,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在工厂悠闲逛逛。

在途径锅炉房时,我听到里头有异响,便开门进去查看,哪知那跟在我后头的董哥,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把我甩了出去。

后来只听砰的一声,呛鼻的黑烟和董哥的一声喊叫几近逼停了我的心跳。

我连滚带爬地钻入黑烟中,将董哥拉出来,那时他的两只腿骨肉分离,焦黑的伤口和红艳浓稠的血叫我反胃得几度欲呕。

董哥的两腿废了,由于那是工人未能及时清理锅炉外头水垢,致使炉体受热面温度过高导致的,工厂主拒不履责。

简而言之,他们认为那是我的错

倒是没错,那是我的错。

是我害了董哥。

我没脸再见董哥,我能给他的补偿仅有钱。

我的狐狸,也像董哥那般瘸了腿。

*

1998年12月,工厂获得一笔外资。

上头告诉我,投资方希望能提高工厂的机械化程度,提升生产效率。

我和祝叶垂头听着,都认为这是件好事,直到上头又讪笑着说,那样每个车间可以减少大约十余个生产工人。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可是裁员的步伐却迅速进行着。

我上完夜班回家,门口总有那些个失业的工人跪在我鞋边哭,问我说他们没有钱,如何能养得活孩子?

这不过是一次描述,可我经历了成千上百次这样的围堵,见过数不清的泪水。

我心如刀割,纵然祝叶和项桐以我的前程为理由,试图拦下我,但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决定帮帮他们。

*

1998年12月—1999年2月

我怂恿手下其他工人随我一道罢工,以此来威吓工厂主来恢复对其他工人的雇佣。

我知道这听来极其愚蠢,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唯一的路径。

*

1999年2月,在我的鼓动下,步步高升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停工。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黎明,是夕落后的浓黑。

因为这场罢工行动,工厂上层意识到工人数量过多,对他们的工厂指挥、领导权造成了不小威胁,便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裁员,以此坚定机械化发展的决心。

参与了罢工行动的工人首当其冲,先他人一步丢掉了工作。

那之后是我身边的更多人。

然而,我这一主要策划者却毫发无损,依旧留在了工厂。

我没能为被辞退的工人争得权益,工作甚至还很稳定。他们怀疑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我骂作了“双面人”。

*

1998年3月,我听说,我手下有三个被辞退的工人自杀了。

里头有一个同我亲近些的弟弟,那人有个表姐,也在我们工厂干活。

我问她,竖碑了吗。

她告诉我,没钱办葬礼,碑竖不起来。她弟的遗体烧了,骨灰扬进了海里。

那时,狐狸劝我要尽快撒手,可我在巨大负罪感与不甘心的笼罩下,选择了一意孤行——以更为偏激的词句去进行反机械化宣传。

*

同年4月16日,董哥答应进行机械化发展宣传,并以自个儿的残肢为例,展示机械化过低造成的恶果。

我躲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冲那些个站在我对立面的怪物温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要人们正视机械化带来的好处。

我心如刀绞。

那感觉就好若是我供奉在神龛一年又一年的泥神,将大恩与福分撒给了我的仇家。

我藏在人群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面因为他如旧的笑容减弱了自身的负罪感而有些飘飘然,一面痛苦得流下悲惨的泪水。

我的精神一霎变得错乱不堪,在我的记忆中,我晕了过去。可在他们口中,我冲上前扯乱了董哥的衣领,狠狠揍了那人一拳,随后晕倒在了他的轮椅边。

可是很奇怪,我不记得我打了董哥,可我记得他面上失望又怜悯的眼神。

*

后来我变得更加疯狂,变本加厉地丑化工厂的机械化发展。

可是没用,工人们还是失业了。于是他们恶狠狠地咒骂我,骂我让他们白干一通,还丢了工作。

他们骂我“没用”“窝囊废”“狗腿子”。

社会上的其他人也骂我,那几位不幸丧子的父母更视我如社会渣滓,他们骂我“杀人犯”“谎话精”“忘恩负义”。

那董哥、项桐、祝叶呢?

他们也对我失望了吗?

我好害怕,怕得不能出门,一踏出屋门便会呕吐和晕厥。

我只能抱着我那瘸了只腿的白狐狸瑟瑟发抖。

*

1999年5月9日,我在精神病院醒来。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

后来再长大些懂事了,学会了收敛心气。

1985那年我才18,便进了步步高升,在那儿遇着了董哥、项桐和钱柏。

你知道吗?那俩人个性很不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玩得就是很好。

董哥身子健壮,性子却比咱们厂里的女人们还要软和得多,要说他像什么,大概像咱们那厂里的锅炉,什么火气都能包着不露。

他不管何时都是笑着的,一直笑,被上头骂了也笑,被下边说了闲话还是笑,委屈也笑,难过也笑,有时候笑着笑着,他没哭,我们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已经哭了。

钱柏他是团火,被董哥他含着才不露那些恼人的尖儿。

他热情啊,但是情绪兜不住,容易得罪人。得亏有董哥处处替他收拾着,他才能在这厂子里站稳脚。

钱柏他特疯癫,总狐狸长狐狸短地说着,就只有董哥听得津津有味,还陪他聊。

神经病。

我对96年印象很深,那年钱柏他升了一职,当上了车间班主任。当年我29啦,没成家,家里都着急催我结婚。我不想成家嘛,实在崩溃,便跟董哥说我心里苦。

我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我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钱柏升职后工作忙,平日里不常见,那会在门口听到我俩说话,却连鞋都没脱就跑进房间把我一顿好骂,冲我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自暴自弃。

我被骂得委屈,也同他吵,和他吵了一晚上,还是董哥和项桐拦着,不然我高低得把他揍一顿。

后来工厂搞机器升级,钱柏他是班组长嘛,要顾上又顾下,想叫工厂好,又怕抓太严,叫下头工人们丢了工作,日子过不下去。

那段时间他半夜都不睡,拚死地干活,犯了很多错,也忘做很多事儿。他当时忘了清理锅炉的水垢,叫那东西砰地给爆了,炸断了董哥的腿。

董哥腿废了,没法再干工,叫工厂辞退了,工伤事故赔偿一直没下来。

钱柏起初心愧得不行,后来工厂机械化发展目标下来,他却一心扑在宣传机械化的坏处上,连救命恩人都给忘了。

你想想,他当时都魔怔了!

我当时看到董哥受伤,心里可难受。机械化低就是这么个下场,很多危险都发现不着。我当然很心疼职位削减,但是我不想再见着其他人因为这份工作,如董哥那般出意外,那般不当心可是要搭上自个儿的后半生啊!

我支持工厂改进,听说董哥家日子过得很艰难,灵机一动,想到叫董哥来宣传推动机械化,既能助力工厂发展,也能解董哥的燃眉之急。

这当然是个好事。

你知道的,董哥心肠好,当然不愿意叫工人失业,可是我同上边说好了,只要董哥来,就立马批下赔偿款。

董哥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日子过得很拮据,听了这话,还是想了很久。

他最终答应了。

后来我听说,董哥在宣传游行时被钱柏甩了一巴掌。

再后来钱柏的宣传语越来越偏激。哦,听说他扇董哥巴掌前,一些工人还因为受他影响,情绪崩溃,自杀没了。

而后……而后钱柏就疯了,被送进了医院。

我去探望董哥的时候,董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钱柏。我给董哥倒水,说他自个儿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究竟有什么错?

我把钱装在牛皮纸袋里交到他手里,又说我这几日忙,下一周再来看他。

董哥说好。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董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

他自杀了。

我哭了好些天,后来再提起那件事时已经麻木了。

那罪魁祸首在医院里头,由医护人员好吃好喝伺候着,钱是我和项桐一块凑的。

我一周有三天会去看他,那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但有时我还是会从他嘴里听到我们的名字。

他的病养得不错,5月进的医院,11月初差不多就好了,是12月中旬出的院。

跨入千禧年的那夜,我和项桐约好了,要去钱柏家乡那新宅里头一块庆祝庆祝。

可惜的是,路上耽搁了,车子在弯弯曲曲的泥路上绕的时候,跨年的钟声已然敲响。

我们当然没听见,但我们看见几乎铺满整片夜空的烟花。

很漂亮,要是董哥和钱柏也在就更漂亮了。

我们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他的新宅大门时,已经接近2:30了,灯亮着,但是没见着人。

我们原先还以为是那人幼稚,想同我们玩一出捉迷藏!

于是我们喊着他的名字,找起他来。找着找着,在浴室找到了红色的一缸水、水中的他,以及瘫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项冬。

我一辈子也不原谅钱柏……去他妈的狗东西!

—————

②项桐

问者:你同钱柏是什么关系?

项桐:发小。我们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问者:你有意识到钱柏对你的憎恶吗?

项桐:呃……说不知道是假的。可是你想,人嘛,这一辈子累死累活,为的不都是讨一口饭吃?什么理想不理想,和我不搭边的。我承认我为了混得更好些,奉承巴结人的事没少干,但归根到底咱们都一样是干脏活累活,哪还能分出个高低贵贱?钱柏他心性高,瞧不上我这样的贱骨头嘞!

问者:你同钱柏关系完全破裂了吗?

项桐:大概算吧……可你要知道,我不是他和董枝那样的聪明人,我本事不大,但我也要供家里人吃饭啊,我怎么就成恶人了?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日子,为身边人都作了一副画像,而你在其中虎背熊腰,花脸如狸,口生虎齿,掌生尖爪。他为何这样画你,你可有眉目?

项桐:都花狸了,奴颜媚骨,老奸巨猾呗!

———

[项桐自述]

我是山沟里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啊,爸妈拉扯我和我弟长大不容易,那时候村里同龄的小孩也都没啥志向,钱柏他是个例外。

那小子和那些成天想着上房揭瓦的混头们不一样,他从小学就开始和我讲他要成为一名专业技术工人,想要掌握专业生产技能啥的。那时候咱们才多大啊?哪里是谈那类摸不到边的东西的时候,我纯粹就是兄弟做到底,听他讲话罢了。

但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他的脑袋很灵光,学东西很快也很踏实,而我比起他要笨得多。

不过我虽事事都干不精,到底是家里的大儿子,是以后的顶梁柱,我没有钱柏那么大志向,单单想叫父母少吃点苦头,叫我弟也能踏实上学。

我俩的关系一直很铁,高中毕业后我俩便一块进了厂子当学徒,干的活又脏又累,可是那时的我们能找到挣钱的地儿便已感恩戴德了。

后来嘛,他技术活干得好,被提拔成了车间的班组长,说嫉妒不至于,我顶破天也就是有点羡慕。

我知道我不如他,也清楚我一味蛮干绝对干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肯定得找点路子啊!

于是我在工头身边点头哈腰,时不时说些那人爱听的话,小心翼翼地哄着,又把那人的吩咐照单全收,从不违抗。

97年底,厂里大规模引进新技术,大概是我表现出了强烈的接纳新技术的意愿的缘故,我在98年4月成功升职了。

好不容易获得机会,那肯定得卖力干啊!

可偏偏在这时候,钱柏来找了我。他不由分说便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我知不知道因为那些破机器,车间里多少兄弟都失业了?知不知道现在几乎每个厂子都在裁员,那些兄弟连讨口饭吃都难。

我他妈能不知道吗?!

可我能怎么办?放着好不容易等来的升职机会,同他揭竿而起,指着大老板的鼻子骂他个爽,再逼老板重新雇佣那些人?

我也要吃饭的啊!我家里有大有小,我弟弟喜欢读书成绩也好,我还想送他去上大学呢……

我能怎么办?

我们互不能体谅,自然而然疏远了。

其实我那会还很在意他啊,我总想打听他的消息,却不知道多少次从别人口中听来,他说我是个没义气、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小人……

我那时想,他说得对。

一个从来看不起我的兄弟能比挣钱养家重要?

我和他断了联系后,就不再关注他在干什么了。

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他怂恿失业的工人兄弟闹事,害得工厂停工,老板再一次考虑大规模裁员的时候了。

钱柏那蠢货彻底疯了。

在我看见他那癫狂的眼神时我便意识到。

他沉迷于组织那些自个讨不到丁点好处的东西,也听不进我和祝叶俩“没人性的畜生”的话。

听说他还和家里人闹了不小的矛盾,拒听电话就算了,过年也不回家,单知道往回寄钱。

他妈的不孝子啊……

比起这些琐碎事,最让我不安的是,即便我同钱柏他不常碰见,可我都发现了,董枝出去宣传机械化的头一天,钱柏就把自个儿整进了病院。

妈的,他大概是命里就克我!

这种无异于天塌的坏事,我当然没敢告诉他爸妈,只能匆忙跑去病院看人。医生说他得了妄想性障碍,我不懂,但我知道要想治病得花不少钱。

可他生病了,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那样下去吧!

我和祝叶自掏腰包帮他垫了医药费,反覆叮嘱他日后痊愈了要记得还钱,毕竟我俩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更何况我还得供弟弟读书呢。

总之,我也不是个闲人,由于升职以及厂内人员的大规模削减,再加上还得尽快掌握新机械的操作方法,我很快忙昏了头。

现下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还是在董枝死的那日,那日是……99年的8月23号……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亲口告诉他说董枝走了,可他只是用一副呆傻样盯着我,显然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

他妈的,董枝便罢了,他连自个父母出事过世也没反应啊!

我在他病床前哭了一宿,再没闲工夫见他,原想着过年的时候领着弟弟同他一起吃顿团圆饭,可千禧年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他就割了自己的腕。

啊……该说什么才好……

钱柏啊钱柏,你对得起谁?

—————

③项冬

问者:你和钱柏什么关系?

项冬:柏哥是我哥的好兄弟……大概吧。

问者:你知道钱柏和项桐关系破裂的事吗?

项冬: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柏哥保持联系,其实这也是我哥默许的,他那人就是嘴硬心软……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身亡的人?

项冬:是。

问者:钱柏在日记本中提到你的次数尤其多,但一会儿是小冬,一会儿是阿冬,你对此事知情吗?

项冬:知道的。自打柏哥生病了,我空闲时间几乎都陪在柏哥身边。他自从生病以后就很不清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项冬自述]

我很小就认识柏哥了,可真正同他熟络起来还是1997年,那年我高三毕业,来厂里打临时工挣学费。

我被柏哥带进车间里,柏哥面上热情爽快,骨子里又很温柔,教我技术操作上的事时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从不会嫌弃我学东西慢。

我一直以为他便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比那董大哥还要好上些。

可自打98年末厂里机械化改革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味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腐烂了,厂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股叫人发晕的气味。

——大哥同柏哥彻底闹翻了,但这并未影响我和柏哥的关系。

有一日,我在柏哥家门口等他,他那会儿刚领着工人们讨公道回来。

我瞧见他满头的汗,忍不住问他——他这又是何苦?有什么必要呢?科学进步是大势所趋,我们不可能阻碍技术发展。有了机械,董哥的腿兴许就不会废,厂里生产成本降下去了,效率也更高了,何乐而不为呢?

柏哥听了我那番话,神情忽而变得很严肃,他说,人不能总是看着自己。他还问我,是不是只要失业的不是咱们,咱们便能装瞎子。

我悻悻找藉口逃了,后面有一阵子也都没脸见他。

直到某日大哥问我能不能去医院帮忙照顾一下柏哥,我这才知道他生了病,而且病得很严重,病得哪怕我在他耳边说他父母去世了,他也只会笑的程度。

在意识不清醒的病院生活中,他拿起了画笔,我先前听我家大哥说过,柏哥是个全才,什么都会一些,因此在看到柏哥画画时,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好几次拿起他的画册,上边是类似于山海经插图那样的异兽。起先我不怎么放在心上,直至他开始给那些怪物署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几个名字。

原来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人是真的疯了啊。

——这是那时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在真正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发觉了他常同我讲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且他对我的称呼也总在改变,有时是小冬,有时则是阿冬……

但那都不重要了。

生病时叫我什么都好,但我希望他终有一日能记起我完整的名字。

开学后,我便不能时时陪着他了,只能赶着放学去照顾他,到后来学业忙起来,除了周末或者长假,我都很难再见他一面。

我在奋力追逐自己的理想,我卖力地向前奔,为了减轻家里大哥的负担,也为了证明给柏哥看,我不是个仅仅会依靠大哥的人。

可他对我毫不留情。

近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月,柏哥说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用了将近一整个月来证明自己没病。我也亲自确认过,他确实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他能准确地说出我们的名字,也能够详细复述自己的生平。

那年,小医院关于精神病的诊治流程还不够完善,医院留他观察了两个周见没什么异常,便同意了给他办理出院手续。

字是我签的。

出院的日期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日。

我本来想同他一起跨年,你想,一整个世纪的头一日是多好的日子啊,也算庆贺他的新生。

然而当我去医院接他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翻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也没能找到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恐惧,因为我在他恢复记忆后,曾对他提起他父母用他寄回去的钱在村里盖了个新房的事实。

在他失联的第十六小时,2000年的钟声敲响尚不及一个小时,我透过新房浴室的那扇窄窗,看见了漫天的绚烂烟火。

他倒在浴缸中,鲜血随着浴缸中的水一齐往外流。

他邋里邋遢地死了,死不瞑目,可手边摆了个小木凳,凳子上还放着封他自个写的情书——我认得出他的字迹。

情书的署名是“狐狸”。

他的病果然还没好。

是我的错。

我不该轻信他已然痊愈的谎言,也不该在要接他回去的路上耽误了。

柏哥啊,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贰·2000年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18年9月5日深夜

天气:多云

忏悔百无一用。

“九郎”钱柏怨念滋生事出有因,同情与否要分人来看,至少我无法同感,只觉其怨气长存世间近二十年实属不该,理当赔罪才是。

也罢,判定黑白本非代理人之任,我到底不是钱柏,也万不可能真正感其所感,更不配衡量其对错与否。

总而言之,此轮阴梦空间时间设置诡谲复杂,有点意思,但我不喜欢……不过毛茸茸的狐狸很好,我挺喜欢的^^。

(蓝色水彩笔字迹:薛无平,能不能给我俩放几天假^^)

(粉红色简笔画狐狸)

(黑袍火柴人简笔画)

(粉色爱心x6,绿色星星x6)

(鬼画符:已阅)

(鬼画符注:下回你再敢在日记上乱涂乱画就死定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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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梁桉并不是人,而是机器的代指,且梁桉的万人迷属性并不准确。事实上,新技术的推广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年,在步步高升机械厂中,对新技术应用的持疑者与支持者呈现出对半分的状态。

二、并未发生所谓的人类集体死亡事件。钱柏所带领的车间组里自杀的工人总共有三人,这三人的死亡是多方压力共同造成的,不单有失业压力。钱柏在极度自责情况下夸张化了自杀事件。

三、服务员阿冬与记者小冬原型皆为项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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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梦的现实基础]

一、祝叶的鬼祭祀:被曲解的机械化宣传仪式

二、狐剔骨:既代表着钱柏的理想一次次救他于水深火热,也预示着理想的最终消逝。剔骨相救并灭亡乃钱柏对于理想湮灭最为体面的处理方式。

三、葬玉棺:古人以盛葬玉棺保灵魂永存于天地,葬狐狸于玉棺,表达了钱柏对于理想不死的渴望。

四、双面人:钱柏在举行反机械化游行后,由于自己职位保留而其他工人兄弟却相继丢失工位,被质疑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双面人。阴梦中的双面人实则是他对这段不堪记忆的扭曲改造。

五、记者小冬:项冬在钱柏住院时间内陪伴时间长,易于就近抓取人物。此外,项冬为了帮助钱柏恢复记忆,常以提问方式对钱柏沟通,同时也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

六、其他:

·【梁桉房间的不明黑色液体】——柴油。

·【鬼祭祀上梁桉喝下的药】——柴油。

·【洗手间里出现的男鬼】——钱柏车间自杀的工人之一。

·【绿】——精神世界遭限制的地方。

·【蓝】——精神世界得到满足和充分理解的地方,但也同样是野坟分布之处,即最终造成消极后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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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柏生平经历时间表]

1985【①钱柏和项桐进入步步高升机械厂当学徒;②钱柏结识前辈董枝、同期学徒祝叶】

1996【成为车间班组长】

1997 5.1【董枝因钱柏的工作失误遭遇严重事故】

1997.12【①外资引入,工厂机械化水平快速提高;②工厂开始大规模裁员】

1998.4【项桐升职】

1998.12—1999.1 【钱柏鼓动罢工】

1999.2【小规模工人罢工,工厂被迫停工,大规模裁员】

1999.3【原车间组内三个工人自杀】

1999.4.16 【①祝叶呼吁进行机械化改革;②董枝答应进行工厂机械化宣传】

1999.4.5【钱柏亲人病故】

1999.5.9【钱柏进精神病院】

1999.8.23 【董枝去世】

2000.1.1【钱柏割腕自杀】

———委托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