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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千年隐衷

第60章 千年隐衷
殷无极隐匿着身形, 瞳孔中映着这荒唐一幕,只觉天旋地转。

趁着他沉睡,谢衍把重伤的大魔揽在怀中, 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在安抚当年的孤戾少年。

他在天下人面前逐他出门墙, 私底下却视他如爱徒。

就算他被俘获,死罪难逃,一向公正的圣人却敢独断专行, 越过一切程序,顶住天下攻讦, 将他直接关入九幽。

他不能放他回到魔宫, 也不愿杀他,只能这样囚着他,换一丝生机。

谢衍没得选。

感觉到他身上还有温度,圣人垂下眼睫, 随手一指,把铁链往下放了放, 让他不至于被悬于空中,伤势频繁撕裂。

九幽的地面崎岖, 水汽湿冷,谢衍只是待了一阵, 就感觉寒气浸透了他的衣料。

重伤的殷无极被他封住魔气,这冷意,又该如何砭人肌骨?

谢衍跪坐在地上, 把坠入他怀中的徒弟往怀里拢了拢,鹤羽般的白色衣袖,盖住他破损玄衣下皮肉翻卷的伤势。

谢衍揭开他身上黏连血迹的衣料, 然后伸手,逐一抚平他身上的伤痕。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他肌肉紧致的胸膛上,那里几乎被开了一个血洞,覆着护体的魔气,只是勉强维持他不死。

谢衍念动双修的法诀,俯下身,将纯净的灵力通过唇渡了过去。

“觉得很疼?”他冷笑,“疼就对了,该长长记性,你就算再顾着北渊,也不至于把自己毁到神魂几乎尽碎。”

“仙魔大战的因果,在你我之战中已经了结。可这场气运之战,到底牵连无数生灵,如今失控的战车坠崖,一切也该到了结束之时。”

谢衍神色惨淡,轻抚他的面颊,笑了笑道:“别崖,所有人都要逼我杀你,你说为师怎么才能护着你?”

“逆徒,混账东西……”

谢衍骂了几句,又住了口,眼睫微颤,道:“你若是当时退却一步,不犯在吾手上,这五洲十三岛,又哪来第二个人能阻拦你?”

对于仙魔两道的修士来说,对方是经久的宿敌,仙门视北渊魔洲为恶,而北渊又觉仙门虚伪,于是愈发两看相厌。

即使有短暂的和平时期,也是一圣一尊竭力维系的,一旦失衡,就会兵戎相向。

只有到了圣位或者尊位,才明白一点:仙魔千年大战,乃是天道安排的气运之战,谁也躲不过。

说到底,魔修也是只是道不同的修士,又何来非我族类?

天道鼓励他们自相残杀,不过是为了均衡,他不会允许任意一方过于强盛,打破这平衡。

天道之下,万物刍狗。

不外如是。

谢衍按住徒弟后脑的发丝,随手掐了诀,让他睡的再沉一些。

那重伤的大魔,缠着一身沉沉的铁链,毫无防备地依靠在谢衍的怀中,眉峰却浅浅蹙着。

“道祖和佛宗已经到九幽之外了,是来找我要说法的。”

谢衍调整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睡得更好一些,倏尔冷笑:“两位圣人,怕是都要杀你,见信使被我截住,竟是亲自上门了。”

仙门三圣在大方向上从来一致,却各自代表道统利益,互相牵制。

若是谢衍要留殷无极一命,要置换出去的利益与付出的代价,绝非小可。

隐匿黑暗中的魔君神识,在谢衍这样的自言自语中,终于窥见了些许当年的真相。

他本以为战败会死,却不料最终等待他的,是漫长的刑期。

在他无望地熬过二百七十四年,甚至以为自己会被谢衍囚困一生时。

他的师尊,却以死亡为结局,放他破狱而出。

殷无极在黑暗中无声笑了,神情却逐渐疯魔,只是凝视着那白衣人的影子。

他是天问先生,怎能不通天命。除非他要破这命数。

谢云霁,简直机关算尽。

他好恨,好恨啊!

谢衍低头噙着他的唇,却尝到血味。随着灵气的转移,他身上的伤痕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流血。

他胸口的血洞仍然皮肉翻卷,让魔君绮丽的容颜一片衰败惨白。

“一个月了,你的臣子已经稳定了局势,开始准备和谈。”白衣圣人手中把玩着徒弟的发丝,端然微笑着,谁也不知他漆黑眼眸里藏着什么。

“魔修凉薄,可你的心腹甚至底下魔兵,竟从未打算放弃你,哪怕让出资源、增加贸易的让利、甚至将矿场租借给仙门,他们都要,保你不死。”

“现在,传闻满天飞。”

“流传最广的一个,说帝尊有姿容绝世,昳丽貌美,我这个做师父的,慕色,才一意孤行,将你囚入九幽,是为了让你当我的禁/脔。”

“师徒不伦,仙魔私通,罪大恶极。旁人不需要知道这是真是假,也无人能验证,但用这种桃色传闻来毁吾之声名,最是一本万利。”

北渊倒罢了,向来无甚规矩,民风放纵,即使师徒不伦,也不过你情我愿,充其量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谈八卦。

但是仙门礼教森严,谢衍却又站的太高,希望他摔下来的人数不胜数。

他力挽狂澜击败魔君,正值威望最盛时,又一意孤行不肯杀他,加上过往的无数恩怨纠葛,无疑是亲手给自己白璧无瑕的名声,添上了致命的污点。

天下攻讦。

谢衍的目光垂下,然后伸手摩挲他的侧脸,他忽然笑了。

“不过,这消息倒是歪打正着,没有编错。”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现在哪像个无情无欲的圣贤,这样温柔抚摸着他,却轻声自语的模样,看似冷静,却是疯的厉害。

“别崖,我反复警告过你,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否则后果自负。”

谢衍神色温柔,却让人脊背生寒:“你怎么不听话?”

殷无极曾是他最听话的徒弟,最尔雅的君子。他曾是他的骄傲,他的知己,他的继承者,他生命的延续。

他们的师徒之情,早就搅和了欲望、情爱、责任、亏欠、又被仇恨延续。

他们被逼至绝境,关系破碎了一地,也是死活都纠缠在一起,不死不休。

这逆徒要求死,获得永远的宁静,谢衍偏不杀他,他要他活着恨他,只因他早就偏执至此。

殷无极当年得知谢衍囚他,早就心灰欲死,情绪抵触至极,只会越发疯癫,根本没有看出他的不对劲。

如今站在旁观的视角,经历了五百年孤寂的魔君,才能真正读出当年谢衍冰冷面具之下,深藏着的,与自己一般的疯。

他久居仙门高位的师尊,掌控欲那么强,哪是什么慈悲心软的性子?

既然是他先招惹的圣人,勾着他犯了禁忌大罪,就活该被他玩弄在掌心,成为他九幽下的笼中雀,庭中豢养的倾城花。

数百年不见天日,殷无极只看着他的眼睛,只听他一人的话,只做他一个人的囚徒。

殷无极思及此,却是笑了,不觉得可怕,只觉得高兴。

在谢衍死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与那五百年的寂静相比,那曾经让他憎恨不已的九幽大狱时光,该是多幸福啊。

谢衍替他处理过伤势,又俯身亲了一下他的唇,才平静地放开他,退出几步,解开让他沉睡的术法。

不多时,大魔睁开眼,见到熹微灯火光芒中的白衣圣人,绯眸中涌动着刺骨的恨。

他手腕上的铁链鸣响,刺耳至极。

“谢云霁——你还敢来见本座?”殷无极勃然大怒,面容狰狞如修罗鬼神。“伪善!可恨!要么杀了本座,要么滚出去——”

“恨我?”圣人薄凉地开口了,“那便恨吧。”

“是不是很想杀了我,让我这个伪君子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谢衍负手,仿佛洞悉了一切,神色温雅带笑。

“活着恨我,想一想怎么从这大狱中逃出去,然后向我复仇。”

“殷别崖,我等着你来杀。”

圣人说罢,决绝地转身,任由大魔在他身后怒吼。

九幽黑暗无光,杳无人迹。

梦中的谢衍方才情绪激荡时,未曾感觉到不对,此时,却抬眼看向虚空之中,眼神一凝。

他冷声道:“谁?”

*

在被察觉的一瞬间,殷无极从识海瞬间脱出,浑身都在颤抖。

他伏在床榻边,呼吸不稳,紧紧握着谢景行的指骨,好像要把他融到自己的血肉里。

若是此时,他的谢先生想剜他的骨肉,砍他的头颅,刺他的心脏,甚至要碎他的魂,他怕是都能笑着递刀,疯到任由他去杀。

圣人谢衍那平静如深潭的面容下,藏着千年未曾说出一字的隐衷。

他自始至终都在乎他。

知道了这一点,他还比什么,醋什么,慌什么?

哪怕他对他不是爱,亲情也好,欲情也好,占有欲也罢,谢衍自始至终,都待他最是不同。

圣人总是有两套标准的,因为他的识海之中只分两类,世人与他。

为了世人,他固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为了他的徒弟,谢衍的底线可以一退再退,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因为根本不需要犹豫,哪怕是去破坏自己的规矩。

无论善恶、仙魔、正邪,一切世人的标签,都影响不了他的决定。

权力、利益、名声、道途,哪怕付出任何的代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换他的徒弟。

即便不是情人又如何,这非同一般的待遇,这份独一份的偏宠,足以让他得寸进尺。

更何况,冷静的圣人会为他疯癫至此,难道这不算是刻骨铭心?

谢景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回到前世阴暗的九幽大狱,血与冷铁的气味弥散鼻翼,让他连呼吸都冷凝。

那是圣人被责任与私欲撕扯为两半的时候。

他明明站在顶端,却必须从夹缝中寻找一丝机会,才能保住疼爱的徒弟,这让他深感无力,几乎也要被折磨的发了疯。

惊醒他的,是异常的窥探。

在他身边,又能够在他识海来去自如的,只有一人。

“谢先生醒啦?”看见谢景行支起身,殷无极带着盈盈的笑,握住他纤弱的手腕,把醒来的师尊缠绵地拢在怀里。

他意有所指道:“睡得可好?”

“……”谢景行冷冷地瞥他。

帝尊成年的模样,玄衣裹身,宽肩窄腰,端的是雍容端华,威仪天成。

他平日里真真假假,教人看不清心思;讨他疼宠时,又会作些哀怨动人的模样,唯有曾经睡在他怀里时,才显出几分乖巧可怜来。

谢景行讽刺道:“我以为帝尊还算是个君子,未经同意,擅自来去他人识海,可有一点风度?”

他气得要命时,才会这样恻恻地唤他帝尊。

殷无极含着笑,却在谢景行变了脸色前,捞起一缕发丝,放在唇角轻吻。

他撒娇道:“无意之中看见了点旧事,手段虽说有些见不得光,但本座也是无意的呀。师尊可是恼了本座?”

“莫要叫我师尊!”谢景行被他气的不轻,冷声道,“逆徒!不知廉耻……”

他骂的越厉害,殷无极越是血脉偾张。

“师尊,不知廉耻的是谁啊?”

他弯起唇,用舌尖舔舐唇瓣,带着些暗示意味地瞥向他,语气欲语还休:“您难道不记得,您关着本座,都干了些什么?”

“……”谢景行一僵,他想起了那些不可描述的过去。

“我都说不要了,您还拽着我的衣襟,坐在我身上。”

殷无极凑过去,长发落在他的膝上,指尖摩挲他紧抿的唇,轻笑道:“……先生囚着我,原来是馋我身子,早说啊。”

“给我闭嘴。”谢景行眸色冷然,厉声斥他,耳根却绯了一片。

殷无极勾起唇角,对他笑道:“您喜欢什么样的殷别崖?”

“……”谢景行想起当年做的离谱事,本就头疼极了,更是不敢去面对被他折腾的爱徒。

可殷无极浑然不觉他当年过分,意犹未尽道:“少年时候,您说我孤戾骄傲,是濯濯春山柳,招人疼。”

“青年时,又夸我是端肃君子,儒雅温和,合您的意。”

“别说了……”谢景行完全听不得这些。

当年起了大逆不道心思的,明明是这混账徒弟,殷无极说来,仿佛是他这个做师父的毫无道德,竟对小漂亮徒弟下手似的。

殷无极抬眸,似笑非笑地撩他一眼,道:“……后来,我入了魔,您又觉得我的容貌过盛,性子却疯癫,容易偏执,走了歧途。“

“然后,师尊为了把我弄到手,竟是把我带上床,与我……性命双修,教了我情/欲的滋味,难道,这也是算是我存心勾您?”

“……胡说八道。”谢景行侧过头,不敢看他那双灼灼的绯眸。

“现在,本座已是一道至尊,容貌、力量、权力、财富,应有尽有。”

帝尊伸臂,揽过谢景行瘦削的肩膀,像是当年那般靠在师长肩头,语气轻快地自荐枕席。

“魔功大成,容貌气质比当年更盛,百依百顺,温柔可靠,能力更强,师尊可还入眼?”

“帝尊难道也甘心以色侍人?”

记忆回归,让前圣人原先的雅致褪了干净,而是透着一股冷静的疯。

谢景行听他越说越离谱,漆黑眼眸一敛,不去看他,因为气愤而口不择言:“五百年,以帝尊在魔宫的地位,身边自然断不了美人,何必在我这伏低做小,受我的气?”

他虽说是失言,但一想这种可能,掌控欲极强的前圣人心中如蚂蚁在噬,恨不能再把他困在九幽之下,关上几百年。

殷无极先是一怔,看着他脸上沉沉冷意,竟是越发乐不可支。

“谢云霁,你吃醋了啊?”

“随你怎么理解。”谢景行刚醒不久,先是恼他擅闯识海,被他又是调戏,又是撒娇的闹了一通。

这还不够,他竟然还被自己的假设给气到自闭了。

上辈子,殷无极是他的徒弟,就算叛出师门,他们也是师徒。

仙门的伦理纲常摆在那,他根本不能名正言顺地动他的心思,那些爱恨纠缠,虽说是殷无极先起头,但他无论出于什么心态,接受了纠缠,也犯下了禁忌悖德的大罪。

但圣人费尽心血,才把殷无极养成如今这副模样,却也不是为了便宜别人的。

殷无极还没见过他这副眼神笼着阴霾的模样,忽然唤了一声:“师尊。”

“做什么?”谢景行横他一眼,还未说什么,就被一根食指抵住了唇畔。

殷无极忽然笑了,欺身,双手支在他身侧,娓娓道来:“自从我十五岁见到谢先生起,往后的数千年,我眼里就再也没有过第二个人。”

他的一字一句,都极尽缠绵,宛如春潮带雨。

“我在先生这开了窍,尝了欲,知了情,却越是怕。”

“我知道师尊的性子,您什么都要最好的,衣服脏污破损,只会丢弃,不会去洗涤缝补;心爱瓷器有一道裂纹,您只会换掉,不会去修。”

“圣人站在最高处,性格那么骄傲,谁都没法让您停下脚步,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教您不喜了,您恐怕也只会失望叹息,然后把我丢下。”

殷无极看着他笼着薄雾的眼睛:“可是,就算你腻味了,不肯要我,我也自始至终都是您的东西,不会让别人碰一下。”

他垂下绯眸,又撩起眼帘,绯眸里的光,像是最初的少年。

“师尊,无论您喜欢与否,我干净的,我这一生,只有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