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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无恙,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第60章 柏柿橘 若想要沙州无恙,再生一个,才是正事
60.1.

那芦苇荡足足有一人之高,忽然间冒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腔调来。

宁离心神激荡之际,半点不曾察觉,此时回首,蓦地望去,却见寥廓暮色下,芦花深处不知何时现出了个高大身影。来人褐色僧袍,五官有异,与中原大有不同。

宁离微有怔愣,他不记得自己曾见过眼前这人。可恰对上来人灰色眼瞳,瞥见一只光溜溜脑壳,下意识查找,一点戒疤也不见,猛然间想起一事。

陵光曾与他说过,翠灵寺里,藏着个铁勒来的假胡僧。腊八那日他并不曾往里去,谁知竟在此处撞见。

薄雾迷离,芦花飘荡,浅滩下江水茫茫,回旋中唤起些微模糊记忆。

宁离陡然醒悟:“是你!”

先时并不曾放上心,此刻已然察觉。

除却冬至那日在滁水河畔伏击的铁勒人,还能够是谁?

只是未曾料想,解支林堂堂铁勒国师,竟然做此下三滥行径。

解支林直勾勾地将他盯着,深灰色的眼瞳中,彷佛被阴翳所覆盖。这样的眼神,寻不见半点善意,倒是教宁离想起,在瀚海深处,沙沙潜伏的虺蛇。

这不速之客,恐怕还是个恶客。

那恶意半点不曾掩盖,几乎要浸入肌体,教那张脸看上去愈发的阴森骇人。

难不成是上一次在他手里讨打没有讨够?这时节还主动送上门来。

宁离正是心情郁郁的时候,乜斜道:“少套近乎,谁和你别来无恙。”

解支林心中暗骂了一句,若非是大安宫那位一意孤行,他今日定不会前来寻衅。他如今身份,在建邺之中,说不得就极为尴尬,潜藏还来不及,自是能少一事便少一事,不要横生枝节。

可如此被后生小辈呵斥,也未免教他心中不悦。

当即面色沉下,皮笑肉不笑道:“哦?听说世子慧心通明,我今日来,正是想与你论一论佛理。”

宁离眼眸轻颤。

最末的那两个字,偏偏就戳中了他的脉门。

与谁论?与他论?

他能懂多少的佛法?他根本半点也不懂,半点也不会。这番邦的蛮子,不请自来,拿着他取乐,刁蛮无理。焉知在当年的佛会上,不曾向归猗发难?!

宁离蓦地一声大笑:“谁不知我不学无术,胸无点墨?你却要来以大欺小,倚老卖老……解支林,你若是当真想问佛法,二十年前,你怎么不登建初寺的讲经台?”

解支林眼瞳骤然缩紧,却是被戳中了极大的心事。二十年前,元熙帝时他确然在建邺,可佛会之时却是连登台的资格也不曾有,甚至被人轻嗤无视,一番淩|辱。

宁复还嚣张的面孔似在眼前,新仇旧恨,刹那间悉数涌上心头。他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沙州据此千里,若是教眼前这小子栽个大跟头,宁复还也是鞭长莫及。

风声激烈,芦花纷洒,解支林僧衣随风鼓动,周身气势不断攀升。那一时忽然下起雨来了,可触及解支林身周,却像是碰到了无形的壁障,悉数被弹开。

而另一侧的少年,已被雨水浸透,狼狈难掩。

天地间,两人形成最鲜明的对比。解支林目光森森,注视于宁离。大滴大滴雨水顺着少年下颌滑落,可那少年彷佛不觉,半点也不曾怯、半点也不曾惧。

甚至大言不惭道:“咦,你怎么就动怒了?这涵养可半点都不行……难不成你不是想与我论佛法,是想与我论剑法?”

……真个是仗着宁王世子的身份,口出狂言。

“真是没吃过半点苦头。”解支林蓦地一声冷笑,“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我便替你父亲管教管教你,究竟该如何说话!”

他眼见着宁离袖中动了动,彷佛是挽了个花架势,心中一跳。可再一分辨,却并未察觉到宁离身周有半分气息波动,反而是一张面上,略有些迷惘神色。

登时间,解支林心中大定,冷笑道:“怎么?这时候知道怕了?我知道宁复还给了你保命手段,你不妨全部用出来。也看看他给你的那些手段,究竟管用不管用。”

纵使有神仙手段又如何?他瞥着这废物小世子的模样,分明是保命符捏在手中,却连学会用也不曾!

这等花花枕头,解支林见过不知多少。他心中不屑,狞笑一声,再不迟疑,下一刻,周身气息顿时暴涨,猛地探出了手去。

枯爪如隼,看似千里,实则咫尺,毫发之间,就要捏破宁离的喉头。

却就在这一刻,迎面一股蓬勃杀意,猝然袭来!

解支林早已经感受到了天地之间、江河之中,那气息的攒流涌动,可是,他根本不在乎。

因为天下入微境有数,而没有一个,身在沙州。

便是宁复还自己,也不过是在通幽徘徊。

而建邺城中,五惭昨日已然离京,武威卫与奉辰卫的两位大统领,自然是在宫中护卫君王。岁除之日,一年最末,谁还会到这荒郊野外的偏僻渡口处来?

他说要给宁离一个教训,那便是真真切切的要给一个教训,没有半点作假。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错了。

那杀意携裹着盛怒而出,有若离弦之箭。解支林欲挡,却陡地发现,那箭支无形亦无声。心念电转间他陡然意识到,这绝非平常劲气,乃是射箭者一腔精血所凝,更有甚者,暗含三分沛然莫御的王者之气。

彷佛又回到了伏杀的那一日,滁水河畔,芦花茂密。

冬至。除夕。前岁。今日。

连暮霭都重叠。

冰冷的箭簇滑过了夜空,耳边似炸开“咄”的一声闷响。解支林愕然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刹那间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褐色的僧衣上,有一团晕开的深色,可分明雨水皆避他而去,可分明雨丝不曾有半根,飘落在他身上。

不该沾染的颜色,缓缓浸出。

僧衣湿了。

那不是被飘落的雨水,而是被人体里渗出的鲜血。

轰然一声巨响,尚未好全的幽径再度被人搅乱。

灵台被折断了支撑,这一时,彷佛不周山倒,天旋地转,山崩海裂。

那无形的箭簇正中了他的心口,一箭扎穿了他的气海灵台。血花自胸口绽开,伴随经脉被撕扯乱。周身真气骤然间崩泄,源源不断的顺着皴隙散溢。

解支林蓦地抬头,无比惊骇的望向了来人。那像是无边地裂中涌出了滔滔黑水将他没顶,又像是狂风暴雨中落下道霹雳雷霆将他劈裂。

……镜照幽明。

眉目峻冷,寒而迫人,他不可能认错这一张脸。

雍帝裴昭。

折魂倾神,使人望而臣服,自觉形秽。他更不可能错认,那惊魂而来的杀意里,不容忽视的王者之气,迫得人只想屈服。

那几乎比无妄境还要稀少,要达成的条件无比苛刻。唯有登临御座的修者,才能生出这道沛然之意。

解支林剧烈颤抖起来。

大安宫的老皇帝知道吗?知道这个他想要谋夺性命的儿子,只差一步就能步入无妄。

他眼睁睁的青年疾步而来,却半点眼神也未曾投给他,一把将那伶仃的少年世子揽入了怀中。薄薄雨幕朦胧了神情,却犹自可以从那动作中感受到担忧急切。

解支林初初不解,忽然间脑中灵光闪现,霎一时他暗骂了一声。难怪上皇要支使他寻宁离麻烦,原来是在这处等着。

他艰难的咽下了一口腥甜的沫子:“不知上皇知您这身修为,又会如何作想。”

下一刻,只听见青年开口,有如切冰碎玉:“解支林,你当真以为这国师的名头,能保住你的命?”

解支林牵动唇角,身受魂击,蓦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从前他有几分有恃无恐,胆敢潜入建邺,也是因为大雍的皇帝,虽然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然而于武道一途,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若他当真能伺机伏杀,带给铁勒的好处几乎无法想像。

而如今他终于晓得,那不仅仅是错了,更是大错特错!

若是裴昭以入微之境取他性命,便是铁勒王也只得匍匐而栗六,一句话不敢多说。

雨丝细密,渐有飘雪。

芦花纷扬的浅滩上,远远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一队骑士穿过夜色,疾驰而来。解支林见到自己的老对头倏忽而至,得雍帝示意后,出手如电,封住了他周身大xue。

萧九龄面无表情,底下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解国师,请吧。”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顷刻之间,便已尘埃落定。宁离瞧着萧九龄押解着解支林,犹如押着丧家之犬,而解支林束手就擒,毫无抵抗之力。

他指尖掐着的剑诀,还未曾用出,就已经被人揽入了怀中。

来人紧紧地将他抱着,彷佛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那力气大得彷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

宁离缩了一下肩膀,不自觉间散去了剑诀,下意识唤道:“行之。”

出口之后,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何时,他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没事了,不要怕,宁宁。”裴昭紧紧将他拥着,声音微微发颤,“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裴昭几乎不敢想像那时看到的场景,霜风寒天,孤身对峙,只要他来晚一刻,解支林便会对宁离痛下杀手。他分明已经看到了解支林面上的狞笑,而宁离那么年轻,那么单薄,怎么可能承受得了!

“我没事。”听得耳侧急促的呼吸声,宁离这才察觉到了几分不对来。裴昭的手上下摸索着他的骨骼、脉络,分明就是在查探他有没有受伤。可解支林能对他造成什么麻烦?他连忙道:“我没有事,也没有受伤……行之,你怎么来了?”

裴昭定定的看着他:“我见你不在,便来寻你了。”

他一字字落下,心中实则已经给解支林记下了千万笔账,要一笔一笔的好好算清。

宁离召剑剑不至,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朱明不肯理会他,让他孤零零在外。抬头时对上裴昭眼眸,见得其中满溢的焦急与担忧,忽然间,就有无数的委屈涌上了心头。

裴昭拭去了他面上的雨水,亲手撑起了油伞,他只当宁离被解支林劫走,还在后怕之中。望着少年湿漉漉的面颊,温言细语道:“不要怕,宁宁,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离脱口而出:“行之,我要回沙州。”

刹那间裴昭心中一滞,忽的有逆涌的血气冲上了喉头。他不动声色咽了下去,心中苦笑一声,却告诉自己不要再想,再开口时,沉稳如常:“那便回去罢。”

少年抬起了头来,眸中有困惑,有迷惘,彷佛并不曾料到,会在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

裴昭心中轻叹,脑中思绪却仍旧清醒,自幼涵养的功夫,教他在这一刻竟还可以徐徐道来。他听见自己说道:“正好便可以从这渡口出发,先走水路,入蜀后再折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也没有做好准备,先歇息一日,明日再走可好?”叹息未曾歇,裴昭以指代帕,拭去了少年颊边雨水,那声音仍旧温和着:“……不要像来的时候那样贪玩。宁宁,早些回去,你阿耶定然十分想念你。”

踌躇时料不到,分离竟这样的早,然而借此将宁离送走也好。

建邺风急雨冷,漩涡重重,何曾及得上沙州,地阔天高。

本以为怀中少年会欣然应允,然而却见着宁离惶然摇头。

裴昭略有不解,微微思忖间已是明白,他只道是宁离心中存着顾忌,是以不敢,宽声安慰道:“你不要多想,回去便好,京中一切有我。”

却见着宁离神色惶惶,小声说:“我不能回去。行之,我回不去了。”

那话语落下,眼睫轻颤,漆黑的眼眸中,扑簌簌滚落下两行泪来。

泪水沾湿了苍白的面颊,烫到了裴昭的指尖。

怎么有人舍得教他伤心。

那教裴昭也心生出了难过,哄慰道:“好,那不回沙州,我先送你回别院可好?你早遣人去了话,姚先生还在等你。”

孰料这话落下,却见得宁离摇头,眉间神色,更添了几分凄惶。

裴昭不知生出了何事,却敏锐的醒悟到,大抵眼前的小郎君,这一时不想再听到沙州相干。他轻轻地握住了宁离的手:“今日岁除,正好我家中无人,宁宁若是愿意,便陪我守岁可好?”

60.2.

马蹄声急,先去一程。

于是那山间的别院,便上上下下忙碌了起来,扫洒清洗,悬灯结彩。

素来陛下都是在宫中过年,何曾会到这山间的别院里来?是以侍从们都偷懒了几分,剪贴窗花,简单的布置也算是过了。但这乍来的消息催动了所有人,等到两人赶到之时,已见得灯火齐燃,好一番花攒锦簇的繁盛景象。

下马之时,宁离朝着另一侧望去。裴昭若有所觉,随着他目光落下,一墙之隔,是宁府的别院。他原以为宁离会改变主意,依旧回宁府中去,没有想到,宁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少年人声音低落:“行之,劳烦你给姚先生传一声平安,说我还在净居寺里罢。”

裴昭心中轻叹,他不知这短短时间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是不难猜出,定是生出了心结。平日里宁离对姚光冶何等信重?怎么会像眼下这般,避而不见。但宁离话已至此,由不得他不应,只得颔首允了,好教人放心。

便教姚光冶以为,宁离还在宫中罢,他也并不在意,担上一个寡恩无情的名儿。

相携着入了府内,但见楼台院落,灯火延绵而不绝。

裴昭道:“宁宁,你先去换了湿的衣裳,以免着凉。”

自然有侍从领着宁离前去洗沐更衣。

裴昭简单换了身衣,出来时见张鹤邻已候在厅中。他心下有数,随口问道:“宫宴如何了?”

张鹤邻答道:“各家宗亲都已经出宫,按照您的吩咐,将上皇留在了凤光殿中。只是……魏王殿下见上皇不曾回大安宫,是以也留在上皇身边,并不肯走。如今正一并在凤光殿中待着。”

裴昭冷然道:“他爱留下就留下,也让他看看上皇究竟是什么心肠。”话语落地又自知可笑,不由得自嘲了一声:“是我想岔了,于他总是拳拳慈父之心,难道还能有别的?”

昔年未曾离京时早已经见过,上皇待幼子如珠如宝,怕是连昔年的齐王都逊色三分。

张鹤邻听得难受,想要劝慰,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这症结久存,根本是陈年痼疾,实在难消。难道要劝陛下,也学魏王的那些个做派博取上皇欢心?

那单单是听着,都觉得荒谬可笑。

转瞬听到裴昭吩咐道:“教人去查查当年宁王与归猗的旧事。”

“主君从前不是遣人查过么?”张鹤邻有些讶异,“都知晓宁王与归猗乃是元熙十九年佛会认识,因挫败西蕃有了几分交情,后来宁王离京,两人便再无交集。”

裴昭眉心微蹙:“是么,上皇何以对归猗如此无情?单单凭归猗与宁氏交好?我总觉着不会有那么简单。归喜禅师大概知道些……”他说到此处,忽然间停住。

若果他猜测没有错,今日不正是听见了归喜禅师的话,宁离才失魂落魄的么?

只是归喜禅师知道的虽多,却是个锯嘴葫芦,三缄其口。今日在净居寺中问时,裴昭已有所察觉,必定是有事仍将他瞒着。

又听张鹤邻问道:“那铁勒的国师,主君又要如何处置?”

裴昭漫不经心道:“吊着一口气罢,死不了就行。九龄与他有旧,想必定会十分尽心。”

张鹤邻点头称是,却想着,这所谓的有旧,也不知是旧仇还是旧怨了。

两人说话间,有侍从前来禀报,原来是宁离已经洗沐完毕。当下止住了话头,只让人将宁离引去卧房之中。

若是这时前去探望,未免有些失礼,裴昭心中踯躅,等了些时候,并不见人来,到底是有些担忧。他快步过去,敲门无人应,再一推开,也不见人影。裴昭顿时心中一慌,逡巡间终于觅得人来。

原来宁离并不曾在桌前坐着,却是半卧在窗前小榻上,依稀正在出神。他穿了身玉色的柔软衣裳,还不曾束冠,发丝乌黑的散落着,大抵是不曾擦干,瞧着便有湿漉漉的水汽。

裴昭看得蹙眉:“你这样惫懒,是生怕以后不头痛?”

宁离侧过头来,眼睫微闪,并不曾开口。一张面颊仍是雪白的,不知是不是淋了大雨,即便方才洗沐出来,依旧瞧不见什么血色。

……那却是精神头不在,是以看着才这般伶仃。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1]

方才所瞧的那个方向,若是以明月为寄,那便是沙州了。

裴昭心下轻叹,心知宁离纵然口中说着不要,但定然已是思乡情切。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让他连别院也不愿意回,宁肯孤零零的缩在一方小榻上。

他缓步走过去,坐在了榻边:“宁宁,你头发还湿着。”

宁离摇了摇头,心不在焉:“不妨事。”

他这样子,只教裴昭心下拧着。

忽然听到敲门声,是张鹤邻托着一块木盘过来,那盘中盛着一根柏枝、一个柿子、一只橘子,摆得煞是好看。张鹤邻笑吟吟道:“宁郎君,不如来尝一尝这‘百事吉’。”

这正是取得谐音,一柏、一柿、一橘,以为一岁百事吉之兆。

若是从前,宁离定会饶有兴致。然而此时此刻,勉强的拈起了,又哪里有用下的心思呢?

裴昭见他兴致缺缺,也不曾勉强,亲自取了一旁的布巾,去擦拭宁离的湿发。

宁离茫然的望来一眼,便乖觉的不动了,由着他动作,一时间,房中只听得沙沙细响。

少年人雪白的面颊在巾帕下若隐若现,不经意间碰到,柔软细|腻,触手生晕。许是刚刚洗沐过,还有些湿|润的潮气。裴昭从前几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可初次上手,竟然出乎意料的顺畅。

他轻柔的擦掉了水珠,乌发茂密如瀑,一握也不止。见得房中沉闷,打趣道:“旁人都说,青丝即恼丝,宁宁这是三千恼丝也不止了。”

宁离眼睫翕动:“但便是把三千恼丝去了,遁入空门,只怕也有无穷无尽的烦扰。”

这并不像是会从他口中说出的话。

这一日,他那样的多愁善感,与平日里相比,彷佛都变了一个人。

烦闷郁郁于心,只怕会生出病结。裴昭轻轻束起他发丝,面色温煦,含笑道:“怕什么?我还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将宁宁也难倒。”

本是存着一问,谁料宁离喃喃附和:“我也不知。”

双瞳间,几分迷,几分怅,倒真个是不知了。

他从前并未有何忧愁烦恼,抑或是说,在今日之前,那些都半分算不上。唯有今日这一桩,哽在喉中,吐不出,也咽不下。

裴昭心中轻叹,开口说道:“好罢,昨日是我太忙碌,没有抽时间来看你。千错万错,都是我惹你恼,小郎君请原谅些个,日后定然不敢再这样。”

宁离本是十分烦恼,也被这一句逗得破涕为笑:“那岂不是显得我半点也不讲道理。”

裴昭莞尔道:“宁宁最是通情达理。”

屏前烛火摇曳,暖黄光晕里,映得那双眼眸格外柔和。宁离忽然之间就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想要倾诉,怔怔的望着裴昭:“行之,我大抵不是阿耶的孩子。”

裴昭心中一震,他只知宁离今日大抵遇上了什么事,却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见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他伸手握住宁离肩膀,宽慰道:“你是听见了有什么人胡说八道么?不要乱想。宁宁,你是宁氏唯一的世子,当年便上过玉牒的。”

宁离摇了摇头,眼睛不知落在哪里,自言自语道:“我问过五愧大师了。”

裴昭何尝不曾见过五愧,亦是知道这位大师平日作风,素来是豪放无匹。但真要论,也算得是粗中有细,这等秘事,绝不会不辨真假,便平白无故道出。

“五愧大师如何说的?”

宁离不答。

见此,裴昭又问道:“好罢,既然如此,你说你并非宁氏血脉,那你以为你阿耶是谁?”

宁离眼睫轻颤,那声音宛若幽魂:“行之今日不是教我去祭拜过了么?”

裴昭初时还不解,陡然间醒悟过来,心中遽震,只疑是自己听错。

佛门净地,戒律森严,若真是归猗……

宁离对上他眼眸,见那震惊不掩,心中不免苦笑。他初初得知时,何尝不是这种心情呢?他低垂下眼眸,彷佛游丝一般,轻声说道:“你大抵是不知道,五愧大师第一次见着我时,就把我给认错了。”

裴昭只觉匪夷所思:“天下之大,便是有两人形貌相像,也未必没有的。”

宁离攥着巾帕一角,只是摇头:“不是一次的事情了。”

他如何不想说服自己?他已经用那样拙劣的藉口说服自己。可那并不是偶然,五愧大师接连认错了两次!那情形愈发清晰,历历都在眼前:“我第一次与青鲤去建初寺时,五愧大师就将我认错了。后来你教归喜禅师带我出宫那时,五愧大师又认错了,他甚至对着我喊‘归猗’!”

裴昭道:“五愧大师是建初寺住持,归猗却是久居净居寺里,若说有多少交集,恐怕也谈不上。”

宁离轻声说:“那年元熙佛会,建初寺众僧皆落败,后来是归猗挫了西蕃的风头,教婆犀笼落魄而归……行之,你若是亲身历过当年的盛会,亲眼瞧见过那人,你会认错么?”

便是裴昭,一时间也语塞。

如此风华,若是他当年曾亲眼目睹,自然是铭记在心,不可忘怀。

宁离并不意外如此,喃喃道:“大概是真的很像的罢……”

《春归建初图》上风华皎然的僧人,依稀只见得一个侧影。宁离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他偶然回首间,对上桌台前的琉璃镜,依稀间能想像出几分来。

倘若去了这三千恼丝……

宁离低声道:“我从前并未与你说过,其实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我的剑穗上有一颗佛珠,是三岁生辰时,阿耶给我的。我那时才刚刚晓事,记得阿耶与我说,这颗佛珠定要好生保管。后来生辰,无论是什么物事,也再没这般叮嘱过了……”

裴昭道:“令尊扼守丝路,见过珍奇异宝不知凡几,能教他这样提一句,想必那佛珠并非寻常之物。”

“你也这样觉着么?”宁离喃 喃道,“我从小不读佛经,也不通佛理,其实也不怎么明白,阿耶为什么要取一颗佛珠给我。但那是我记事后的第一件生辰礼,于是便用绣囊装着,贴身携带……后来我去学剑时,师兄教我打了个剑穗,我就把那颗佛珠缀了上去。”

裴昭心有所感,问道:“那佛珠特别在何处?”

宁离抬起了手腕,微一掐指,裴昭心中一跳,他识得那个手势,分明是唤剑的手诀。

榻前有微风|流动,一侧窗纸簌簌振颤。裴昭若有所感,彷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然而空中沉凝许久,却不见得有更多的动静,唯有风声细微,并不停歇。他下意识侧眸看去,果然见得宁离失落的低下头,雪白下颌尖尖,分明受到极大打击。

裴昭有心宽慰,心下却晓得,这是修为不到家的表现。有那些个厉害的剑修自然可以于天地中召剑,可是以宁离如今不过“观照”的修为,又怎么做得到?

但原本宁离就已郁郁,只怕他若提出来,会惹得少年更加的沮丧了。

拭水珠的巾帕被胡乱攥着,遮盖了半边的面,连那传来的声音,也闷闷不乐:“我想取那颗佛珠来验证,可我的剑还是不听话,不肯来见我。其实取不取都没有什么所谓,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阿耶给我的那颗佛珠上,镌刻着一个‘猗’字。”

裴昭道:“但若是宁王与归猗为至交好友,是以将这颗佛珠给你,也并非说不过去的。”

……是么?

巾帕震了几震,彷佛是少年笑了笑,转瞬却说起一件并不相干的事情:“但我从小就对兵书谋略不感兴趣,阿耶也从不逼着我读那些。我开蒙的时候,请了十分有名的先生,据说是从前教过阿耶的。那陈先生教的倒是很耐心,但我却半点也学不下去。从来写不了大字,背不出来书,也讲不出来经义。陈先生与我阿耶告状,阿耶就护着我,说我年幼多病,精神不济,能学多少便学多少,不要强求了……”

裴昭微一沉吟,问道:“陈则渊?”

宁离略有意外:“行之也知道陈先生?”

裴昭点了点头:“当世大儒,谁不知晓。”心下却叹道,先前他还想过待开春时宁离入学,将陈则渊寻来,哪知道这位竟是宁离的开蒙先生。

宁离道:“府中还有许多年纪相似的子弟,一并在堂中读书,一个顶一个的出挑。陈先生大抵是对我失望了,后来也不管我堂上睡觉、堂下课业,总归就当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不把课堂扰乱就好。”

裴昭微微蹙眉:“……宁王教他不管,他就当真不管了?”

宁离“嗯”了一声,说道:“陈先生在府中教了三个月,我便睡了三个月,他说不管,便当真不管,由得我自在。总归府上勤奋好学的多得很,聪慧灵颖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没必要费工夫来揪着我这么一个,省得惹他生气。后来陈先生走的时候,留了一句话给阿耶,偏偏那会子我常常在阿耶书房的小间里睡觉,恰巧听了个正着。陈先生与我阿耶说……”

“我与阿耶,没有半分相似。阿耶若是不想沙州断了传承,趁早娶妻,再生一个,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