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残忍
容棠却没有听出谢翎的弦外之音:“许是义卖会在即,不好走漏风声。”
谢翎很温柔地望着他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也许是你说的这样吧。”
后来,容棠和谢翎一起见到了被君回息视作洪水猛兽的水宛。
谢翎先前在山门就已经见过一次,此时见面便也平静,没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容棠则蹙着眉有些困惑,望着这个有些文弱甚至堪称弱柳扶风的青年,总怀疑眼前这人和君回息描述的不是同一个。
水宛笑吟吟地开口:“又见面了。”
“宗主好。”
谢翎熟练地扯起谎来,微微低着头,自己“小厮”的身份信手拈来。
水宛不置可否地没有回应,一双漂亮多情的桃花眼朝着容棠望来,似乎对容棠更感兴趣一点:“这位是?”
容棠说不出眼前人给自己的感受,若先前这人给自己第一的感觉是文弱清瘦,现在的容棠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给盯上了。
他微微笑着见礼,告明对方自己药修的身份。
“你也要跟着我们去岛上吗?”
水宛笑着说道,“像公子这样的美人,我们岛上向来是最欢迎的。”
此时的谢翎即便低着头竭力掩饰,但也掩盖不住他对水宛的杀意。
从君回息的描述就知道,九冥宗所在的海岛上是怎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存在,水宛怕是看上了容棠,想把他也留在岛上。
容棠则是稍稍有些困惑。他知道自己确实容貌不错,但是谢翎也在这里,水宛对他的态度却远比对自己冷淡。
容棠礼貌而又客气地说道:“谢谢。”
水宛继续用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望着他,像是在观赏什么漂亮而又脆弱的瓷器,似乎在琢磨着要如何细细地把玩。谢翎身上的杀意几乎要实质化,连一旁的容棠都察觉到了。
“公子,你可要管好你的狗。”
水宛很温柔地提醒容棠,“野性未驯的狗最容易伤人。”
谢翎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容棠蹙着眉对水宛的话深觉不妥。他刚想说些什么,水宛便走上前,态度极为轻佻地挑起容棠的下巴,像是对于谢翎的反应丝毫都没有察觉:“如果公子不懂如何调教下人,我可以帮你——”
他话还没说完,一直低头隐忍不发的谢翎突然起身,死死地抓住了水宛的手。
水宛明显没有被惊到,但依然作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微笑着看向容棠:“你看,小狗要咬人了。”
谢翎脸色阴沉得难看,一言不发地抓着水宛的手腕不松手,不肯再让他去碰容棠。
容棠刚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便看见水宛脸上笑容分毫未变地俯下身去,对着谢翎慢慢开口:“我倒是没瞧出,你这小狗对主人,竟然也敢有不轨之心?”
他轻轻便挣开谢翎的手,又微笑着望向容棠,“若是哪天不想要了,送给我也可以,我可以帮你训好他。”
说罢水宛便全然不顾神色各异的两人,转身便远去。
谢翎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能再阴沉了:“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娶了君回息还不够,居然还敢惦记上你。”
容棠瞧着谢翎这样幼稚的样子摇了摇头,有些失笑。
他正想说些什么,话刚到嘴边便只觉得胸口处针砭一样的疼痛。这痛楚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容棠毫无防备,下意识地因为疼痛而弯下腰,捂住自己的胸口,急促地呼吸着。
“阿棠?”
谢翎担忧地走上前,想靠近察看又担心容棠抗拒自己的接近,便稍站得远了一点,身体却依然是前倾着的,“你怎么了?”
“……”容棠抚平自己的呼吸,感受着那点锥心的疼痛慢慢地消逝,轻轻喘息着对谢翎开口,“我没事。”
谢翎凝望着容棠的脸,脸上依然带着担忧。他顿了一下,慢慢地开口:“你的脸色很不好。”
谢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还望着自己露出笑意的容棠,下一刻便面色煞白,眉心紧蹙,甚至因为疼痛还弯下了腰。他注意到容棠捂住的地方是胸口,不由得问道:“是心口痛吗?”
容棠轻轻点了下头,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虽觉得几日来心口疼痛的次数愈发频繁,但想了想也并没有当回事:“许是这几日有些累到了。”
谢翎皱了下眉头:“我去请君梧山上的药修过来看看。”
“不用了。”
容棠摇了摇头说道,“现下已经好了。只是偶尔疼一下,无需这般兴师动众。”
谢翎虽对容棠还是担心,但见他执意如此,便也只得作罢。
他望着容棠的胸口,不知为何突然联想起从前容棠便一直没给自己说过的事情:“你修的,到底是什么道?”
“我……”
容棠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不说是因为不愿和谢翎纠缠,最近虽然得知从前种种有所误会,对谢翎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改观,但也没有细说的机缘。现在见谢翎问自己,容棠便想着告诉他也无妨。
他正想开口说时,南星却突然闯了进来,大着舌头满脸慌张地向自己的师尊求助道,“师尊,菘蓝把厨房炸了!”
容棠惊了一下,也顾不得和谢翎说话,起身便跟着南星出去。
谢翎急得站起身来:“阿棠!”
容棠向他摆摆手,让谢翎等自己处理完回来再说。
但容棠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谢翎只得跟了上去,却只看见容棠和他的小徒弟们,以及自己的暗卫,正围炉夜话,笑得开心呢。
“主人!”
零榆讷讷地起身,从炉子上拿了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三下五除二地剥好递了过去,“我刚想给您送去,我用牛乳煨了烤得香甜,您吃一个。”
谢翎愣了一下,接过红薯,看着零榆自然而然地坐下来,和容棠的两个小徒弟混在一起。谢翎望着他们,只觉得一阵阵说不出的感觉,想和他们坐在一起,却又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最后在他们面前沉默地站了一会,刚想编个理由离开时,容棠却看着他,善意地开口:“我烤了栗子,现在还没好,你要坐下来尝尝吗?”
谢翎被容棠这样看着,只觉得自己头都晕乎乎的。
他直到坐在容棠对面时才意识到自己既不是做梦,也不是在蜃毒带给自己的幻觉里。
“明天就要坐大船去海上啦!”
南星很高兴地拿着粗杆搅着柴火,语气里满是憧憬,“我还没去过海上呢,菘蓝应该也没去过吧。”
“虽然没去过,但也听说过。”
菘蓝很稳重地开口,他一边低着头对付着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根茎,在石臼里仔细研磨,一边又讲自己听过的传闻,“我听一个老伯说,海上容易晕船,恶心呕吐得会很厉害。”
“这是东莨菪。”零榆凑过来,一下子便认出来菘蓝石臼里研磨的是什么,“有剧毒。”
南星大惊失色:“菘蓝,你是想把我们都偷偷杀掉吗?”
“……”
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聊着天,谢翎坐在他们中间,但感觉又离他们很远。他隔着灼热的火光望见容棠带着浅笑的脸,有些惶恐也有些茫然。
谢翎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更接近容棠一点,他低着头想吃刚才零榆递给自己的烤红薯,咬了一口却发现红薯已经凉了。
牛乳确实很香甜,红薯应该也是挑选出来很好的品种,但谢翎吃着只觉得那股甜味麻麻地留在舌尖上,他尝不出滋味,也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在吃些什么,只觉得一颗心脏似乎挂得很远。
他的嗅觉味觉在那一刻好像都失了灵,麻木且机械地吃着手上冰凉的红薯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却伸到了谢翎面前。
——细白的掌心里躺着几颗还冒着热气的栗子。
谢翎知道这是容棠对自己的善意。他知道容棠从来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即便自己从前对他那样的恶劣,他却依然能这样温柔地为自己解围,给自己送上温暖熨帖的热栗子。
谢翎却变得畏头畏尾起来。他下意识地有些发愣,因为他知道容棠的栗子可以送给很多人,自己也只不过是这些人其中的一个。
在自己没有到来之前,这里的所有人可能都接受到容棠的栗子:自己不是例外,也不是唯一。
但他无论如何也抵不过这样温暖的诱惑,就像很久之前,容棠躲在不远处红着脸偷看自己的那双明亮的眼。
“……谢谢。”
谢翎含糊不清地开口,不得要领地把栗子直接捏开,里面的栗子肉在他鲁莽的操作下碎了一地,连带着栗子壳都变成了齑粉。
“要这样剥。”
容棠很有耐心地拿过一个栗子给谢翎作示范,他纤细修长的手指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白皙,很快便剥好一个栗子递给谢翎。
“师尊偏心,师尊怎么都不给我剥!”
南星很快便发现了容棠和谢翎的小动作,撒娇着蹭到容棠身边,想让容棠也给自己剥栗子。
谢翎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向容棠说一声感谢,便看着容棠被南星拽走,去给其他人剥栗子去了。
谢翎呆呆地坐在火堆面前,手里的栗子在初秋微冷的风里慢慢冷却,从柔软的口感慢慢地变得坚硬。
他望着容棠,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容棠不是已经原谅了他,也不是不再责怪自己。
就像那日君回息说出那样冒犯他的话,容棠也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不悦了片刻,然后就忘却了干净。
容棠没有原谅,只是选择了更简单的方式。
他选择了遗忘。
他把那些无关紧要、无关痛痒的事都忘在脑后,然后目光向前,坚定不移地向着看不见的未来一步一步地走去。
容棠已经向前走去了,而自己,却还被困在记忆里停滞不前。
谢翎只觉得犹如锥心刻骨般的疼痛。
因为比起被容棠深刻地恨着,这种被人遗忘抛之脑后的滋味,似乎更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