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殿下这是何意?”简寻声音艰涩地开口,那双拉三石弓都极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
宁修云解释道:“说来话长,今日孤去见了敬宣侯,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不少事,所以写了这份诏书。”
一番话冠冕堂皇,宁修云自己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他没办法详细解释给简寻听,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敬宣侯说,你来孤手下当差,是有事相求,西山的事你立了功,你若有所求,大可说出来。”宁修云用手轻叩了两下桌面。
简寻察觉到太子不想细说这罪己诏的具体缘由,他干脆把宣纸折叠收好,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受了这番好意。
但呈了这份恩情,简寻又觉得难以开口。
他知道即便有出头之日,也恐怕今生都无法为他的父亲沉冤昭雪。
太子已经了却他一件心事,西山的小小功绩甚至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简寻怎么还敢说些别的。
宁修云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佯装薄怒,伸手一拍桌面,笑骂道:“让你说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
简寻把宣纸折叠收好,斟酌道:“属下有一心爱之人出身醉风楼,后因救了管巡抚受到那位大人庇护,属下希望殿下能开恩,让管大人……”
简寻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该说让管茂实放修云一马?可是管茂实带走修云是救了他,简寻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但他的确希望管茂实能放修云离开。
他给了修云田产,只要管茂实对修云断了念想,修云便可以回到江城,等来日他功成名就再光明正大地娶他。
“管大人襄助之恩,属下不会忘记。”
果然是这样。
宁修云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一时间甚至不太想和简寻对视,他不知道自己耳尖已经泛红,只感觉这正堂里虽然大门敞着,却闷热异常,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管茂实好说话,孤若开口他不会不允,这件事孤会帮你。”
简寻一愣,心说太子也是个顶顶好说话的人,简寻回顾自己在太子身边的半个月,除了与裴延有过争执,鲜少见到太子动怒的模样。
他每次有所求,太子都会允诺,太子对他,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这个念头一上来,简寻就回忆起了不少片段,他为傅景求情,太子允了;他为傅如深之事有所冒犯,太子也未曾不满;他在西山身陷险境,太子亲自带人前来营救。
想到这些,简寻顿时觉得那日被太子攥住的一截手腕在无端发烫。
混乱的思绪最终停在伤重时朦胧看到的那和修云相似的下半张脸。
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
简寻咽了口唾沫,把自己心里那些古怪的念头尽数压了下去。
他本该欣喜若狂,可事情完成地太轻易,他又有些患得患失,就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诫他,太子如今对他的种种迁就,早晚有一日要尽数还回去。
“多谢殿下。”简寻暗自在心中摇头,不管是什么代价,为了修云他都将一力承担。
“只是,你知道醉风楼是什么地方吗?”宁修云话锋一转,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
醉风楼是什么地方?
大启几乎人人皆知,醉风楼乃大启第一楼,是最为风雅之地,名声煊赫,单看银钱流水也是多少酒楼望尘莫及的。
当真是一个销金窟。
可太子这一问似乎是话里有话,不是想听那些人尽皆知的表象。
简寻思索片刻,道:“醉风楼幕后的老板似乎有些来历,即便是江城本地的世家权贵也不敢在醉风楼放肆。但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属下也不甚清楚。”
宁修云一扶额,“管茂实那边好说,但你心爱之人既然出身醉风楼,到底是个隐患,这种物欲横流的地方便不该存在。”
敬宣侯猜得不错,宁修云的确已经大致确定了醉风楼的来历,就如同江城世家权贵乃至敬宣侯本人都不会说出口的那样,宁修云也并不想多提。
他只提点道:“江城世家手里的可用之人已在西山剿匪时折损大半,如今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醉风楼或许不会出面保他们,但必然有人将醉风楼作为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世家奢靡之风一去,这醉风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存在与否,只在孤一念之间。”
趁他病要他命,这件事就应该快刀斩乱麻,最好能在这个时候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有可能一举将江城的歪风邪气彻底扑灭。
简寻隐约明白了太子的意思:“殿下是希望我监视江城世家,伺机而动,查明醉风楼主人的真实身份。殿下方能对醉风楼动手?”
简寻自己说完便觉得此法可行,太子一但将江城世家一网打尽,城中便是太子的一言堂,根本不会受任何人掣肘,当日接风宴上那一遭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到时候灭掉一个醉风楼只是太子摆摆手的事罢了。
“终于聪明了些。”宁修云轻哼一声,见他一提与“修云”的旧事便这般热切,忍不住打趣:“孤把机会送到了你手里,简卿是不是也该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能让简卿如此倾心?”
简寻听了这么一句调笑话,顿时有些赧然:“光风霁月,此后再无人可与之相比。”
“你才见过的多少人,这样小的年纪说话口气倒是挺大。”宁修云噗嗤一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简寻这番少年意气的话愉悦到了。
可就是这样不成熟的话,才会让宁修云深刻意识到简寻在情爱一事上有多么青涩,他处心积虑打造的假象,将简寻困在了那美好的囚笼之中。
宁修云幽幽一叹,像个经历许多的长辈那样,状似不经意间地感慨:“相识再久的人们也会心生嫌隙,若有一日你觉得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又当如何自处?”
简寻想了想,正色道:“或许殿下说的有道理,人心难测总会有所改变,容颜也9会虽时间流逝而老去,但属下始终认为,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他爱他的灵魂,他可信手救人的善念,他可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聪慧,他对世事洞若观火的清明,他不将富贵权势放在眼里的随性。
皮囊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具躯壳,他喜欢的是修云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游刃有余,好像世间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随时可以弃之而去,但这样一个人,却甘愿为他停留,耗费心力,抓着他的衣摆不肯松手。
简寻很难不动心。
他心中鼓噪不停,嘴上却难以将这些话言明,不管别人如何说,他自己心如明镜便可。
宁修云一双眸子宛若深潭,照不进一丝光亮。
他想说不是的,短短半月,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本质有多令人作呕,你只是被假象蒙蔽了。
但这话,宁修云现在的身份无法说出口,他只长久地沉默,最终叹息一声,说:“走吧,去做你的事。”
“属下告退。”简寻俯身一拜,带着宣纸匆匆向外走,刚好和走到正堂门口的裴延擦肩而过。
裴延没忍住回头看了这人一眼,又转头看向上首位置心情不佳的太子,若有所思。
他知道简寻,这人是太子来江城之后提拔的亲卫,太子甚至为这位多番造势,似乎非常看重。
裴延原本以为,太子从江城世家中选这么个人出来是实行制衡之道,他裴延落魄是因为沈三上位,而太子再扶持简寻,便可让沈三这位大权独揽的护卫营统领再有个人可以抗衡,不至于让沈统领一家独大。
但看今日,他总觉得太子的心思似乎不止如此,太子对这位简寻,是不是有些过于宽纵了。
然而裴延心知肚明,如今的太子不必从前会被他一眼看透,太子城府颇深,手段诡谲,想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出真实意图也十分困难。
更何况太子如今盯着他就跟防贼似的,让他很难放开手脚做些什么。
这不,他只是略停下来看了简寻的背影几眼,立刻便惹得上面那位爷更加不快了。
“裴延,别动什么歪心思。”宁修云冷声道。
裴延施施然走进正堂内,语气颇有几分委屈:“微臣可什么都没想。”
宁修云可不会信他的鬼话,“这样最好。”
裴延规规矩矩地行礼,随后问道:“殿下难得主动召见,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
裴延直入主题,最近太子每次主动唤他前来都是有些苦差事扔给他,都说事不过三,也不知道太子是不是想再用用他,也不怕把他这文弱书生给累死。
不过这一次太子正式将沈三从他身边调离,让他隐约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
宁修云把桌上那张宣纸递给他,“看看。”
裴延接到手中,一目十行,他看得快,表情虽有些惊讶,但和初见到罪己诏的简寻相比从容多了,就好像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在他眼中稀疏平常。
这张宣纸上的内容和简寻带走的那份差得不多,前半段写得都是嘉兴帝包庇江家徇私舞弊,纵容玄青观以御赐名头作威作福。
而后半段却比简寻的那份多了不少,裴延甫一看到,眉毛立刻一拧,才看了几行他就暂停了,有些不赞同地说:“殿下,若说前两件事能作为诏书昭告天下,后面这个,万万不可。今上看重您,或许不计较这些,但事关您的血统,今上不可能同意的。若是一意孤行,后果您也无法承担。”
这后半段先写的就是太子真正的生母,先皇后的身世,这涉及到太子的血统,太子的真实面容太过明显,裴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不明白太子为何要在这份罪己诏上写下这样的内容。
若是想为先皇后正名,仅凭一份诏书恐怕没办法成事。
“把它看完。”宁修云没有回应他的质疑,而是冷声命令道。
裴延疑惑,又垂头把剩下的部分看完,瞳孔骤然紧缩。
这最后寥寥几句话,不是这份罪己诏的一部分,是太子以平铺直叙的口吻所写的一段皇室秘辛。
太子的那几行草书,墨迹好像瞬息间融合成一把利剑直直刺向裴延,甚至刺向金銮殿上高不可攀的那一位。
裴延拿着宣纸的手猛然攥紧,纸张顿时褶皱了一角,他猛然抬头和太子四目相对。
看着那双沉静而了无波澜的眼睛,他顿时有几分明悟,忽然笑道:“殿下让我看这草拟的诏书,其实只为了这最后一段吧?”
宁修云也笑了,“裴卿一如既往地聪慧,孤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裴卿聪明绝顶,居然也会因为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而自视甚高,倒真是稀奇。”
宁修云所写的那一段话只是一个猜测,但裴延的反应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一直很奇怪裴延为何总一副俯视凡尘的模样看着原身,他在这个世界苏醒后见到裴延的第一眼,就从这人眼中看到了轻蔑,以及怜悯。
裴延分明是臣,太子是君,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好像是太子被裴延所钳制。
恐怕裴延正是因为知道太多凌驾于太子之上的秘辛,才会觉得一直没参透此道的太子愚蠢至极。
“小秘密……”裴延忍不住低声喃喃。
估计这天底下只有面前这人才会认为这是个小秘密。
皇室的秘辛大多不会流传出去,裴延是自己推测出来的,他极为擅长挖掘尘封的隐秘,仅从嘉兴帝的许多作为上就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一度认为太子是蒙在鼓里的蠢货,或许若是没有人亲口言明,这件事太子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可如今,太子远在江城,却从自己的身世之中察觉到了端倪,一把掀开了嘉兴帝蒙了二十几年的遮羞布。
大启朝的三位皇子之中,文有三皇子在前,武有五皇子这位
战神在后,太子宁远平庸到了极致,为何嘉兴帝从不提废太子一事,为何裴相曾十分笃定地告诉他宁远必然会继承大统?
他们凭什么如此将宝押在宁远这么个庸才身上?
就凭这宣纸上的“小秘密”。
裴延目光紧紧地盯着太子,就好像他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青年一样,分明他和太子宁远有过那么多的曾经,但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太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太子了,不是那个让他嫌弃到不肯用心辅佐的未来储君。
他长吁一口气,脸上难得没有了笑意,而是提起了一件往事:“殿下或许不记得了,十一年前,三皇子的生母良妃暴毙,名为病死,实则被今上囚禁,处以极刑,你我二人都被召去观刑。今上说,良妃欺君之罪,早在三皇子降生前就该死了,他留着这女人苟活这么多年已经是恩典了。殿下可知道,良妃到底犯了什么罪?”
宁修云笃定道:“与人私通。”
裴延一叹,说:“殿下英明。这世上许多人都信鬼神之说,即便是心智再坚定的人,谣言中的诅咒一一应验,恐惧自然也会滋生。即便天横贵胄,也是一样的。”
曾经带起流言的人以为计策并未成功,实则那已经成为了一根刺深深扎入皮肉之中,日渐疯魔,为了摆脱所谓的“天命”,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都不稀奇。
宁修云张扬一笑:“裴卿,那你说,这诏书孤能不能下?”
裴延一撩衣摆,跪得真心实意,浅笑吟吟:“大启境内,无敢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