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60章 结束 “结束了,李无已。”

第60章 结束 “结束了,李无已。”
几?名宫女带着楚樾去到了温皇后?的长宁宫里。

待到到了长宁宫前, 宫女们便?站到宫门?阶下,不再?往里去,只是?躬身说:“小将军请入宫中。”

还?小的楚樾有些惶然。他朝宫女们点点头, 小声谢过之后?,迈过门?槛, 进了长宁宫里。

那日春日正好,皇后?坐在偏宫中的榻上。楚樾进了宫后?一转头, 才在薄如?蝉翼的宽大镂金门?帘后?,看?见了她若隐若现的身影。

她正抱着还?没足岁的太子——但太子当时还?不是?太子,只是?皇后?诞下的大皇子。

看?见楚樾进来?,皇后?弯眼一笑,说:“小将军来?了?快来?。”

楚樾更加诚惶诚恐。

他没敢上前,当即跪在地上,朝着温皇后?磕了个头,又起了半个身子来?,两手作揖, 头都不敢抬地道:“臣谢过皇后?。只是?大皇子金枝玉叶,还?未足岁, 臣随父亲练武,虽未曾上阵杀敌,可也是?有一身杀伐气,只怕冲撞了大皇子。”

温皇后?笑了起来?。

“怕什么。”她轻轻拍着襁褓里日后?的太子,“今日叫你来?,就是?要你特地来?看?一看?这孩子的。”

楚樾怔愣抬头。

“进来?吧。”温皇后?说, “进来?瞧瞧这孩子。”

皇后?的大宫女走到帘幔边上,将帘幔掀起一条缝隙。她朝楚樾笑了笑,弯身朝宫内躬了身, 示意楚樾入内。

楚樾起身,犹犹豫豫地走了进去。

皇后?含笑看?着他。见他面色还?是?生怯,便?又招呼了他一声,唤他过去。

楚樾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皇后?一下一下拍着手中的襁褓,楚樾看?了看?她温柔神?色,胸中这才多了几?分胆子,于是?抻长脖子往那襁褓里看?过去。

是?个很?白净的孩子。

很?安静,乖乖地躺在襁褓里缩成一团。两眼虽闭着,但似乎睡得不深,一双睫毛轻轻抖着。

“可爱吗?”

温皇后?突然问。

楚樾心?中一紧,又慌起来?——六岁这年是?他第一次进宫,第一次遇上位于衡国天顶的帝后?,他自然容易心?里发?慌。

他看?向温皇后?,皇后?还?是?那般轻笑着的温润的脸。

楚樾慌忙低下头:“大皇子出身皇家?,深得福星高照,自然是?可爱的。”

“不必这样紧张。”温皇后?笑着,“本宫深得陛下喜爱,这孩子也得陛下看?重。小将军或许不曾知道,陛下已有了立这孩子做太子的决心?。”

楚樾一怔。

“待他满岁宴上,陛下就会宣布此事。虽是?有些心?急,但陛下也是?有自己的道理。”温皇后?说,“只是?,小楚将军,这么早就将他立作太子,有好处,也有坏处。”

“他还?这样小,身边还?没有重臣。若是?从朝中百官里面挑,又不一定有忠心?的。毕竟太子之位极其金贵,外头尽是?虎视眈眈的人。”

“所以,你可愿意,伴他一同长大,往后?扶持他上位,一直陪在他身旁?”

楚樾这下是?彻底怔住了。他瞳孔放大了一圈,呆愣在原地,好久都没回味过来?这话中的意思。

半晌,他才明白过来?了些。

“我……可行吗?”他有些讪讪,“这可是?太子殿下……”

温皇后?吃吃笑出了声。

“你父亲是?大衡的封狼居胥,是?冠军侯。你是?他的儿子,怎会不行呢。”温皇后?说,“陛下与楚大将军情谊深厚。陛下还?是?先代皇子时,便?是?你父亲一路将陛下扶持过来?的。”

“陛下相信楚大将军,也相信你。”皇后?说,“本宫也相信你。”

温皇后?望着他。她真是?个很?漂亮很?温婉的人,望过来?时,她那双眼睛里温柔又不失坚韧。

正说着时,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嘤咛几?声,睁开了眼。

他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时眼睛迷蒙。或许是?被皇后?那样一个姿势抱得太久,他不太舒服,挤出几?声不满足的哼唧声后?,他从襁褓里伸出两手,挣扎着扭扭身子又扭扭脑袋。

一转头,他看?见了楚樾。

婴儿的眼睛一亮。大约是?楚樾长得好看?,他突然就不哼唧了,迷蒙的眼睛里也一亮,朝着他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孩子一醒来?就有这一出,这闹得从没见过婴孩的楚樾一愣一愣的。

楚樾眨巴眨巴眼,满脸迷茫。

“你瞧,他喜欢你呢。”

皇后?笑着说。

楚樾脸一红,转头望向没几?日就要当上太子的大皇子。大皇子伸着两只小手,咿咿呀呀地朝着他挥着。

楚樾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手。

大皇子抓住他伸来的两只手指,又动了动小小的身子,把另一只手也笨拙地挪过来?,两只小手都紧握住他。

尚在襁褓里的孩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咯咯地朝着他笑。

真是?个眼神?太清澈的孩子,楚樾看?得失神?。

“能答应我吗?”

温皇后?轻声细语地又问他。楚樾抬起头,对上她沉静温柔的双眼。

“往后?不论多少?腥风血雨,不论多少?人虎视眈眈,”皇后?说,“你都会不生二心?,效忠于他。”

婴孩尚且懵懂,皇后?说这话时,他还在咯咯地笑着。

楚樾轻轻把自己的手从婴孩手中撤开,转头向着皇后?沉沉跪下。

他抬手拱拳:“臣领命。”

幻象里的风习习地吹。

李无已还?在后?头撕心?裂肺地惨叫大骂,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陆青泽找了棵路边的树坐下,背靠着树干,听楚樾说完了这些。

这么一提,似乎他从前是?说过这件事。

陆青泽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他当时听完这件事回宫后?,还?特地去找了温皇后?求证。温皇后?便?笑着告诉他,是?有这么件事。

“殿下那时真是?可爱,”楚樾声音淡淡的,“殿下或许不知,您还?在襁褓里时,陛下就时常召我入宫,让我去见见殿下。殿下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不哭也不闹,总是?睡觉。皇后?娘娘总说,殿下真是?太老实的一个孩子,不但从不夜哭,白日里也安静得打紧,她时不时就得探探殿下的鼻息,说殿下老实得就如?同亡故了一般……”

楚樾边说边吃吃地笑起来?,“后?来?殿下大了些,自己在榻上爬。有次爬着爬着,摔进一团软乎的被褥里。伤虽是?没伤着,可是?殿下爬不起来?了,就在被褥里胡乱扑腾,最后?哭起来?了。”

陆青泽听得脸有些烧,很?挂不住脸地抽搐了两下嘴角。

“殿下那时,真是?可爱。”楚樾又说。

“行了你,别说了。”陆青泽受不了地抹了一把脸,“怪不得我记得你跟我说,你第一次见我时比我想的更早。”

“那是?自然的呀。”楚樾说。

祁昭还?很?小的时候是?真的可爱,楚樾又想起自己进宫时,这小孩坐在长宁宫的榻上,一看?见他就喜笑颜开拍着小手的模样。

一时间他心?里发?软,脸都跟着红了几?分,又吃吃笑了几?声。

见他这副模样,被淡忘的记忆突然去而复返,如?返潮一般涌上心?头。

陆青泽突然就想起那两千年前,北疆大捷,楚樾从边关回来?之后?,依着先前答应他的,带着他偷偷去了京中的庙会。

太子殿下虽说经常偷跑出宫,但去这种人多的庙会地方却很?少?。再?加上楚樾就在身边,他高兴得不行。

楚樾带着他放了河灯,看?了烟花,给他买了麦芽糖。

那时他们站在桥上,站在京中百姓之中。楚樾刚说完第一次在宫中见过他的事后?,黑夜中便?放了第一束烟火。

祁昭抬头望着天上绽放的烟火。

他望得开心?出神?,仰头望了好久。等到脖子都酸了,他才低下头。一低下头,他看?见楚樾望着他,并没有看?天上的烟火。

“怎么不看?烟火?”祁昭问他,“看?我做什么啊。”

“殿下比烟火好看?,”楚樾说,“殿下。”

“嗯?”

“我方才突然想,”楚樾说,“殿下可真是?个很?好的人。”

“我恐怕再?遇不到殿下这样好的人了。这样一想,突然就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祁昭愣了半天,笑了声:“突然说什么呢你,我何处值得你这样说了。”

楚樾一听,突然有些急了:“殿下可别自怨自艾,您自然是?值得的。”

“哪里值得?”祁昭说,“正好,我一直都想问问你呢。阿樾,你觉得我值得你这样尽忠吗?”

桥上百姓众多,欢笑笑叫声响做一团。

祁昭望着他。桥边的灯笼和天上的烟火照亮他们双眼,他看?见楚樾眼中有怔愣落下。

“殿下当然值得,殿下最是?值得了。”楚樾说,“殿下,你……你又温柔,待人好,人也大方,什么都替人想的最好,知道他人何处为难,我重伤的时候比我还?急,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地替我打点,没有一点架子,最是?亲和……您是?最好的殿下,当然值得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都有些上不来?气,红了一整张脸。

“殿下就是?殿下,哪怕没有什么皇命,您不是?太子,日后?遇到殿下,我也肯定会效忠您!”他又急忙忙地接着补充。

祁昭失笑:“我要不是?太子,你重伤的时候,我可拿不出那么多上好的补品啊。”

楚樾忙说:“没关系!我身为武将,皮糙肉厚的紧!没有药也好得了的!殿下以后?可别觉得自己不值了,您是?天底下最好的殿下!”

灯笼照红他的脸。

四周人声鼎沸,祁昭望着楚樾的脸,看?见他红透了的耳根和认真的神?色。他忽然也控制不住的想,楚樾这人,真是?太好了。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前些年被祁烽推得落水也算不得什么事了。他笑了起来?,大笑着伸手抓住楚樾,抓着他的胳膊,贴在他身上说:“看?烟火了!”

他突然一抓,楚樾吓了一跳,又无奈地笑起来?:“好。”

“祁昭!!!”

还?没来?得及回忆起那烟花的模样,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喊叫。

陆青泽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啧了声,这可是?他前世没有多少?的美好片段,李无已就这么给他煞风景地打碎了。

陆青泽幽怨地回过头。

被钉死在地上的李无已还?在红着双眼死瞪着他,一刻不停地惨叫着。不过陆青泽已经习惯,毕竟他已经惨叫了一整个下午了。

陆青泽朝天翻了个白眼:“又干嘛?”

“你以为你赢了不成!不可能!”李无已又喊,“就算我魂飞魄散,化成了鬼,我也会找到你!我要你生生世世都偿命!!”

楚樾目光一凛。

他回身就走了过去,背影气势汹汹。他张开手掌一挽,又一把长枪出现在了手中。

陆青泽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并没拦着。他手一托腮,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旁观。反正他看?李无已也不顺眼,楚樾这么做也是?正合他心?。

楚樾走到李无已跟前,就听李无已又从嗓子眼里蹦出一阵沙哑的疯笑。

“还?有你……还?有你,冠军侯!”

“你赢了,是?,是?你活到了最后?——可那又怎么样!?”

“往后?你能如?何?”

“你赢了,可你往后?呢!?灵魂会消散,鬼咒会把你撕碎!你没了执念了,你也要魂飞魄散了!”

“都得死!”

李无已说着,更疯癫地大笑起来?。他终于找到了能让自己痛快的事,笑声都那样肆意。

楚樾突然就不动了。他手持着长。枪,停驻在李无已面前。

陆青泽回头望着,但楚樾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那背影和从前一样,虽然消瘦了些,但仍然屹立不倒,岿然不动。

李无已疯笑着,楚樾始终没有动。

“有什么用!”他大笑,“为太子死了,然后?呢!?蹉跎自己两百年,功名全都糟蹋了,楚家?都因为你绝了后?!你多管什么闲事?你这个——”

陆青泽转身站了起来?。

他匆匆走向楚樾。

他伸手,把长枪从这鬼将军手里拿了过来?。楚樾一愣,抬头看?去时,陆青泽已经掠过他,手拎着他的长枪走到李无已跟前。

大约是?怨气已经迷目,李无已毫无察觉,还?在疯笑。那一双眼睛已经被黑红的怨气侵染,一点儿眼白都看?不到了。

脸上也都是?可怖的黑色。

但陆青泽丝毫没有惧怕,他在李无已跟前抬起手,一枪捅进他的嘴巴里。

李无已一声惨叫,用力地扑腾起来?。

可还?有两把长枪镶在他的肩头上,他的挣扎并没什么用,只是?看?起来?很?狼狈。

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是?呜呜呃呃地呜咽哀嚎。但挨了这么一捅,他也终于从迷蒙里挣扎出几?分气力和清明来?,一双眼睛流出血泪,瞪向陆青泽。

他呜呜呃呃的哽咽声里,发?出了好几?声类似于“祁昭”的怒吼哀嚎。

陆青泽置若罔闻。一枪捅进去以后?,他两手插兜,回过头,一脸淡然:“清净了。”

那真是?太淡定的一张脸了,仿佛自己所做的事并不是?用真枪实刀捅了别人的嘴巴,而只是?浅浅地给手机设了个静音。

楚樾对着他愣了半天,噗嗤笑了声,点了点头。

“你会执念消散吗?”

陆青泽突然这样问他。

很?巧,他问出这句话时,夜色四合,周遭变得黑暗。但楚樾做鬼多年,即使四周变得没有光亮、变得一片漆黑,他也把陆青泽那双平静的双眼看?得清清楚楚,也把他眼底沉默的不舍看?得很?清楚。

楚樾知道,假若他想死,太子殿下是?不会拦他的。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哪怕自己心?里千般万般不愿意,也总是?给别人想,给大局想。他有最能留人的身份,却从来?不强求谁。

所以他也知道,太子殿下不愿让他走。

他便?笑了,说:“殿下不是?会给我想办法吗。”

听了这句话,陆青泽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就好,”他说,“那我……”

“朕才是?皇帝!!!”

身后?突如?其来?传出一声暴喝。

陆青泽一沉默,回头一看?,昏了一下午的二皇子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了。

他不知是?做了什么梦,此时面带怒意又两眼发?木发?昏,脸色惨白地气喘吁吁。

陆青泽沉默地望着他。

楚樾也沉默了,跟着陆青泽一起望着祁烽——现在这个时代他叫吴廷。

沉默很?久,吴廷才从梦里缓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和陆青泽两目相对。

陆青泽朝他一挑眉。

吴廷本就惨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惨白。他大声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大后?退两步。

“皇帝,”陆青泽幽幽开口,“你醒了?”

吴廷脸色扭曲。

“你说的什么鬼东西!?”他大骂,“我真是?遇见了个神?经病!不但撞鬼还?撞见个奇葩,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么傻。蛋的人,居然气得我都做了个这么莫名其妙的梦!”

嚯,这蠢货还?以为是?梦。

陆青泽心?说真是?个傻子,懒得和他多说。他翻了个白眼就转头走,刚出去没几?步,吴廷突然就在他身后?又脸一白。

“你……你你你,你……”

陆青泽回头,这哥们颤抖着手指,指着他身后?的楚樾。

“这人……”吴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青泽:“……”

楚樾:“……”

楚樾本来?还?在抱臂围观,但二皇子指他的这一下,他知道自己没法再?装没事人了。

“二皇子。”楚樾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还?把臣给忘了呢。”

吴廷说不出话,已然瞳孔地震,满脸冷汗涔涔,微张着嘴,牙齿都打颤。

李无已朝着他,用力地、撕心?裂肺地惨叫了一声。

刚从漫长的前世梦中醒来?、一直迷蒙着的吴廷终于是?听到了这一声惨叫。

吴廷一哆嗦,颤抖着眼神?,又看?向地面上。看?见跟条死鱼扑腾着身上还?有三根长枪的、一脸鬼相的李无已,他吓得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这这这……”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小脸煞白,“怎么都……”

“怎么都变真的了。”陆青泽把他说不出来?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吴廷声音一顿,颤颤巍巍地抬头看?去。

陆青泽手插着兜,一脸淡定地看?着他。

李无已方才发?出的一声惨叫,就是?想让他过来?救救自己——虽然大局已定,但吴廷突然觉醒了记忆,他没准还?有机会。

但看?他这副被吓得腿软的模样,就知道这回的祁烽完全靠不住。

“真遗憾。”

陆青泽背对着他,手插着兜,声音毫无波澜,“就这么一下午的时间,只回忆了一丁点吧。哪儿像我,从头到尾全都又经历过一遍。”

“皇帝教?给我的事,礼数计谋、君子六艺,甚至十二岁后?直到我去死之间数年的垂帘听政,宫里那些你死我活的腥风血雨,甚至于最后?亡国,我一点儿都没漏下过。”

李无已悲愤地嚎起来?。

陆青泽嗤笑一声,敛眸嘲讽道:“结束了。”

吴廷惊魂未定。他坐在地上哆嗦着,听了这句他抬起眼睛来?,哆哆嗦嗦地望着陆青泽,两眼泪眼朦胧。

“都是?真的?”他声音发?抖,“难道,都是?真的不成!?那今天这些撞鬼的事……”

陆青泽还?没回答,突然大风骤起。

风大得掀飞起大片树叶,掀飞人的衣发?,迷了人的双眼。

陆青泽几?乎睁不开眼,楚樾站到他跟前来?,为他挡住了大风。

陆青泽睁开了些眼。他一抬头,就见四周天色竟然像被吹散的雾气一样渐渐消退,飘散,四周渐渐变作另一番景象。

四周四野茫茫,草地大片大片。他们站在楚樾的衣冠冢前,坟墓上的钉子都已经消失不见,只是?留下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丑陋的、黑漆漆的洞。

方才他们还?是?在一片田路上。

正愣神?时,身后?传来?一声:“祁昭!”

陆青泽回头望去。

祁邕正从远处朝他这儿跑过来?,满脸焦急。

看?见祁邕,他挺高兴,下意识地张嘴一句:“父皇!”

祁邕冲过来?,抓着陆青泽的肩膀晃了两下,又赶紧去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没事儿吧?怎么出血了!?他弄到你哪儿了?”

陆青泽迷茫地眨巴眨巴眼,刚疑惑自己哪儿出血了,又后?半拍地想起来?自己刚跟李无已诈死了一波。

他低头,果然半边衣服上还?有一片鲜红。

陆青泽不禁失笑。他抻抻自己的衣服,说:“这不是?血,这是?刚刚我诈他的。你瞧,用来?诈死的番茄罐头还?在那儿。”

祁邕偏头一看?,确实有个番茄罐头躺在地上,罐身上有个巨大的洞,洒了一地鲜红的番茄汁。

祁邕松了口气,悬到嗓子眼里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话说,父皇怎么来?得这么快?”陆青泽问他,“不是?说做法要好几?日吗,这才一个下午啊。”

“一个下午?”祁邕一蹙眉,“说什么呢,都五六日了。”

“啊?”

陆青泽惊诧,他拿出手机,一看?日期,居然真的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

并且通知界面上有将近上百个电话。一眼望去,几?乎全是?祁邕。

这么多电话,他居然一个都没接到。

正讶异着,李无已突然在身后?发?出更加声嘶力竭、彻心?彻骨的惨叫。

这次的惨叫声不同往常,那是?仿佛灵魂都被生挖出来?了似的痛苦。

陆青泽回头望去,见到李无已居然浑身上下都在冒出白烟来?。他身上烧起蓝色的火光,那些火席卷全身,火舌很?快将他吞没。

李无已挣扎不停,浑身痉挛一般扭曲。他的身体仿佛一片纸似的,在火里一点一点烧成了灰。

那些黑灰从他身上缓缓向上飘去,魂归天地之间。

“啊啊啊啊啊!!”

他声音嘶哑地惨叫,竭尽全力抬起颤抖的手,眼睁睁看?着身上的蓝火把这只胳膊烧成黑灰,黑灰又随风消散成漆黑的尘埃。

陆青泽沉默地望着他。李无已的脸在蓝火之中已然看?不清了,他的脸已经烧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火舌吞没,连那些黑色的鬼气也看?不见,只依稀能看?见那只可怖的眼睛。

陆青泽看?见他流出一行黑色的血泪来?,听见他不甘的惨叫。

蓝火一丝一丝将他吞没,最后?烧掉了他的嘴巴和嗓子。

四周安静下来?,李无已变作漫天的黑尘,在天地之间随风四散了。

吴廷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李无已整个人化成灰儿,蓝色鬼火也跟着消散,他才从嗓子眼里跟着爆出一声惨叫。

陆青泽本来?正对这一幕心?生凄然——不管怎么说,赵公公也是?看?了他十几?年。

末路竟成如?此,他心?中还?是?有些惆怅。

然后?吴廷就在他耳朵边上一嗓子嚎起来?了。陆青泽撇撇嘴,啧了一声,转头一看?,二皇子正屁滚尿流地往外手脚并用地爬着逃了。

祁邕也看?见了他。

他松开了抓着祁昭肩膀的手,转过身去,眉眼突然变得一片冰冷。

“哟,”他说,“这不是?沣德帝吗。”

那往外屁滚尿流的身影骤然一僵。

祁烽僵硬地转回过头来?。

祁邕朝他冷笑一声。

“昭儿!”

祁邕刚要说什么,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喊。陆青泽回过头,就见现代的温皇后?居然朝这边跑来?。

她看?见他,大喜过望,可一跑到跟前儿来?,又慢慢停了下来?,居然对着他露怯几?分,不敢上前。

“没事吧?”她望着他身上,又有些焦急,“怎么都出血了?怎么这么多血?”

“这是?番茄汁。”陆青泽无奈地又解释了一遍,“我没事,母后?。”

一声母后?如?同一道子弹,温皇后?一怔,瞳孔一缩,仿若真被一道枪子儿打中了似的,愣了很?久。

半晌,她笑了声,又红了眼睛。她上前一步,拉住陆青泽的手,把他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没事就好,”她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往后?都不会有事了。”

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拍着他的后?发?,声音带着哽咽。

陆青泽在她怀里沉默。片刻,他抬起手,也抱住她。

楚樾站在一旁,望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过去。那时候桂花还?开着,长宁宫里有纷飞的落花,有次他去到宫里,见到已长得比温皇后?都高一头的太子殿下刚下朝来?,难得面露疲惫,嘟嘟囔囔地说要吃桂花糕。

皇后?便?哭笑不得地轻轻打了下他的胳膊,笑骂他孩子脾性?。

一晃都两千年了。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皇后?抱着他,泪湿衣衫。

楚樾跟着苦涩地笑起来?。

祁邕突然往另一边走过去——这位皇帝刚刚也站在一旁为这一幕感?到欣慰。

他突然动了,楚樾本能地骨头一紧,立马站直,望向皇帝。

皇帝并看?不见他,他直直地从他身体里穿过去,走到了二皇子跟前。

皇帝蹲了下去。

吴廷吓得脸色灰白。祁邕一蹲下,他“噫”地一声,蹭着屁股连连后?退。

“你,是?干什么的?”

祁邕语气不善,还?隐隐带着股杀意。

“新……新闻,记者……”

吴廷缩了缩脖子。

“哦,”祁邕冷笑一声,“新闻记者。”

这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重复,可吴廷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对方的脸他在梦里看?过。

是?他亲爹,天子,皇帝。

明明祁邕也蹲着,他们互相平视,可吴廷却感?觉对方居高临下,高高在上。他突然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心?脏咚咚作响。

“程总!”

祁邕一撑膝盖,站了起来?。

他回头。又有人来?了,来?的是?他的保镖。几?个黑衣人跑来?,站在不远处,很?有规矩地站成一排,耳朵边上都挂着耳机和麦,那是?他们的对讲机。

有人摁住耳机,回头小声对对讲机里说:“找到程总了,把车开过来?。”

温皇后?松开了陆青泽,转身看?了过去。

祁邕两手插兜,道:“别愣着,这个给我押走。”

他边说边朝身后?转转头,示意自己的下属把吴廷带走。

“带走吗?”

保镖有些愕然,毕竟祁邕虽然是?个资本家?,但人却挺好,从来?不去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也压根不对普通人出手。

但保镖还?知道一点:总裁的事儿你别问。

他立刻稳了稳心?神?:“我知道了,程总,要带去哪里?”

“先带上。”祁邕说。

祁邕转头插着兜走了回来?,走到陆青泽跟前后?,停了下来?。

“你刚说诈死,你是?对李无已做了什么吧?”

“是?啊。”陆青泽说,“阿樾捅了他几?枪。”

“怪不得,”祁邕说,“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做法的道士就说,或许是?做幻阵的鬼出了什么事。他若魂魄不稳,幻象就也会不稳,从而导致幻象内外的时空扭曲,我就再?没办法联系到你。”

原来?如?此。

也因为这个,陆青泽才会一出来?就时隔五天。

随着一阵车辆行进声,一辆高级豪车停在了他们跟前。

保镖们将吴廷从地上拉起来?,带上车去。吴廷吓得嚎叫几?声,跟条死鱼似的扑腾个不停。

温皇后?这才看?见他:“天呀,二皇子还?在这儿呢?”

“他能跑去哪儿。”

“他是?干什么的?”

“新闻记者。”祁邕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完就往车上走。

温皇后?无可奈何地笑了几?声,转头对陆青泽道:“你父皇——你父亲,不,程总叫了道人去了赵公公的墓陵里,这几?天法事快要弄完,那道人也说阵已破了,我们就赶紧来?了这边寻你。”

陆青泽没有说话。

空地上夜风大了,他抬起头。黑尘已经全都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

风在吹,四野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陆青泽沉默地望着明月高挂的夜空,想起两千年前那场宫墙碎裂喊杀震天的火海。他想起没跑出去的帝后?,想起赵公公把他推远的手,忽然觉得一切都荒唐又遥远。

“赵远温,他怎么样了?”

温皇后?突然问他。陆青泽低下头,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陆青泽总不说话,惹她担心?了。

陆青泽朝她笑笑:“没事的,已经归尘了。”

温皇后?松了口气:“是?吗,那就好。”

陆青泽又抬头看?了看?。

他心?中莫名还?是?有些不安。

大约是?赵远温阴魂不散太多年,这因果又已经过了两千年,就算是?亲眼看?见赵远温变成了一堆黑灰,可陆青泽还?是?会不安,总觉得那些黑尘还?藏在自己身边,等着哪日卷土重来?。

寂静的恐惧在身边蔓延,像他被敌军从山林小屋里扯走又关进地牢里后?那时。他站不起来?,在阴暗潮湿的地下里听见不知何处的水滴在滴答作响。

突然,手被人握了一下。

陆青泽转头看?去,楚樾走到了他身边来?。

“没关系,”他说,“我还?在这里,殿下不会有事。”

“就算他还?未消散,我也不会再?让他动您一根手指。”

“别怕,殿下。”

楚樾望着他的眼睛一如?从前,他说着这些时,又把手握紧了很?多。

陆青泽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他朝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温皇后?本想说什么,但见他突然朝着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望过去,又笑起来?,心?中便?有了数。

她收了声,朝着他笑了笑。

“昭儿,”温皇后?说,“走吧,上车了,我们回家?。”

陆青泽点了点头,拉着楚樾,跟着温皇后?往车那边走去。

坐上了车,车子缓缓驶离。已经回归寂静的空地远去,渐渐在后?视镜里与地平线相平,而后?消失不见。

望着它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陆青泽心?中有一股怅然。

“我请的是?余道长。”

祁邕突然在跟前儿说。陆青泽扭过头来?,这辆豪车里有四个空位,坐着皇帝祁邕和温皇后?,还?有陆青泽,以及一个空位。

那空位是?留给楚樾坐的,楚樾坐在陆青泽旁边,是?帝后?专门?给他留出来?的。

吴廷在另一辆车上,被一群五大三粗的黑衣保镖们围在一起。

“余道长,就是?之前你请来?公寓里的那位?”

“是?啊,人家?毕竟是?厉害的。”祁邕道,“他亲自去赵远温的墓陵里做了法事。那墓陵可厉害,里头各种各样的邪术法术层出不穷,一看?就是?有心?人特意布置,简直是?个护佑厉鬼的极好的墓陵。”

“余道长看?了都头疼。”

“他还?叫来?了几?个同门?的道长,几?个人合力才破了阵,据说会把李无已超生。这之后?还?要再?做七天七夜的超生阵,要把他送到黄泉路上,不让他再?在人间飘。”

“你看?得见他,他果真如?余道长说的,被离火烧尽罪业,魂归尘土了?”

这话一出,陆青泽就想起了李无已方才的惨状。

那是?离火啊。

“的确是?被火烧了。”陆青泽答,“被火烧成灰,灰又被风吹散了。应该,是?魂归尘土了吧。”

“那余道长便?是?没骗人的。”温皇后?说,“这样一来?,赵远温的事,就能解决了?”

“大概吧。”祁邕松了口气,“这么一来?,这两千年的因果也能了结了。”

“昭儿就不会有事了吧?”

“嗯。”

得了应允,温皇后?喜笑颜开,又一把抱住了陆青泽。

“昭儿就没事了!”她高高兴兴地拍着他,“往后?便?不必担惊受怕了,再?也不怕了!”

陆青泽没有说话。

他反应没那么欢呼雀跃,平淡得有点诡异。察觉他情绪有异,温皇后?起了身来?,松开了他。

“昭儿?”温皇后?问他,“怎么了?”

陆青泽低着头,一张脸愁眉不展。

沉默很?久,他抬头问:“楚樾怎么办?”

车内一瞬寂静无声。

没有人回答他,祁邕和温皇后?互看?了一眼,沉默很?久,才道:“余道长说,他没有办法。”

陆青泽沉默。

他知道的,没有办法。

姜国师都没有办法。

炼鬼术会让人没有来?生,不入轮回。

楚樾是?地狱不收的人,是?亲手把自己变成鬼的人。世间早没了他的归宿,他哪儿都去不了。

这是?他自己选的。

空气陡然压抑起来?,陆青泽看?向楚樾。楚樾坐在他身边,正越过他,望着他身边的窗外。

他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又好像其实并无什么所谓,脸色平静得出奇。陆青泽看?过来?时,他还?朝他笑了一下。

望着他的脸,陆青泽便?又想起两千年前时,他自己一个冲进敌营里来?救他的身影。

天昏地暗,昏昏沉沉的视线里,他那一身红衣鲜红得太亮。

他为他拼了太多命了,于是?陆青泽很?固执地又说了句:“没关系,他想不出办法,我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