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说话的人是阮珵。
太太看了舅老爷的信,心中气结,心口疼痛难忍,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病势又忽然沉重了起来,请了太医来看过,吃了药下去,但病情还尚未起色。
阮珵自然伏侍在床前,到了晚间,才得了空,想要来找父亲叙话。
没想到刚来,就听见阮珩和老爷在里面说话。他不便就进去打扰,却是在门外听了一会儿。
听到关键之处,便忍不住插了话。
此刻进入房中,老爷和阮珩见到他,都有些意外,阮珩则是连忙站了起来。
阮珵进去了,便接着说:“父亲不必忧心,此事我心里已有成算了。”
“什么成算?”老爷连忙问。
因为方才心中还盘算着要舍弃长子,他现在面对阮珵,心中不禁暗自有愧。
不过,阮珵却像心中明了。
他说:“父亲,我想过了,为今之计,该弃车保帅,万万不要为了我,再将整个阮家陷入泥潭了。”
阮珵话语平静,仅有一丝凉意。
老爷愕然,他知道阮珵自小便懂事、识大体,然而,却没想到他能顾全大局到这个地步。
先急着说话的是阮珩:“我们一家人,应该同进同退。”
阮珵却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道:“二弟,你到底也是读书科举过的人,难道这个道理也不懂?幽王和太后挟五皇子为傀儡,图谋窃国,眼下朝局分裂,边疆部族又虎视眈眈,若一日生变,是天下人之难。
“你将来也是为官做宰的人,就算不为阮家计,不为忠君计,难道不该为天下百姓计?你难道还要助纣为虐不成?”
阮珵果然是明白阮珩的,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弟不像其他人,他自小是把圣人之言读到心中去的。
因此,阮珵也知道,怎样说最能劝动阮珩,让他同意他的决定。
然而没想到,阮珩听了,却很快反驳道:“要是我眼看自家兄长入火坑都不救,有这样的冷酷心肠,兄长觉得我能做什么利国利民的事?”
过了半晌,阮珵却又道:“那么,二弟预备怎样救我呢?”
这一问,却让阮珩无言以对。
“幽王如今必然已经反感我们家了,阮家势单力薄,就算你和父亲都鞠躬尽瘁为幽王效力,又能做些什么?难道能立下什么让幽王放在眼里的功劳,让他对我们改观吗?”
阮珩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阮珵说的也是对的。
阮家一无实权二无巨富,即使对幽王摇尾乞怜,也很难被重视,要想成为阮珵的有力靠山,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不论阮家怎么做,从被赐婚的那一刻开始,阮珵就注定要面对风雨飘摇的前程了。
阮珩的脸上,不由得染上了深深的忧虑。
这样的神色,是他真心担忧自己的样子,阮珵看了,虽然心酸,但心中也觉得异常温暖。
他说:“二弟,你只要保全自己、保全阮家,好好读书,要是能考个进士出身,十年之后在朝堂上有了建树,到时候,兄长少不得还要蒙你照料的。”
阮珩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但也无可如何了。
老爷在一旁,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
阮珵知道他心中所想,对他的父亲,他是很了解的。
在父亲的眼中,阮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整个阮家的前途重要。
不同于阮珩,阮珵很早就见识到了老爷的处世之风,知道他的持重和老练,但也知道他的狠辣和冷酷。
即使老爷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阮珵也知道他心中的决断如何。
不过,阮珵为人子,也想过,父亲会否因自己而例外,可是眼下看父亲沉默的反应,他的心中已经瞭然,未免也十分苦涩悲凉。
阮珩虽然冲动、考量未必周全,可是那份毫不犹豫的情谊,却令阮珵珍重。
阮珵心中知道,这样做对阮家是最好的,因此他不怪老爷,只是平静地对他说道:“父亲,母亲病得厉害,关于我的事,父亲就别跟她多言了。”
*
回去的路上,阮珵与阮珩同行。
出书房之后,阮珵便向阮珩行了一礼。
“兄长这是做什么?”阮珩心中还在思虑着方才书房中的谈话,一时十分意外,连忙扶起了他。
“二弟,前几日府里的事,我都知道了。”阮珵开门见山地说。
他的脸上满是歉意,阮珩看着,略微一怔,随即便恢复了常态,这家里,向来是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兄长的。
阮珩沉默着,对于此事,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面对阮家和朝局的大变,太太折腾魏月融和松云的那些事无异于一个荒唐而又残酷的笑话,此时提及,实在让人无言以对。
阮珵见他沉默,便只得接着道:“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是,兄长还是想替母亲,向你赔罪。”
阮珩忙道:“此事与兄长无关,我心里分得清楚,兄长不必担心。”
“我知道。”阮珵说,“刚才在书房外听到你说的话……为你这份情谊,兄长,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兄弟之间,不必说这些。”阮珩连忙道。
在阮珩心中,一码归一码,一人归一人,他不迁怒阮珵,本是理所应当的,何谈谢字。
不过,在阮珵看来,世间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终究是千里挑一。
阮珵不由得和煦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却显得又些为难,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阮珩看在眼里,便说:“兄长有话直说就是。”
阮珵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本不该开口提这样的请求,他知道以太太的作为,阮珩要想报复不为过,可是,即便太太做了再恶毒的事,终究是他的生身母亲,他不能不担心她,为她忧虑。
因此,最终还是开口了。
他为难地说:“二弟,我知道,今时今日,我已没法再向你提什么请求,可是,母亲她……她虽然糊涂,也多有对不起你们,我走以后,你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别跟她一般计较?”
阮珩知道阮珵要说的就是这个,他虽然在意兄长的感受,但也不愿意编好听的话来骗他。
他沉默着想了想。
阮珵连忙说:“二弟,算我求你,我也不多指望什么,只求让我母亲衣食无虞,让她自己安稳过日子就行……”
阮珩听了这话,倒像是憋了口气,打断了他:“难道兄长眼里,我是那种爱折磨人的阴险小人吗?”
太太失去了娘家的依仗,在家里也已经掀不起什么浪了,他还不至于那么下作,再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折磨她,何况她已经病重,连番打击之下,也不知还能不能有起色。
“当然不是。”阮珵释然,又很感激,“这样就够了,多谢二弟。”
阮珩看他这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阮珵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他真的不该面对这么多的锉磨。
*
阮珩回到了晴雪斋。
白嬷嬷刚刚给松云吃了药,又给他吃了一个糖果,见阮珩进来,便向他问了好,捧着空了的药碗出去了。
松云这几天已经好多了,行动自如,胃口恢复,可以吃下不少营养之物,因此气色明显红润了起来,就连身上的伤痕,都渐渐有消退的迹象了。
只是还未开口说话。
阮珩几乎已经适应了他这副样子,想着他一直等着自己,一定已经饿了,便如常叫人传了饭来,二人对坐着一起吃。
因为晚上与老爷和阮珵的谈话,阮珩心中一直有些沉郁,眼下见了松云,才不知不觉轻松了一些。
阮珩几乎已经认了,松云或许永不会再说话了,可即便如此,只要跟他坐在一起,阮珩就觉得心中安乐。
他照常给松云夹菜,时不时问他要不要吃哪一样,松云便用摇头或点头来回应。
他要是没反应,阮珩就先给他夹一个,要是他一直放在碗里没动,再默默地夹回来自己吃掉。
夜里,到了就寝时辰,阮珩与松云同卧。
阮珩这两天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日晚上睡前都会给松云讲些话本戏文,今日,他却没有讲那些,因为他有重要的事情跟松云说。
松云安静地躺在阮珩身边,他近一二日,也不是毫无进步,至少神色和行为都不再木讷了,与阮珩同衾,便同以前一样自然地依靠在他肩头,若不是过分安静,简直同从前没有两样。
他的睫毛浓密,安然地垂着,遮住了一半清亮而静默的眼眸。
阮珩帮他把碎发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今日,舅老爷的信对阮家来说,虽然是一个很糟糕的兆头,但对松云来说,却是件很好的事。
这也是近来唯一能让阮珩心中宽慰的事了。
阮珩便温柔地道:“阿云,今天我有件高兴的事跟你说。”
松云愣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来看着阮珩。
他近来总是这样,反应比从前还慢了不少,看起来总是有许多心事,阮珩也已习惯了,每次都耐心地等他的注意力转向自己。
阮珩告诉他:“今天舅舅来信,看意思,是因为兄长的事改了主意,不想让表弟跟我结亲了。”
他笑了笑,又说:“这样正好,免得我再去设法推辞。阿云,你放心,不会再有人来逼迫你,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阮珩本以为松云会露出欣喜的神色,因为他觉得,松云一直沉郁不乐,多半是心中仍然担忧惧怕的缘故,若是没有了江亭的威胁,多半他会松一大口气,因此开口说话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松云只是看着他,一开始是有些疑惑,后又有一丝忧虑,不过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只是很亲近地抱住了阮珩。
阮珩知道,那是他近来表示高兴的方式。
松云这是听明白了,心里也宽慰,只是没阮珩想的那么强烈。
阮珩思考了一阵子,松云的反应平静得让他意外。
他很快想到,或许松云在想,没有了江亭,也会有别人,阮珩终究会与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或公子成亲,而到时候,谁都无法保证那个人比江亭更好。
只要这家还要来另一个主子,松云就永远是任人宰割,没有了江亭,也会有张亭王亭,对松云来说,没什么不同。
阮珩才想到,虽然在他心中已经下定决心,除了松云不要任何人了,但他连日来头脑中事太多,以至于竟然忘了告诉松云这最重要的决定。
于是他赶忙说:“阿云,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决定了,我不会与任何人结亲。
“阿云,我只要你,一辈子只要你一个在我身边,我们共白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