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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亲疏(11)

第61章 亲疏(11)
龙莎莎出生在一个并不富有, 但很和睦的家庭。父亲龙衷国勤劳踏实,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干活, 披星戴月回家, 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妻子和女儿快快乐乐。母亲漂亮温柔,因为身体不太好,无法胜任强度太大的工作, 只能在家里做些手艺活。好在她双手十分灵巧,编的竹艺用品、针织品都很受欢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龙莎莎的衣服是全镇小女孩里最漂亮的, 因为母亲很会做裙子。
但八岁那年, 龙莎莎经历了人生第一个噩梦, 她的母亲终于在多年的疾病折磨中去世了。都说童年丧母是人生的三大悲痛之一, 送走母亲的那天,她哭得晕了过去, 只感到天都塌了下来。
父亲还在,可父亲给不了她陪伴, 和母亲独有的温暖。她从一个快乐爱笑的小孩, 变得郁郁寡欢, 不再喜欢和小伙伴玩耍,整日将自己关在家里,等着父亲回家。
父亲无计可施, 只得拜托隔壁的老寡妇偶尔来照顾一下她。老寡妇很好,但不是母亲,她排斥一切外人的靠近。
这一年, 家里多了一个女孩, 名叫罗婉婉, 是乡下姑姑的女儿。
很小的时候, 龙莎莎见过姑姑和表姐,印象中的表姐腼腆爱笑,再次见面,表姐却成了个小黑妹,总是低着头。
父亲说,表姐的父母都过世了,在乡下无依无靠,自己把她接来,你们做个伴。
大概是血缘的奇妙,龙莎莎在失去母亲后不愿与人交流,却能够轻而易举地接受罗婉婉。是她主动牵起罗婉婉的手,怯怯地喊:“阿姊。”
罗婉婉蓬乱的额发挡住了眼睛,但龙莎莎看见她的唇角腼腆地扬了起来。还是当年那个喜欢笑的表姐。
两个失去母亲的女孩在父亲的庇护下相依为命,彼此照顾。龙莎莎从小被父母宠坏了,家务一样不会做。罗婉婉却什么都会,包办了家里的一切事,竟然还会编竹子、做针线活。
有时候,龙莎莎觉得母亲又回来了。
罗婉婉编竹子时,她就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罗婉婉,偶尔乖巧地喊一声“阿姊”。罗婉婉就会抬起头,朝她微笑。
在罗婉婉的陪伴下,龙莎莎渐渐走出失去母亲的阴霾,又开始出去和小伙伴玩耍了。但罗婉婉从来不出门玩。龙莎莎问为什么,罗婉婉说自己是乡下来的,和他们玩不到一起,而且家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做。
龙莎莎瘪着嘴想了想,“那我也不出去玩了。阿姊,我陪你。”
罗婉婉摸摸龙莎莎的头,笑得像母亲一般温柔,“阿姊不要莎莎陪,莎莎想玩就出去玩。”
“可是……”
“莎莎要开开心心的,阿姊看见莎莎开心,也会开心。”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龙莎莎劝不动罗婉婉,后来就不劝了,像以前一样在外面疯玩。小孩子们喜欢去隔壁老寡妇家的院子捉迷藏,龙莎莎也去,在那里遇到了来老寡妇家吃饭的欧红。
她一直都知道住在隔壁的女孩叫欧红,但是从来没有说过话。小伙伴们经常说欧红的坏话,因为欧红有个疯子妈妈,因为欧红总是垂着头,衣服很久不换,看着脏兮兮的,特别阴沉。
以前她也远远躲着欧红,但是这次,她眼里的欧红变得不一样了。
阿姊也不爱穿漂亮的衣服,也总是垂着脑袋,不和小伙伴玩。外人也用说欧红的话说阿姊,可是她知道,阿姊很好很温柔,只是因为家里有太多的活要干,阿姊才不爱出来。
欧红也是这样吗?要照顾家里的疯子妈妈,所以才总是忙碌又灰扑扑的?
这么想着,她已经走到欧红身边。灰扑扑的女孩蓦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些许惊惧。
她看见欧红正端着一个有豁口的碗,碗里有米饭、空心菜,还有老寡妇做的香肠。只有在老寡妇这里,欧红才能安安稳稳吃一顿有肉的饭。
“我不跟你抢。”龙莎莎鼓起勇气,坐到欧红旁边。欧红似乎很不自在,吃饭的速度都慢了。
龙莎莎觉得她更像阿姊了,阿姊刚到家里来时,也是这样战战兢兢的。
她轻轻笑起来,声音如银铃。欧红戒备地看过来,似乎想说话,但又什么都没说。
这时,小伙伴在屋外喊:“龙莎莎,出来玩躲猫猫啦!”
龙莎莎说:“不玩啦!我今天有事!”
欧红终于吃晚饭,去水槽洗。龙莎莎跟了过去。欧红终于出声,是很低,还有点结巴的声音,“你,你不去玩?”
“我想陪陪你。”龙莎莎露出天真的笑容,“你总是一个人,不孤单吗?”
欧红被头发挡住的眼睛里露出复杂的光,诧异?惊讶?感动?畏惧?小小年纪的龙莎莎看不懂。但她看得出,此刻欧红的眼神比刚才亮了很多。
那之后,龙莎莎偶尔在寡妇家中遇到欧红,就不和小伙伴玩了。欧红从来不和其他孩子玩,来寡妇家中也只是吃饭,休息一下。来的次数不多,所以龙莎莎遇到她的次数也很少。
欧红吃饭,龙莎莎就在一旁陪着,起初有点害羞,不怎么说话,各做各的。后来发现欧红从来不赶她,胆子渐渐大起来,想到什么就跟欧红说什么。
欧红话比阿姊还少,但久而久之,也会回应她了。两人说起书,欧红说家里一本书都没有,龙莎莎开心道:“我有!我爸爸给我买了很多,下次我带来和你一起看!”
欧红眼里渐渐有了光,也会微笑了,温温柔柔的,“好。”
龙莎莎那时觉得,自己有两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外面。自己在她们眼中都是特别的,因为她们只会对自己好,对自己笑。
但美好的日子似乎逃不过被毁掉的命运。后来有一年,元宵节刚过,镇里就传言有黑心开发商要来强占土地。南枫镇大部分人都是农民,抢走土地,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父亲回来得越来越晚,好像是跟镇民们一起商议办法。龙莎莎听欧红说,她的爸爸欧平也几天没有回家了。
风雨欲来。
镇里每家每户都多了一些平日见不到的工具,龙莎莎看着害怕,问父亲那都是干什么用的。父亲用满是老茧的手摸摸她的脸颊,“莎莎放心,爸爸一定会保护好咱们的家。”
几个月后,那场悲剧般的械斗发生,四名镇民死亡,龙莎莎和欧红永远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
龙莎莎哭得没有眼泪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她从来不曾想到,失去母亲的锥心之痛竟然又找到她。没有母亲,连父亲也失去了,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今后该怎么办呢?
罗婉婉抱住她,哽咽着对她说:“莎莎别怕,还有阿姊。”
她扑进罗婉婉怀中,嚎啕大哭。
镇里组织援助,公安也介入了,伤亡家庭获得赔偿。要说过不过得下去,其实是过得下去的,但是伤痛难以被抚平,龙莎莎又变得郁郁寡欢,罗婉婉每天变着方哄她开心,都没法让她真的开心起来。
而龙莎莎那时也明白,最惨的不是自己,自己起码还有阿姊,欧红只有一个疯子妈妈。
欧叔叔走了之后,那疯女人更疯了,扰得全镇无法安宁,镇民们把她送到县里的医院,她居然拖着一身伤跑了回来。
龙莎莎看见欧红抱膝坐在墙根,像死了一般。她立即跑去摇晃欧红,第一次看见欧红哭红眼睛。
“莎莎,我怎么办呢?我为什么有那种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做姐妹,和你相依为命?”
龙莎莎答不上来,她可怜欧红,如果把欧红带到自己家里,姐姐肯定不会反对,她们可以三个人一起生活。但是她像镇里所有人一样害怕厌恶那个疯子。如果欧红到自己家里来,疯子一定会跟来。
她帮欧红顺了顺头发,为难地说:“我也想和你做姐妹,可是我怕你妈妈。”
欧红眼神变了,那是一种她看不懂的神采。
半个月后,疯女人突然不见了,连同欧红。大家起初以为这对母女只是待在家中没出来,后来去欧家看过,里面收拾得很整洁,衣服、日常用品却不见了。
大家又等了几个礼拜,她们还是没有回来。
镇民们都说,疯子发疯,带走了女儿,她们不会回来了,兴许已经死在外面了。
龙莎莎很难过,假如欧红在墙角哭的时候,她能收留欧红,她们就不会死。
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越发消瘦。罗婉婉看着心焦,想给她补补。镇里的老人家说,镇外的山上有笋子、菌类,都是大补的山珍,运气好还会遇到野兔。
罗婉婉背着竹篓上过几次山,确实采到不少菌子。
一天晚上,小镇已经沉睡,龙家的门突然被敲响,罗婉婉去开门,被雨淋湿的欧红撞进来,龙莎莎又惊又喜,“太好了,你没事!”
罗婉婉脸上却难得出现疑虑、不满的神情。
欧红说,母亲发疯从家里离开,她第二天才发现,赶紧出去找,一无所获,听别人说的确有个疯子经过,已经被车撞死了。她也是历尽艰辛才回来。
“莎莎,能不能先让我在你家里躲一阵?我怕让大家知道了,对我问东问西。”
龙莎莎一口答应下来,罗婉婉欲言又止。
安顿好欧红之后,罗婉婉关上卧房的门,小声对龙莎莎说,欧红母亲走丢的事可能不简单,最好不要收留欧红,她很危险。
龙莎莎却天真又仗义地说:“阿姊,你放心吧,欧红很好的。而且她太可怜了,我们不帮她,谁来帮她呢?”
罗婉婉说不过,只得让欧红留下。两人互不交流,都只和龙莎莎说话。
但有一天,罗婉婉又打算进山时,欧红主动提出和她一起去,“人多采得多,还可以拿去卖。”
龙莎莎连忙说:“那我也要去!”
山里危险,龙莎莎还小,罗婉婉立即说:“莎莎要乖乖看家。”
欧红也说:“我和婉姐就够了。”
两人天不亮就出发,街道上一个人都看不见。龙莎莎目送她们离开,一想到晚上能吃到鲜美的菌菇,就特别开心。
但开心也不止因为菌菇。阿姊和欧红终于肯说话了,今后她们三人一起好好生活,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夜幕降临,阿姊和欧红也没有回来。龙莎莎越来越担心,但因为欧红不愿意让镇民知道她回来了,所以不敢去找隔壁的老寡妇。
后半夜下起大雨,敲门声终于响起,龙莎莎赶紧去开,进来的却只有欧红。
欧红瘸着腿,满身污泥,眼中通红。
龙莎莎急忙问:“你怎么了?我阿姊呢?”
欧红啜泣,“婉姐她,掉到悬崖下,没了——”
轰隆雷声滚过,那惨白的闪电几乎劈进了龙莎莎的脑海。她很久没有反应,直到欧红用力将她抱住,“莎莎,婉姐死了,我没能把她救上来。”
龙莎莎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还以为那是一场噩梦,可是家里只有欧红,没有阿姊。
她要出门,让镇里的伯伯和婶婶们帮忙找,欧红却跪在她面前,抱住她,泪眼婆娑:“可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抓走。我是疯子的女儿,婉姐和我一起上山,回来的只有我,他们会以为是我害了婉姐!”
龙莎莎惊骇,“你不是……”
“我当然没有害她!山里下雨,路滑,她掉下去了,我什么都没有做!莎莎,你相信我!”欧红泣不成声,“我失去母亲,你失去姐姐,我再被抓走,莎莎,你就只有一个人了。”
最后这句话击中了龙莎莎。她已经失去妈妈、爸爸、阿姊,她只剩下一个人了。命运不公,把她拥有的一切都夺走。
“让我留下来吧。让我代替婉姐,照顾你。”
龙莎莎相信了欧红的话,从此欧红换了一个身份,成为罗婉婉。她们没有在南枫镇这个伤心地待太久,那年冬天,她们离开家乡,来到夏榕市,用补偿金租房、念书。欧红办了身份证,正式成为罗婉婉。
很多年里,龙莎莎都沉浸在欧红就是阿姊的美梦的,欧红无微不至地对她,比罗婉婉照顾她时还要周到,从来不让她洗衣服、做菜,将她养成了娇气的公主。她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
其实要说怀疑,长大后,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罗婉婉的死。但是欧红对她太好,她不想失去这份唯一的关爱。
直到有一年,姐妹俩在电视上看见康万滨。康家其他人都落网了,康万滨却混得风生水起。龙莎莎说:“姐,我想报仇。”
罗婉婉看她,“怎么报?”
龙莎莎摇头,“我不知道。”
不久,罗婉婉开始接近康万滨。万宾来贺有很多应酬,罗婉婉时常喝得大醉而归。
龙莎莎在家里给她煮好醒酒茶,有一次,罗婉婉醉得实在太厉害,竟然抱住她哭起来。
她吓了一跳,赶紧推开罗婉婉。罗婉婉迷离地看着她,“莎莎,你不知道我为了成为你的姐姐,付出了多少。”
龙莎莎一怔,“姐,你说什么?”
“你害怕我的疯妈,我就不要她了,她不是自己跑的,是被我引走的……”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许已经死了?我照顾她那么多年,我没有对不起她……”
龙莎莎茫然地听着,本能地想让欧红别说了,仿佛知道,她即将听见一个晴天霹雳。
“莎莎,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妹妹?你当不了我的妹妹,为什么又要来对我好?从来没有人肯靠近我,他们叫我小疯子。你是唯一一个陪我吃饭,跟我说话,借我书看的人。”
“我就想啊,如果我是罗婉婉就好了……她比我强吗?凭什么她可以当你的阿姊,我就不可以?因为血缘吗?血缘最坚固啊……不像我们,我们的联系只有邻居,今后不做邻居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想成为你的阿姊,我想成为罗婉婉……”欧红嘿嘿直笑,语气变得阴鸷,“只要她死了,我就可以成为她,你看,现在你不是已经成为我的妹妹了吗?”
龙莎莎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问:“是你害死了我姐?她不是自己掉下去,是你推的?”
“啊……是,是。”
龙莎莎枯坐一夜,次日,欧红酒醒后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给她做早餐,温柔地扮演着姐姐的角色。
但从这一天起,龙莎莎无法再催眠自己。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是被欧红害死的。
她循着记忆来到枫意山,当年,欧红曾经带她来到罗婉婉失足掉落的悬崖,她在悬崖上放了一束花。悬崖太高,她根本下不去,但她从另一个方向走向悬崖,发现一条被密林遮掩的路。没有人会从这里经过,她费了很大的劲,走到悬崖下方,估算距离,拨开浅浅一层土和植被后,找到了一堆白骨。
看见白骨的一刻,尘埃落定。她出奇冷静地将白骨收敛起来,好好安葬。半个月后,她带着罗婉婉生前最喜欢的龟背竹幼苗再次来到悬崖下,种在坟茔之上。
“阿姊,我会为你报仇。”她以从未有过的坚定口吻说。
命运开始向不同的岔路发展,欧红一心颠覆康万滨的事业,没有注意到龙莎莎看她的眼神变了。姐妹俩的感情在旁人看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甚至连欧红自己也这样认为。
三个月前,她还跟龙莎莎说,今年底,自己就将把康万滨的根基凿空。
龙莎莎本来想等到那时候再动手,毕竟康万滨也是她的仇人。但是在枫意山庄上举行的宴会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宴会上人员繁杂,警方很难调查。而且更重要的是,阿姊就是在枫意山殒命,她想,让欧红也从那个悬崖掉下去,才是完美的复仇。
至于报复康万滨,她已经想开了,真正害死父亲的不是康万滨,她不想因此错过机会。
六月五号晚上,姐妹俩难得聚在一起,她劝欧红喝了很多酒,这个精明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才会卸下所有防备。
午夜,她说:“姐,我们去看看我阿姊吧,她就在这座山里。”
欧红愣了一下,但在酒精作用下,她考虑不到更多。龙莎莎带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悬崖,然后从手包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石头,用尽全力砸在她后脑上。
她吃痛倒地,晕过去之前还茫然地看着龙莎莎,“莎莎,妹妹……”
她悲愤至极,将欧红拖到边缘,推了下去。
悬崖太高,欧红落地的声音几不可闻。她知道欧红一定死了,就像当年,欧红确定阿姊一定死了一样。
审讯室陷入短暂的寂静,龙莎莎抹掉眼角最后一滴眼泪,“没想到是戒指和龟背竹让你们找到我。是我的疏忽吧,我认罪。”
她看向季沉蛟,“能不能把戒指还给我?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一直戴着,拿石头试的时候都忘了摘下来,直到发现戒指被磨出伤口……”
顿了顿,她轻轻摇头,苦笑起来,“算了,我这样的人,大概不配再拥有那枚戒指了。”
小时候,病弱的母亲总是用轻缓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莎莎长大之后,要成一个如玉般美好的女孩。生活也许有很多不平和委屈,莎莎可以抗争,可以争取公平。但莎莎切记,千万不能害人。妈妈可能不能陪你太久,这些首饰会替妈妈陪着你。成为一个勇敢又善良的人吧,我的宝贝。”
“妈妈,我让你失望了。”龙莎莎低下头,呓语道:“我既没有成为勇敢的人,又不善良。妈妈,对不起。”
如果勇敢,当年就该将欧红交给镇里的大人,而不是害怕失去最后的陪伴。
如果善良……龙莎莎长叹一声,善良的人又怎么会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