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老婆联系不上你
“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人性底色,宋洲也不例外。第二条流水线还没搬进车间之前,他就总爱用故作抱怨的语气跟客户周璇,遗憾五一假期给工人放了太长时间的假期,绝口不提真正的放假原因是库存量惊人,一度陷入滞销的危险境地。
“工业区里其他厂顶多就放一天假,我呢?就是太体恤工人了,工人们喊累说要多休息几天,我还真给他们放了不止一天。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当老板的是要对工人好的呀,没他们在流水线上挥汗如雨,我哪里来的鞋子卖给你呐,所以我足足放了三天!哎,有的时候产能就是差那么一天两天的量,我要是那会儿马不停蹄加班加点地生产啊,也不至于让你们坐在档口里等货哝!”
高云歌八月份的时候去档口里拿订单表,都还会遇到客户坐在茶桌前,宋洲跟他们抽烟喝茶,谈笑风生。
这时候的宋洲已经不需要再参与催材料,而是把精力集中放在稳定客户上。按照市场的节奏,实体店的拖凉鞋都已经下架了,只有线上直播还正当季,但订单量比起五六月份也有所下降,整个麒麟湾已经没几个鞋厂还能像洛诗妮,每天开两条线,还能把99系列源源不断地卖出去,宋洲更是喊出“要把凉拖鞋卖到十月份”的嚣张口号,要知道他若是真的能把战线拉得那么长,这放在山海鞋的历史长河里都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宋洲本来就是个先天销售圣体,一开口,水鬼都能哄上岸,何况区区卖货。但随着气温的变化,以及其他鞋厂档口不断上新秋款,洛诗妮的凉拖鞋订单还是明显受到了影响。
这让高云歌非常敏锐地开启收尾模式,每天晚上他都要等最后一个下播的客户传来订单,他看过数据,再根据总数安排明天来上班的工人数量,决定完开双线还是单线,才肯闭眼睡去。
这让宋洲一度苦恼又不解,和高云歌在用人成本上产生了分歧,邹钟闻再次当起了裁判:洛诗妮凉拖鞋的扫尾工程如何进展,这又成了个问题。
宋洲作为老板非常大方:“线上的都是按月保底的工人,听我的,咱们不要搞轮班调休那一套,效率太低了,一条线上每天做十五六个款,流水线半圈都没转完就换材料,一换材料又要空线一大截,短剧都能看一集了!不如就两条线稀里哗啦开到八月底,每个人都有班上,有工资拿,你也不用天天盯着订单,睡眠比忙的时候还不足。”
高云歌坚持要提早控制产量:“但现在已经不是天天赶超时单的时候了,每个直播间每天来的订单数量都不稳定,还很容易被外面出厂价更低的厂家抢走生意。这时候如果还天天开双线把鞋子做下来,客户们很难大批量地消化掉,万一再来个冷空气,凉拖鞋的品类被平台截流了,这个时间节点的库存,可就真的是滞销货了。”
宋洲:“我正是考虑到可能会有库存压力,所以才决定,干脆大家伙儿再猛干几天,所有型号都多做几千双备在那儿,你也不要怕做下来会成死货,大不了这个月干完以后,九月份直接停线,集中火力清尾货都行。”
高云歌:“我辛苦一点没关系,我就是希望到最后不要剩尾货,现在的工人都做顺手了,两天线开一天能做下来六千双鞋了。六千双啊,什么概念!都不用两天线开到八月底,就是没订单的情况下开一天,做下来的鞋子就能压至少三十万的货款。”
宋洲自信不减:“生意这块你不要操心,从来都只有我宋洲去抢别人的,还没人能把我的客户撬走。”
邹钟闻忍不住插讲一句:“我听到小道消息,说漂亮心情那边的油边花瓣款已经在特价了,还给夏之心那儿也送了样品。”
宋洲瞄了邹钟闻一眼,留了一个让他自行体会的眼神。邹钟闻顺即坐直身,继续保持作为主席的公正公立:“当然了,她们手工厂的品质和我们洛诗妮,肯定是不能比的!”
宋洲:“我天天往夏夏选品那儿跑,我能不知道?她做的鞋油边的漆渍都能沾到皮料上,夏之心顶多用她的报价再来压一压我,她为了保住低退货率,不敢再换供应商的。”
宋洲看向高云歌的眼神又柔和了下来,用温和的语气强调:“我就是见不得你太辛苦,现在离真正的结束又还差点时日,你现在就开始扫尾,每天都有扫不完的尾,太累了。”
“对对对,高厂长不要太累。”邹钟闻这次跟宋老板沆瀣一气,“你们两个把日子过好啊,比什么都重要!”
高云歌:“……”
高云歌还想再辩,但毕竟宋洲才是洛诗妮的老板,真正的一厂之主,大方向的制定者。他执意要按什么方案前行,高云歌深知其中的隐患,也只能先配合着。
这不是宋洲第一次展露莽闯的一面,可以说是人有多大胆,鞋有多大产,连高云歌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年轻人的激进,还是温州人的天性。
“不要跟他犟,他姐也这样。”邹钟闻跟高云歌说悄悄话,回忆起了和宋恩蕙一起在路尔泽做线上运营时的一段往事。凉拖鞋结束后,有些厂会拿秋款单鞋作为过渡,接下来的冬款主打两个方向,要么马丁靴,要么雪地棉。
“路尔泽也是温州的老牌鞋企,真皮高靴这个品类,路尔泽要是排第二,澳尔康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第一。那一年的秋冬订货会都开完了,路尔泽的高靴订单也接了不少,但宋恩蕙执意要在线上主推皮毛一体的棉鞋,要开发部继续设计厚底雪地棉。”
“我一开始哪里肯呀,我设计的高靴订单生产都排满到十一月了,我凭什么还要搞新款?执行那边考虑到路尔泽在雪地棉这一领域算不上专业,刚开始也没把她的提案当回事儿,全厂上下没人愿意配合新晋的直播部,可你是没见过宋恩蕙那股劲儿,好家伙,她那会儿是真的有心气。”
邹钟闻说着,双手逐渐合十贴在脸颊边做崇拜状,仿佛宋恩蕙挥斥方裘的英姿飒爽还历历在目。高云歌推了推邹钟闻的胳膊,问他然后呢,邹钟闻用夸张的表情说毫不夸张的业绩:“然后就在双十一卖、爆、了!”
邹钟闻特意从手机里翻出那款松糕底的雪地棉,矮中高版都有,这个款就是在爆品里也是个传奇。
“以前的雪地棉都是薄底,宋恩蕙刚开始让我打厚底样,我不是很乐意,厚底更笨重,在雪地里走容易打滑和崴脚,她还呛我,说我根本不懂女人,女人就是要高的呐。”
“这个女人啊,惯会用激将法。我说上面部门没有给我下样品执行单要我打雪地棉,我凭什么配合你们直播部,她太懂怎么拿捏男人了,问我是不是不行?还说我入职路尔泽后确实没设计过雪地棉,人无完人,我要是真不会也不丢人。这可一下子把我整不服气了,这么多年还没人说过我设计不行!不过雪地棉确实和别的款式都有区别,别看帮面都是简简单单的,对精密度的要求很高,纸版就是画差了一毫米,做出来的鞋子样式都会有明显的歪扭。很多鞋厂到了雪地棉的季节会专门另请专业的设计师,只画雪地棉的样板,我为了在宋恩蕙面前表现得更出彩些,还叫我哥想方设法搞到了ugg的母楦。”
邹钟闻笑,无奈地摇了两下头,“于是我按照她的思路设计,出了一系列的厚底,每一双都有至少五公分。乖乖,路尔泽高靴订单都退后了,火力全开只做雪地棉都来不及,订单分给温州其他鞋厂做,也来不及,根本来不及!后来是山海市那边出了仿版,价格还是有温州的一半,我们这边的节奏才慢下来。”
“可惜她突然就辞职了,第二年就跟澳尔康的那个姓敖的订婚了。”邹钟闻无不叹息道,“她要是继续待在路尔泽的话就好了,经此一役董事长都对她的风向嗅觉赞叹不已,还在给我们开年终小会的时候惋惜自己没有儿子,不然高低要和澳尔康那边抢亲。”
“做生意是要胆子大的,但他有时候……”高云歌皱眉,一时半会儿也形容不清。
邹钟闻拍拍他的肩膀,劝他不要担心:“不要慌,反正咱们的宋老板底子厚,富二代都是越劝越逆反的,干脆由着他去,等他多喝几晚上V19啊,就老实了!”
洛诗妮开双线做凉拖鞋到八月底。
九月份,高云歌给工人放了两天假,复工后将两条线的人员稍作精简,集中在了一条,继续慢慢悠悠地做外贸订单。
有那么几天,高云歌还会额外开单,给99系列的某个型号补几十双鞋下来,是有些直播间没统计好剩余尺码,一不小心卖超了。菲菲那边就出现过这种情况,自从夏之心卖爆了,重新回到流量的风口,回归山海市直播界女王的地位,就轮到她不得不跟前东家错开时间。夏之心占去了深夜档,她只能白天播,生活作息是规律了,销量也大不如从前。
好在孙菲吸取了之前因直播时长不够被截流、陷入恶性循环的经验教训,接下来的日子就算在线人数远不如夏夏选品,也坚持每天都播够四个小时。
她的营业额比夏之心少,保险起见肯定要先跑,以折扣价把仓库里所剩不多的断码鞋清掉。但她清扫尾货的战线实际上拉得却更长,好不容易把一个型号卖完了,订单一统计,其中几个码子又卖超额了,多出来的部分只能继续去洛诗妮补单。如果洛诗妮的库存没了,高云歌也只能重新给材料商报单。
繁难的一幕就这么发生了。
整个夏天,洛诗妮99系列投产的型号两款鞋底加起来共计32种,一方面,宋洲外租的仓库里还有一半的型号剩余,另一方面,总有那么几个直播间还在几双、几十双的补单,高云歌也只能每个码子几双的给金成报鞋底,几米几米的给江浔皮革报料。
有的时候鞋底送过来有一只次品,或者皮料少剪了五公分,那鞋子也会少一双两双。高云歌也只敢按订单补货,出现这种特殊情况,宁肯自己去金成的仓库或者江浔皮革的门面跑一趟,也不会叫他们再送一批货过来。
而为了把另一半没动静的型号清仓掉,宋洲也责无旁贷,三天两头请客户吃晚饭。原先供不应求时,他看不入眼的小卡拉米直播间如今只要还挂着链接,就是他的优质客户,他跟那些老板们称兄道弟,吃完饭大家伙还意犹未尽,那不赶紧V19走起!
宋洲每次都订vvip奢华大包厢。
请吃饭的时候可能只有一小桌,进ktv了,老板们都习惯再叫上几个平日里玩的好的哥们,喝酒玩骰必须得人多才热闹。今晚上依旧是宋洲做东,新增的客人也都是同行老熟人,有客户叫了天骐的卢总,还有漂亮心情的老板。
这其实是宋洲第一次见到漂亮心情的老板。
宋洲还在澳尔康的时候,都是跟老板娘们打交道,林文婧的母亲更是和她认识多年,说工业区里的老板娘都是不会变的,这么多年都容颜不老,漂亮心情的老板相比之下就留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也四十多岁了,白头发和啤酒肚是标配,刚入座就接到老婆大人的查岗电话,劈头盖脸地质问他为什么还没回家。
“……我没去打牌,在陪客户。”漂亮心情老板报上V19的包厢名字,像是随时欢迎老婆前来查看。挂完电话后他享受了短暂的欢愉和舒畅,是个带动气氛的老手,可没等几瓶啤酒下肚,家里的电话又来了,女儿在电话那头奶声奶气地询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数学题不会做了。
“……我初中都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哪里会现在的小学四年级数学题哦,就是她妈让她打过来催我早点回去。哎呀呀,这才九点半!我好不容易出来玩一会儿,都不让我安生。”漂亮心情老板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一番吐槽引起了在座其他老板们的共鸣。
只有宋洲偷摸看自己光洁亮丽毫无提示信息的手机屏幕,咬牙切齿,笑容僵硬。
这都已经九点半了!高云歌居然还不来查自己的岗!
并且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上个星期他直到凌晨两点才结束,假装忘带钥匙,故意敲门把高云歌从睡梦里喊醒,门一开他就倒高云歌怀里,闭着眼装睡,享受高云歌把自己扶到床上,默不作声地给自己换下衣服,用湿毛巾擦拭全身后,再穿上睡衣。
原本以为高云歌第二天会好好跟自己聊聊,他却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按步就班地继续工作和生活。宋洲此时此刻听这些老男人们吐槽家里的那位妻管严,嫉妒之情呼之欲出,他背在身后握紧的双手指甲盖都要陷进肉里了,恨不得给每一位都送上镜子好好照一照,看看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宋洲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面上还是笑容灿烂,活络酒局上的氛围。时间的流逝带给他越来越多的煎熬,他在漂亮心情老板再次接到电话后破防了,忍无可忍,偷偷给高云歌打了个电话,又在拨通一秒后立即挂断。
果不其然,高云歌马上回拨了过来。
宋洲特意把铃声开到最大,双手捧着手机,眯着眼盯着屏幕上“女朋友”的备注,接通前还特意清了清嗓子,确保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自己。
高云歌语调寻常:“什么事?”
宋洲一脸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
高云歌:“什么?你没在跟我说话吗?”
宋洲扯扯嘴角:“还在V19,我陪客户呢,正忙着呢,音乐太吵,所以错过你之前的电话了。”
“我知道你在V19啊。”高云歌一脸无辜和迷茫,跟宋洲驴头不对马嘴,“我之前也没给你打过电话啊,明明是你先播——”
“没有叫陪酒的,你就放一千一万个心吧,都什么年代了,做生意还搞这套,早落伍了。”宋洲眉头都皱起来了,“不信你过来看啊,你也来一起玩啊。”
高云歌不感兴趣:“你们还是老板和老板玩吧,我跟熊安他们吃烧烤呢。”
“我又要老生常谈了,你别不乐意听。你还是得要有自己的圈子,多交点朋友,跟他们社交,而不是依赖我。”宋洲还挺语重心长,“我知道你没安全感,但做鞋一年忙到头的宝贝,我不可能天天陪着你呐。”
高云歌:“……”
此时此刻的高云歌还在怀疑,宋洲是不是在和自己对某种暗号。人怎么能做到句句鸡同鸭讲,宋洲总不能这个点就喝醉了吧,他于是问道:“需要我给你叫个代驾吗?”
“啧啧啧,怎么这么难哄啊。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宝贝,你不能总是这样闹脾气。”宋洲长叹一声,扶额,无奈道,“我今天做东,怎么可能为了你先走呢,这是待人接客最基本的礼节,你不要总是提一些任性的无理要求好吗?”
“乖,听话。等困了就先睡,不要太想我。”宋洲还嘬了两下屏幕,发出亲吻的声音。
挂了电话后他如释重负,急不可耐地埋怨家里那位太黏人,跟有分离焦虑似的,难搞得很。他烦得要死,嘴角却比ak还难压。在场的其他已婚人士里只有天骐的卢总注意到他微妙的小表情,忍不住细问:“小宋总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怎么从来没见过?”
不等宋洲回答,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地帮他编排了起来:“宋总的女朋友……就没断过吧。”
“宋总一表人才,又是青年才俊,都不用主动,身边围着的就不少。”
“我记得宋总还是留学生吧,那时候就不少风花雪月吧,东南亚意难忘!”
“哎,宋总你是温州人哈。都说你们温州人排外,谈婚论嫁的时候非常讲究门当户对,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现在这个女朋友也是温州的吧,那我啥时候能吃到你喜糖呀,现在这位陪你在山海这边吗?还是就过来玩几天,你们订婚的日子挑好了吧?”
宋洲眨动双眼,在七嘴八舌的对自己私生活的窥探之中,缓缓陷入被酒精逐渐侵蚀的迟钝。
他知道自己名声响亮,毕竟是麒麟湾最靓的崽,但这些人算不上自己的至亲好友,却问得这么大胆,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先打马虎眼,把每个人的酒杯都倒满,再碰杯过去。
一轮下来后他的眩晕感加重,看骰子都有些重影,但还没到醉酒的程度。客人们今晚势必要跟他不醉不归,宋洲有些喝不下了,却碍于情面还要强撑。又一杯啤酒下肚后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抵达了某个临界点,客人们并不给他缓和的余地。
卢总亲自把他的酒杯再次倒满,他输了骰子,只能无奈地举起。
嘈杂的背景音乐里,众人都举起自己的酒杯陪他喝一个,碰完杯后啤酒沫摇晃到手臂上,洒落在茶几上,空气里全是酒精混杂的靡烂气息,宋洲闭上眼准备一饮而尽,他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阻力。
睁开眼,他的手里空无一物。
顶光也被这位不速之客遮挡,化成一道黑影占据自己的视野。他的酒杯被高云歌夺过,再放置到茶几上,幅度故意摆动得挺大,杯里又有一小半酒晃了出去。
自己不会真醉了开始做梦了吧!宋洲吓了一大跳,酒都清醒了不少。他随后听到高云歌煞有其事地开口,来这里也是无奈之举:“你老婆说联系不上你,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