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扇区B·第六十章
获救和获得好处的永远是绝大多数人,知识库在探索真知之路上确实保证了这一点。无论贫穷到拿不出一分救人的钱财,还是地位尊崇到能买下无数生命,萨耶罗只看重需要攻克的疾病本身,一视同仁地救助。
治愈它能拯救多少人和要付出多少人会有专人计算,对于研究室里抱着培养皿苦心钻研的学者来说,那些数字只是数字,他们眼睛只盯向成功,这是他们生存的意义。
造福世界,惠及全人类,在卡辛诺拉的确不是一句口号。人类因此攻克了所有的旧时代的疾病,一代代基因调整让他们拥有更长的寿命和更不容易生病的身体,它反哺人类走得更远,每一分每一秒,新的发明创造都在世界各个角落诞生。
这番盛世,是邪恶的人体实验和无数人的血泪铸就的。每一个地方的每一个人,他们身上流淌的每一滴血和所吃的每一口食物,其成果追根溯源都曾因杀死某些人才取得,他们未来得到的更多好处,也会循着这条道路被源源不断送到他们手中,只要、他们是活着的那一方。
那个高度发展的世界没有因此娱乐至死,而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向真理的进发中,谁挡了这条路,谁就成为被踩在脚下的养料,用另外的方式发挥作用。
威廉姆斯用“美妙”来形容这套规则。
“我们只是不巧在前行时唤醒了相当不妙的东西,失去了栖身之地。如果从零开始建设,这种传统尤其适合在庇护所继续发扬。”
他的灰眼睛里有对此深信不疑的光,他此时异常冷静,显得不像个狂热的知识侵略者,这也是他曾受过的教育和经历导致而出的满不在乎。
拉法尔眉间一挑:“因为它耗时短,效率高?”
“不仅如此,也因为它能非常适配如今人工躯和未来新诞生人类的合作无间。”威廉姆斯滴水不漏地说,“新人类出生在这里,仅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以生存,天生失去自由。难道要让他们沉浸在精神药物的海洋里堕落?还是在互相争斗的内耗中迷失自己?不,我们该指明一个有能者获益的方向,继续把那条路走通。”
这些话字里行间带着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怜悯和看低,可是拉法尔没有言辞反驳,仿佛获益匪浅似的点了点头,像是被说服了。
可是据威廉姆斯观察这一位此刻脸上的晦涩表情,发现拉法尔更多是无动于衷,他感到困惑。
“莫非,您还有什么顾虑吗?”
“确实有一点。”拉法尔轻眯起眼睛,不带情绪地说,“也许是萨尔沃有件事没跟你们说真话,而它是我能掌握庇护所计划的大前提,威廉。”
“什么?”威廉姆斯脸色一变,阴晴不定的颜色从脸上掠过。
拉法尔轻笑了一声:“这件事对我来说无伤大雅,对你们可就不一定了——上一次前往大回廊终点,我揭露分析机的小动作,却因此听到法拉契的声音,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法拉契的声音?
威廉姆斯震惊地僵直在原地,心里涌上愕然甚至一点战栗,他在不解中脱口而出:“这不可能!是提前录好的,还是分析机在用法拉契生前的行为模式模拟他的声音?”
法拉契应该已经把自己的脑子剖开,完好的那部分被眼前这个人使用,至于剩下的——纽特·法拉契应该已经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拉法尔的确不能排除这两个可能,可他接着道,“如果那个出声的‘未知之物’也是法拉契,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更像正统?最高权限又到底在哪里呢。”
敲门声出现在静止的空气中,乔已经返回,他站在门边见到拉法尔有访客,没有贸然进去,直接对屋中看向他的那双清冷红眸摇了摇头。
这代表V的回答:他不想让拉法尔替他杀死这些人。
拉法尔由此轻轻闭上眼睛,呼吸平淡释然。他现在仿佛携带着一套无比复杂的名为“感情”的管线器,在梳理它们的过程中被似有若无的紧迫感与平和之气交替包围。
即使痛苦加身,仇恨的人就在眼前,只要开口求助就能收获结果,V的选择依然是不让拉法尔牵扯其中。这一次,他没有向他“许愿”。
——因为拉法尔与过去的仇怨毫无关系,因果的丝线从未勾连到他。
基于V的这个答复,拉法尔对“自身”的困惑已解,他已明白所有。
他已知道,自己是谁。
V在黑暗的石屋内,对着墙壁一拳一拳狠砸下去,手指和关节上的皮肤很快满是淋漓红色,他却如同神经已经钝化,脸色变都没变,只为发出这些闷响而机械性地“攻击”着石壁。
跟不可理喻的举动相反,这个金发男人眼中并无疯狂之色,冷静到能让心狠狠沉下深池。他呼吸变得很轻很轻,为的就是听清屋外的动静——终于,那边传来了声音。
“他的药瘾犯了吗。”
门口看守的西恩加觉得这动静的频率有逐渐狂躁加快的趋势,自然而然把它当成首席的药起效了,无奈摇头:“太不巧了,首席这会儿应该在跟威廉愉快商讨我们的未来。”
“就让他这么发疯么。”塞利克盯着那道门,不由得盘算起会不会出现意外,“人类的身体相当脆弱,里面可都是些石头,万一——”
他们对视一眼,选择进去瞧瞧,把人控制住。
若是在首席来之前指挥官把自己折腾断气,“乐子”可能会变成他们。
推门那一刻,这些人心里根本不会有指挥官已经恢复的念头。他们深知强戒脑激素类药物的反应有多折磨,里面的人没嚎出来就已经是意志力惊人。本想听听不可一世的指挥官求饶声的西恩加还有点失望,进入石屋寻找声音来源的一刻尚且在想:不知道首席玩过之后会不会让他们也加入。
他们不可能、也永远不会理解为什么拉法尔给V的会是他匆忙提纯其他药物配制出来的应急柯洛多制剂。
西恩加还在适应黑暗找人,眼前的画面就永远定格成了纯黑。他最后一个得到的触感是来自喉咙的刺痛,他两眼一垂,看到直插在脖子上的注射器探针,它被一只染了血的手握在掌中。
这只手没有丝毫颤抖,声色不显地爆出青筋,V动作沉稳狠厉,利落地将注射器横划出去,锋利的探针随之彻底割破颈项,飞溅的人造血喷到V脸上,把走在后面的塞利克也溅出一身污秽。
血涌上来的瞬间堵住西恩加的喉咙,V作势用双臂把这具抽搐的身体抵在身前,用来阻挡塞利克施法攻击的角度。他们一个举着“盾牌”挤出石屋,一个被阻挡着暗骂了一句急速后退,直至拉开到安全距离,塞利克先看了眼变成尸体的同伴,然后把目光聚焦在指挥官身上。
“生机勃勃”的指挥官就在眼前,再迟钝也该知道他是怎么恢复的,塞利克有些难以置信,觉得这世上最多的未解之谜都出现在了今天,不由得道:“您为什么总是那么幸运,能被一次又一次救下?您是怎么做到的,满口谎言,竟还能再一次让神匠坚决站在您这边。”
“再一次?”V冷冷地挑起嘴角,从西恩加衣服口袋里取来一把法刻刀,悄悄割下自己战装上的一块防护纤维。
看准时机,他割破的纤维衣符文迸发出剧烈的强光。
——即使天生无法开拓自己的精神海差遣魔力,V也知道哪些符文被法刻刀激活可以产生怎样的效力。
白光涌现的刹那,只有他知晓时机提前闭眼,而塞利克就算距离他相当远,可对方的注意力太过集中,目光根本来不及移开。
在敌人因眼前一片炫光遮蔽视野而不停眨眼急退时,V丢掉尸体,用更快的速度动作迅捷地冲了过去。
他握紧的凶器上满是自己的血,直接刺向法力护盾的弱处——无数生死之间的战斗让他非常清楚,被近身的施法者到底多么脆弱。
塞利克被V撞倒在地,手掌传来一阵剧痛,他在痛呼中扭头看向自己的惯用手被法刻刀钉穿在地上,没有屏蔽痛觉的他身体被动蜷缩,却因压迫他的指挥官顶住胸口而不能成行。
“不是‘再一次’,这是第一次。”居高临下的金发男人接上自己半分钟之前的话音,口吻冷酷,斩钉截铁。
“——不要把拉法尔和法拉契混为一谈。”
拉法尔重新看向惊疑不定的灰眸学者,这一回,他的神色近乎有些柔和,发出的声音不紧不慢:“其实你现在还活着,是因为他不希望我来除掉你,威廉。”
他?
威廉姆斯顿了几秒钟,意识到拉法尔所指。
“您竟然,仍对指挥官的忠诚有所奢想吗。”他感到一些带着荒唐的不可理喻,唉声道,“您不相信他用伪造的感情欺骗您?您也看到了,他要依靠柯洛多制剂才能……”
“我不否认他在这件事上欺瞒我。”拉法尔抬眸,细致端详着对面人的表情,同样说道,“我也不否认你的那套理论会令文明再造速度实现飞跃的看法,即使它很缺乏道德约束,过于标榜对强者的非理性崇拜。”
威廉姆斯面色稍缓:“我确实没有足够打动人的口才,但您该看的是结果。在这种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境地,绝对的理性才可使我们延续,否则,我们为何不在一千多年前就直接放弃呢。”
“你该知道法拉契当时没有放弃的理由。到了那种地步他还怀有希望,不只因为那三百枚完好无损的胚胎。”
拉法尔目光有些冷,眼里映出威廉姆斯脸上一闪而逝的阴沉。
“有手段、有工具,但如果缺乏正确使用它们的人,就算庇护所建立也无异于毒瘤重新在天空之上盛开成花。与其未来变成那样,他恐怕还不如直接把阿刻罗号炸成两截,终结人类的命运。”
“……法拉契没有胆量这么做。”威廉姆斯眉头皱起,同样在思索拉法尔口中那个“没有放弃的理由”,但片刻后他就释然了,说道,“死了很多人、让计划能够调动的棋子变少确实是事实,但他也用把我们做成人工躯弥补了。而他自信于计划仍在掌控,最主要原因是您这个复制体的存在。重生后,您拥有他期盼的力量和他本身便有的智慧,如果不是指挥官从中作梗,抹去了他的意志,法拉契长久主宰人类的计划就是完美的。”
所以威廉姆斯判断,拉法尔听到的那个声音,不过是纽特·法拉契用不明方式残留下来的幽灵罢了。
他心想,阴差阳错也有好处,他们这些逃脱阿刻罗号钳制的人因此拥有了一位符合他们期待的“神匠”。
然而,拉法尔接下来的话让威廉姆斯的所谓期待落到谷底。
拉法尔静静道:“我不会帮助你们,无论是回到阿刻罗号,还是带领你们构建所谓的庇护所。”
这个拒绝的姿态来得很突然,又像酝酿已久,灰眸的学者目光微凉:“所以,您还是秉承您过去那些我行我素的观点,不惜赌上全人类的未来,也要构筑软弱的和谐共生么?”
“不。”出乎意料的,拉法尔同样否认了。
他说:“我只是对你们的计划全都不感兴趣而已。人类在有限的地域上奋斗和抗争,一贯都是把‘谁能得到这份福祉’的标准,定为自己所处的那条线。超脱的人少之又少,你就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自己以下没有资格,自己以上才配生存——许多人只会这么想。
“如果一定要让我做出毫不偏颇的选择,我的确会选站在V那一边。至少,无论多么憎恨你们,他也不曾让与之无关的人替他动手,沾染鲜血。”拉法尔说这话时,嘴角轻轻提了一下,又很快平复下去。
“与之无关?”威廉姆斯上下打量他,眼神已经显得有些冒犯,“您参与全程,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换了一具身体后就能说过去与您无关了吗。”
拉法尔不答,仿佛多说一句都是受累似的,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回归身体,他回到自己原来的模样了。
可是威廉姆斯不会因此善罢甘休,他们等了四百年才等到阿刻罗号重新到来,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拉法尔一句“我不会帮你们了”,就真的能抽身于外吗。
灰眸学者露出一抹阴冷的笑,瞄着门口的乔,又重新看向拉法尔,说道:“其实,我们有考虑过,如果有机会就用傀儡药控制您。”
“哦?”拉法尔来了些兴致,一伸手就把门口的助理“拽”到自己身边来,让他待在身后,呈现一种保护。但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想威胁我吗,你在乔身上做了什么。”
忽然更换位置的粉头发青年听后,脸色刷得白了一层,眼里满是茫然惊恐。
“为了度过漫长的时间,总需要些乐趣。”威廉姆斯十分大方地承认了,好像这根本没那么重要,“我们在他身上试过不少微量毒剂,以食物的方式……啊,你最好别哭,乔,精神波动过大不知道会不会提前‘引爆’它。”
无视了乔的震惊,威廉姆斯只把目光放在蹙起眉头的拉法尔身上,温和道:“不同药剂是其他药剂的解毒剂,算一算,乔下一次‘进食’的时间快到了,您不会来得及。所以,您要怎么做,首席?”
拉法尔面不改色,只说:“把解毒剂给我。”
“不该是这一句。如果您跟纽特·法拉契同样极富同情心,那就应该再走一次他的老路。”说着,威廉姆斯向他抛去一样东西。
拉法尔看着手里被抛来的针管,里面的淡红液体非常熟悉。
他脸上反倒浮出笑意:“三型类兹体素,傀儡药。你们那时候就是用这个方法,逼迫法拉契自己注射致脑污药剂,妄图由此控制他,窃取他的权限吧。”
对面的研究员没有否认地努努嘴。
“首席,别这么做!”乔脱口而出喊道,“别管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没事的,乔。别忘了我对你说过什么,而这也是个证明。”
拉法尔的语气以他的标准已经相当温柔,他面无表情地将注射器戳向颈窝,毫不犹豫把开关压到了底。
乔在极度的惊惧后脸上一片空白,失去了言语,而威廉姆斯似乎也没想到对方能这么干脆,但药液压入血管已成事实,他渐渐放松戒备,却没有信守承诺把解毒剂拿出来。
拉法尔就知道会是如此,没露出半点出乎意料之色,说道:“你认为我要这间手术室主要是为了做什么,广开慈善?给乔检查身体时,我就已经解决他身上的毒。我不理解,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很好愚弄?”
不说惊愕的威廉姆斯,就算乔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愣在那,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用过解毒剂,是躺在医疗舱里被针头戳的那几下吗。
可是,如果真的如此,首席为什么还要装作被威胁的样子给自己注射三型类兹体素?那可是不能治愈的脑污病变!
“你们陷入一个误区,却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拉法尔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把手盖向脑侧。
治愈术的白光覆盖上去,表面看不出任何变化,充其量不过是颈项上的针孔愈合了,这个漂亮的银发青年还是那副寡淡神情。
然而威廉姆斯却在冥思苦想中,瞳孔慢慢扩大,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愕之色。
某种过去从未想过的念头从他脑中冒出,他喃喃道:“不可能……你……”
三型类兹体素确实作用脑部的时间非常缓慢,但它有“傀儡药”的代称,只要度过急性脑污感染,再稍加干涉,这类病人就能变成任人摆布的玩偶,非常方便控制。
上一次在法拉契身上失败,他连急性感染都没有度过就进入了强制休眠,可以算作运气不好,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这东西对拉法尔无效……不,不是无效,而是脑污感染被“治愈”了。
在星空发现的治愈术仅能作用于人工躯的部件和器官,大脑曾属于真正的人类,脑部损伤和脑污病变是绝症,只能拖延,无法痊愈。
本该如此,却出现例外。
所以,答案只剩下一个。
拉法尔把对方脸上的急剧变化看在眼里,轻声说:“你们藐视的神匠,还是造出了你们永远无法企及之物。”
他在心里又道:不过确实,我也曾在得知人工躯不是真正的构造体时言称法拉契“不过如此”,这可能就是那个人无声的回应吧。
拉法尔在之前就曾有所表示,他说过,他不是纽特·法拉契的复制体。
那句话不是在标榜他有区别于法拉契的独立意志。
他可从没有一次,把神匠的作为称作“我”。
弥漫的烟尘中,V摄人目光看向冷汗直冒的塞利克,沉下自己的声音:“如果不是拉法尔愿意施救,花费几百年为你们制造与原本无异的人工躯,你现在根本没有机会在这里跟我叫嚣,塞利克。”
拼命想把自己的手解放的塞利克瞪着指挥官,感到一双冰冷的手按住他的头颅。他瞪大眼睛,瞳孔里映出终焉,他意识到指挥官现在像一团熊熊的火,正肆无忌惮地燃烧。
颈骨折断的扭曲声响,伴随他生命最后听到的声音,沉重且悲凉。
“而你们垂涎的庇护所,也从来不需要人类的‘管理’。”
“——我们已造出真正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