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百鬼11
医院长廊上,红色的手术灯闪烁在幽静的长廊上。秦昂一人坐在长椅上,弓着腰,手肘撑在膝盖上,脸埋在满是血污的手里,整个人都显得狼狈而憔悴。
许久,长廊上传来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在秦昂面前停下, 着急地喊着他,“秦队!胡队怎么样了?”
“怎么回事?”
第一个声音急躁难掩担忧,是周小数的,而第二个浑厚低沉,是郝秋林的。
秦昂从手心里抬起头来,望着自己面前的鞋子,再慢慢抬头,落在了郝秋林身上。
郝秋林满是皱纹的眼角一压,也一错不错地看着秦昂。
两人对视半饷,秦昂不着痕迹地错开了,“还在抢救,不知道情况。”
他的手上,衣服上,甚至脸上都沾满了鲜血,那是胡越的,已经凉透的血。
周小数着急地要跺脚,“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马上去调监控!看是哪个混蛋!”
秦昂一把拉住周小数,目光始终看着郝秋林,“胡越他是找到了有关于局里内鬼的身份线索,才会被人追杀,要不是我刚好去找他,可能现在就只能等到他的尸体了。郝局,你说胡越是不是找到了对内鬼的致命线索,所以内鬼才急着要杀了胡越?”
郝秋林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攥在身后的手用力地握得更紧了一些。他低着嗓音说,“他是查到了什么?”
秦昂叹了口气,有些懊恼和愤怒,“我不知道!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和我说。”
郝秋林眉头皱得更深。
啪。手术灯终于灭了,穿着手术服的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秦昂等人拥了上去,“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解下口罩,脸上还带着血,“伤得有些重,不过还好保住命了,过几天就会醒过来了。”
周小数顿时松了口气,双手合十朝天花板拜了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感谢感谢,感谢老天爷保佑!”
秦昂拍了一下周小数的后脑勺,说了句少迷信,余光却一直落在郝秋林身上,观察着郝秋林面部表情一分一毫的变化。
然而郝秋林能在市局里藏了这么多年是有原因的,面上纹丝不动,恰到好处地露出担忧的表情,甚至还能和周小数一样松了口气,说句,“那就好。”
秦昂垂下眼眸,琢磨不透郝秋林这句话里藏了多少真心在。他呼出一口气,目光移到身后长长的走廊上,眸中犹如深海,看不透底。
“郝局,既然胡越没事了,要不你先回去吧。”秦昂建议。
郝秋林看看他,又看了看手术室,最终点了点头,“好,那我先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秦昂点头,“好。”
郝秋林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口气,转身而去。背对众人的一瞬间,挂着担忧的面具顷刻间瓦解,露出了底下森然寒意的真正面孔。
刚才秦昂的懊恼和愤怒不似作伪,那么胡越就应该没能将他在自己抽屉拿到的东西交给秦昂,他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他想要的可不是那么短暂的安全,而是要一辈子的高枕无忧,所以胡越还是得死。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地守住秘密,而这次动手的人决计不能再交给刘茂金手下的那群饭桶手里,只能自己来做,他才能确保万事无忧!
郝秋林的影子一路摇曳,像拖着厉鬼在幽深的长廊上而行,而他,才是那个最凶残的鬼神。
兵荒马乱的夜晚终于在时间轴的拖长下慢慢地走向宁静,医院里寂寥无声,走廊上空无一人,偶尔几个脚步声响过,都踩在了病房里轻浅的呼吸上。
秦昂快步地穿过走廊,走进一间挂着骨科主治医生的名牌的办公室里。办公室的主人今晚不值班,屋里乌黑一片,只能借着窗外昏暗的夜色勉强看清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在。
听到开门的声音,那人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秦昂便又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多一分的视线都不愿再给他。
秦昂也不介意,径直地开了灯。啪,办公室里的白炽灯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了下去,几秒后再慢慢地恢复彻底的明亮,引得那人手腕和椅子扶手上之间的手铐反射出光线。
秦昂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看着依旧假寐的江白,喊他,“江白。”
江白没睁眼,只是晃了晃手上的手铐,言简意赅,“解开。”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秦昂没动。
江白倏地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昂,“秦队长,我救了你,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手铐因为晃动而发出了哗哗的声响,成了他们在短暂的无声对视中唯一的声音。
半饷,秦昂终于掏出一把小型钥匙,将江白手上的手铐解开。
一从束缚许久的镣铐抽出手,江白立即感觉到一股酸麻感从自己手腕爬了上来,白皙的皮肤上一道红痕颇为明显。
他没好气地扭了扭自己的手,想起刚才进医院的时候装病的秦昂趁他不备直接拷上手铐,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他瞪着秦昂,“你有病?”
秦昂歪了歪头,“我怕你跑了。”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无力。江白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按着椅子就要站起来,下一秒就被秦昂猛地按着肩膀坐下。
他瞪大了眼睛,好看的眉蹙起,“你到底要干嘛?!”
秦昂弯着身子压着江白,“我说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江白被气笑,嘴角一扬,扯出一个极为讽刺的笑容,“市局副支队长了不起啊,随随便便就霸占着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还扣押着人不放,是仗着职权肆意妄为吗?”
秦昂低头一笑,气息都落在了江白的脸上,惹得人痒痒的,心里一直紧绷的弦忽而被拨动。
秦昂说,“第一,这间办公室的医生今天不值班,所以没关系。而且这是我们隔壁刑侦支队长的男朋友的,他说随便用。”
江白脸色一愣。
“第二,”秦昂继续说,“我扣押的人可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民,说起来还是个非法持枪的人,我这下班时间还在为社会服务呢,我的上头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还会嘉奖我,而非惩罚我。”
江白挣动一下肩膀,厉声道,“秦昂!”
许是挣扎中扯到了秦昂的伤口,只听见秦昂闷哼一声,按在肩膀上的手一下脱力,整个人往前一倾,倒在了江白身上。
江白下意识地接住人,才发现这人大冬天里浑身热得跟个火炭似的。
他还是在公路上的翻车中受了伤。
焚火攻心,着急担忧的情绪一下涌上心口,江白推了推秦昂的肩膀,失声道,“你没事吧?!你发烧了!”
“嘶——”秦昂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轻点,痛啊。”
江白的手愣在空中,他紧皱眉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他们上次这样胸膛贴着胸膛还是上次在家江白第一次下厨的时候,他们那时候做着爱,说着爱,感情和那些相爱十几年的一样要深刻。
然而这才过了几天的时间,一切就恍如隔世,胡越出事,郝秋林成了内鬼,就连江白也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白色的灯光绕过他们相拥的身子,落在地上是一方块的影子,就像他们两个融为了一体一般。秦昂就盯着那点影子看了许久,看到眼睛一片酸涩,也抵不住心里的酸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白都觉得自己腰酸背痛了,秦昂才直起身子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江白定定地看着他,“你刚才走了那么久,没去做检查?”
“有啊,医生说没事。”秦昂想了想,又补充,“但该痛的还是会痛。”
江白无言以对。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秦昂抬眼问他。
江白一笑,不答反问,“这就是你要问我的问题?你不该问我七爷人在哪这样比较有用的问题吗?”
古人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江白一定是这类人的最典型代表,每句话都要带着刺,像是刻意地在提醒着秦昂他是七爷的人的身份,既要伤秦昂的心,也要伤自己的心。
秦昂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江白别扭地移开视线,往后一靠,还是回答,“我一直叫人看着刘茂金在怀城的几个帮会的人,他们今天出了不少人,我跟着去了。”
“真的?”秦昂疑心。
江白一耸肩,“不然你觉得是什么样的?”
秦昂沉默了一下,又问,“郝秋林是不是就是内鬼?”
江白这才抬眼直勾勾地看进秦昂的瞳孔中,那里是一片深海,深不可测。他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秦昂蹙眉,“你不知道?”
“不止我,七爷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江白说,“这个内鬼,是前任七爷在世的时候就安插进怀城公安系统的钉子,没人知道他真实身份是什么,除了前任七爷和刘茂金。现任七爷和前任七爷并不合,儿子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自己父亲,你觉得这样的关系下前任七爷会告诉七爷那个内鬼是谁吗?”
秦昂凝眉思附片刻,“所以七爷来到怀城也是为了找出内鬼?”
“你可以这么认为。”
话虽然这么说,江白心里却不这么想。戚尧这种人,江白再清楚不过,阴狠恶毒,喜怒无常,对某些事情偏执得可怕。一个内鬼并不值得他为此躲过中国警方的追缉辛辛苦苦地进怀城,来这里恐怕还是因为某个人。
“那你呢?”秦昂忽然问了这么一句,江白正高速运转的脑子一下短路,他看着逆着光的秦昂,“什么?”
秦昂一字一句道,“你进监狱找刘泽,以记者身份进市局,其实都是在替七爷做事,替他找内鬼而非为了穆初是吗?”
不知道是光刺眼还是秦昂眼神过于灼灼,江白下意识地偏移了目光,“是。”
空气寂静了两三秒,秦昂始终没有说话,江白侧目而视,只见背光里的秦昂神色晦暗,勾着一丝消散不去的阴沉。
“那你对我……”许久,他才听到了秦昂的开口,“你又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是利用我?”
那么一刻,江白清楚地感受到了心脏忽然被人紧紧攥住的窒息感,血液没法流畅地通过,堵塞在左心房上,全身的血液要跟着停滞许久,手脚开始冰凉。
他缩了缩脚,用力地咬了一下自己下唇内侧的肉*,“是。”
他盯着一处虚空的点想,秦昂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要给他一巴掌或者一拳,这被人骗了感情应该不好受吧,是他他也要揍人。
然而秦昂却是一把攥住他的手,语气斩钉截铁,“你骗我。”
江白浑身一僵,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忽然欺身而来的秦昂一把按在椅子上,一个霸道而蛮横的吻铺天盖地地凑了过来。
空气在一瞬间被夺走,柔软的舌头不由分说地撬开他的牙关,一路长驱直入,攻城掠地,抢占了所有。
等到两人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秦昂才微微起身,额头抵着江白的,无畏地直视着那双写满怒意的眼睛,“你在骗我,江白,我们亲吻过,也做过爱,有些东西是不能骗人的。”
他半垂着眼看着江白,眼皮很薄,可从里边迸发而出的怒意和说不得的情意江白还是能够感受到的。可就是这些,让江白感到了无比地悲哀和难过——你看你秦昂,你应该要恨我,可你依然爱我,恨意都抵不住爱意。
这样的爱意,他抵不住地要沦陷,可他不敢接,也不能接。
他不再顾忌秦昂身上可能带有的伤,直接将人一把推开,呼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推回自己椅子上的秦昂,“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是,我是爱你,我承认,可爱你和帮七爷做事是没有冲突的。同样,我告诉过你和我在一起你会后悔的,我也从来没保证过我会是个好人,让你失望了吗?秦队长。”
秦昂被江白推得狠了,牵动了胸口上的伤,坐着喘了口气,忍着疼。但疼是有好处的,起码脑子是清醒的,不像那天在烂尾楼里会被江白气到没法思考。
江白的话他左耳进,脑子里混沌着走了一圈,没有用的全让右耳出了。他笑了笑,“失望么?我是挺失望的。”
江白原本就不佳的脸色刹那间又苍白了几分。
秦昂却在那么一刹那起身站到他跟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我是失望你从来没跟我说过实话!我气你总是在骗我!哪怕是现在你也在骗我!”
江白微微抬头,难掩震惊,“你……”
秦昂不由分说地揪起江白的衣领,陡然将人拉近,咬牙切齿,“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种性格挺讨人嫌的,真心话永远藏在面具和假话下,永远要叫人猜,为什么你不能学会真心相待?”
“是,你不是什么好人,我当然知道,可假如你从开始就坏得彻头彻尾地也就算了!可你偏不,非要在监狱里帮我挡一刀,要去抓贼差点瞎了眼,非要去救于晓替她守着点东西,还有今晚,如果你一直跟着那群人,为什么这么晚才会出现?你分明就是后来才知道消息赶来救我的!你做这些是做戏给我看还是跟随本心你自己清楚!”
江白茫然地瞪大瞳孔,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知道吗?我妈跟我说,你心里藏着很多事情,有自己的苦衷,让我多理解理解你。”秦昂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眸子里布满了红血丝,咬牙紧绷着按耐着情绪,“我也想理解你,可你总得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也许我能帮你呢!”
“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给自己戴上一副十恶不赦的面具来骗我!你是觉得我傻吗?还是觉得我不应该这么爱你不应该对你看得这么清楚?!”
惨淡的月光从窗户爬了进来,落在地上,不消片刻就被冷淡的白炽灯光芒掩盖,一时分不清哪里是月光哪里灯光。
江白张了张嘴,脸色空白了一瞬,忽而一口气猛地提了上来,按着秦昂揪着自己领子的手猛然用力,将其扯了下来。
因为作用力,他后退了半步,用力地撞在了身后的桌角上,闷痛感从脊梁骨咬了上来。他倒吸了一口气,看着秦昂一脸的讽刺,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怎的,说出的话竟然带着颤音,“你有没有了解过什么叫伪装,从里到外,包括外貌、性格和习惯性行为,只要我愿意我都可以根据现状而改变。秦昂,你怎么就知道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我是不是都是装的?”
秦昂脸色一变。
江白微微站直身子,“我抓贼是为了得到你的信任,可以实话告诉你,进市局的第一天在那条巷子里,假如不是你赶来了,我一定当场杀了那个人!还有于晓……”
他顿了顿,极轻地笑了一下,都是自嘲的意味,“她,我承认,我有私心在,那是因为跟你待太久了我难免也想变得善良一些,毕竟我爱着你嘛,总会被你影响到的。”
说这话的时候,江白的眉梢扬着,像不屑,又像讽刺。
背光里的秦昂猛地将拳头攥紧,脸色冷沉地仿佛寒风中裹着冷刃,他忍不住地上前跨了一步。
江白倏地往后退,手疾眼快地从自己兜里翻出一把蝴蝶刀,刀刃指着秦昂。
秦昂脚步猛地一顿,他盯着泛着冷光的蝴蝶刀看了半饷,而后抬眼看着同样面无表情的江白,“怎么,要杀了我?”
江白将手中的蝴蝶刀用力握紧,“我不会杀你,杀谁都不会杀你。”
“那你这是在干嘛?”
江白笑了一声,手指一松,食指勾着蝴蝶刀的刀柄,刀刃下垂指向地板,“我是在告诉你,你是警察,我是贼,我们之间最不济也永远隔着一把刀的距离,所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往门口退,空出来的手握住门把手,“所以,别再对我有所期待了,秦昂。”
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咔嚓一声,门被打开,江白闪电般的身影闪了出去。秦昂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追到门口的时候,面前只有长而空荡的走廊,人影已然消失不见了。
他在门口驻足良久,犹如一尊雕像,某一刻失了魂丢了心。
作者有话说:
秦昂:特别想和好。。。
江白(一脸高深莫测)还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