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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NEW 纽约的街道是直的

第61章 NEW 纽约的街道是直的
导演助理带他们去片场。

谢可颂和展游跟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展游,你想干什么?”谢可颂用气声问。

“什么展游?”展游满脸无辜,“我今天是小展……”

“两位,片场到了哈。”导演助理说

展游不着调地笑了笑,弓身,比了个手势,“谢总先请”。

谢可颂一头雾水地进了片场。

一进房间,工作人员拥拥攘攘。

片场被布置成样板间的模样,照yth新楼盘的客厅一比一复刻。

“导演说今天要晚点过来,让我们先开始。”导演助理关照。

“没关系。”谢可颂客气道,“这次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这条TVC本是专门做给豪宅项目的,用于投放电视广告,没想到半途出了事故,得往里面插电子狗的元素。

粗剪都剪完了,没办法,只能在最后多加一个隐约的产品镜头,意思是“敬请期待”。

具体信息设计和外包已经交接完毕,没什么大问题,谢可颂今天就是来片场监工看看,等镜头补完就能走了。

谢可颂暗暗打了个哈欠,听身旁展游“嘶”地抽了口气。

“又怎么了?”谢可颂问。

展游苦恼地讲:“他们导演跟我认识。”

谢可颂:“……”

“谢总,喝不喝咖啡?”导演助理手机开着外卖软件,“我请客。”

正常职场社交,谢可颂点了两杯冰美式。

“诶,一会儿外卖到了我下楼去拿吧。”展游热情道,“我看大家都挺忙的。”

导演助理乐呵呵:“行啊,年轻人主动点是好事。”

谢可颂:“……”

拍摄工作有序进行。谢可颂总不能真让展游打杂,把人放置在一边,跟导演助理对脚本。

只可惜,一时撒手,某些人就到处疯跑。展游健谈,管谁都喊“哥”,说自己在伦敦大学学院读建筑学,没几句话就跟一大帮子人混熟了。

“小展,帮我打印两份脚本。”“小展,帮我整理一下绿幕。”“小展你这眼镜挺好看的,什么牌……这么贵?”

叫展游帮忙的,跟他插科打诨的,一句句此起彼伏,像划过空中的废纸团,最后落在一个纸篓里。

导演助理正跟谢可颂确认拍好的片段。谢可颂在两个镜头之间犹豫不决,打算找老板过来拍板。

谢可颂:“展游……”

“嗯?”展游指着自己,“叫我吗?”他分明不打算过去。

谢可颂宁愿自己听不懂展游的言下之意。他隐忍道:“小展……你来一下。”

展游这才帮谢可颂解决难题。

有一就有二,嘴巴学习耳朵,“小展”这个烫嘴的称呼多叫几遍也就习惯了。

“小展,”谢可颂在片场那头喊,“场记人不够,你过去帮一下。”

展游笑得像遇上什么天大的好事:“好!”

他提着一块场记板,溜达到镜头边。

摄影和收音师都是当年电视台退下来的,典型的上海爷叔,业务能力熟练,正热火朝天地聊着。

平翘舌音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普通话讲不拎清。

“打扰一下,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展游问,“请问这是第几场第几镜?”

“第九场,第饿、二镜。”爷叔费力地操着一口沪普回答,“那个……同学,你是上海人伐?”

展游有很多国家的永居权,但他确实出生于上海。

“是的。”展游说。

“太好了。”爷叔松了一口气,“那我们讲上海话好伐?我讲不大来普通话。”

展游怔了怔。

天晓得展游从小到大,家里讲英文啊。

上海话,他听是听得懂,讲起来那叫一个支离破碎。

没关系,年纪大脸皮厚,展游扯着洋泾浜,一边打板记镜号,一边跟这群大老爷们唠嗑,倒也聊得有来有回。

“哎呀,要死快,”其中一位手掌拍额头,“忘记让卖鱼的留个鱼头给我,下午我正好捎回家。”

“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明天买一样的呀?”另一个说。

“你懂啥,”前面那位说,“我们家领导早上发话,今天晚上要喝鱼头汤的呀。”

一阵揶揄的笑声。

有人八卦地捣了捣展游的肩膀。

“小展,有对象了伐?”对方促狭地问。

展游心虚地说:“有的。”

那人又问:“那你们家里饭是谁烧的呀?”

展游说:“我有时间的话……一般都是我做饭。”

“好,不错。”那人喝了口茶,把茶叶呸回保温杯里,考考展游,“同学,上海男人的核心本质是什么晓得伐?”

展游捧场:“是什么?”

那人勾起手臂,展示干瘪的肱二头肌,光荣道:“我们上海男人的核心本质,就是怕老婆。”

展游装得恍然开悟:“还得是老师傅,佩服。”

“你们结束了?”一句标准的上海话传来。

“快了快了,”其中一位回答,“最后一个镜头,拍完就好了。”

“哦哦,辛苦。”谢可颂说,“今天进度蛮快的嘛。”

谢可颂跟展游不一样,在家常说方言,十分熟练。他声音清淡,此时却带上婉转软糯的尾音,跟平时说普通话时的直硬截然不同。

一个展游没见过的谢可颂,是盲盒套装中的隐藏款。展游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出个坏主意。

“谢总,救救我。”展游低声道。

谢可颂无感情地乜过去。

展游胡说八道:“他们都讲上海话,我听不懂……”

我看你刚刚跟他们聊得蛮开心的,谢可颂用眼神说。

展游闭嘴,视线微微平移开。

谢可颂皮笑肉不笑,掉头远离。

人走开,耳朵和心还留在那里。谢可颂听到展游半句普通话半句上海话地往外蹦,时不时还被笑“怎么洋泾浜”,又回过头去。

展游乐在其中,但是谢可颂见不得。他吃过语言能力的亏,他还是心软。

“小展,过来一下。”谢可颂高声道。

展游背对谢可颂,隐隐弯了弯嘴角,对各位大哥告别。“咳,我先走了。我领导……”他似乎很享受这个称呼,又叫了一遍,“我领导叫我。”

各位大哥:“去吧。”

谢可颂坐下,展游来到谢可颂身身边。

“领导,来了。”展游说,“你要我做什么?”

谢可颂平视前方:“咖啡到了,下去拿一下,谢谢。”

“好。”

没几分钟,展游去了又回,递咖啡:“对了领导,我们在家能不能也讲上海话?”

谢可颂插吸管:“为什么?”

展游:“因为你……讲上海话的样子很性感啊。”

谢可颂被冰美式呛得直咳嗽。

展游笑得很坏,说“怎么这么不小心”,给谢可颂拿纸巾。抽纸正好被用完,展游去其它桌上取。

两个工作人员正搬着大型道具朝这边走来。

“展游。”谢可颂缓过来说。

展游注意避让道具组:“嗯?”

“我之前开会见你讲英语的时候,也觉得你很性感。”

展游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人。

小声惊呼,巨大的泡沫塑料板晃了晃,扬起白色飞屑,再次被工作人员扶稳。

道具组挪腾走,展游虚惊一场,刚刚站定,余光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怎么这么不小心?”谢可颂在展游耳边说。

一记轻笑落于空气中,谢可颂与展游错身而过。他靠在桌旁,抽出纸巾按了按嘴角,掀眼,目光绕展游转了两圈,撇开。

细小电流在脑内游走,展游原地定了几秒,脸上忽地跃出光彩。

那边,道具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门口。

展游有些兴奋,谢可颂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

“你们搬道具当心点……”导演姗姗来迟,进门见到展游,“哎呀,真是稀客。”

展游压根没往门口看,围着谢可颂团团转:“谢总,谢总……”

导演恭敬地迎上来:“展总……”

谢可颂忍无可忍:“小展!过去帮忙分咖啡!”

展游:“好的领导。”

“砰”的巨响,道具组的泡沫塑料板上镂出一个人形大洞。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哗然一片,而后重归无声。

死一般的寂静中,导演抹掉脸上的塑料泡沫,目光呆滞地看向展游。

“嗨。”展游挥了挥手。

导演不确定道:“你是展……”

“小展,新来的实习生。”展游接口道。

其他人插嘴:“小展还在读研究生,寒假回国丰富简历。”

导演闻言,看看展游,又看看谢可颂,再环视一圈片场,最后缓缓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班我终于上癫了?”他自言自语。

*

下午两点刚过,谢可颂和展游从片场脱身,脸上残存着意犹未尽的笑意。

不,准确地说,是展游在笑,谢可颂忙着安抚导演情绪。

上级犯错,下属背锅,精彩。

“小,呃,”谢可颂懊恼自己怎么就喊惯了,急忙改口,“展游……”

“你要是一直这样喊我,我也很欢迎的。”展游哥俩好地揽住谢可颂的肩,“怎么样?领导?”

人来疯,别理他。谢可颂不搭腔,读微信消息:“导演说刚才忘记问你,工厂现在什么进度了,他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安排取材?”

“还在方案设计阶段,”展游回答,“如果他想取材的,我和设计工作室提前讲一声就行。”

“导演还问,有没有什么设计理念?工作室是否曾经获得什么奖项?他好早点做功课。”谢可颂转述。

“没有没有,”展游说,“车间流水线能长什么样,就跟平时在新闻里看到的差不多。”

谢可颂点头,打字复述对方说的话,连余光都没有分给展游。

他握着的手机被展游抽走。

“我来跟他讲。”展游直接给导演打电话,“喂,是我。具体宣传节点?预计在发布会公开工厂的概念渲染图……具体我周一上班找人跟你对接,别逮着小谢薅。行,周一再联系。”

展游聊完,把手机往谢可颂一塞:“好,下班!现在我们去哪里?”

我都可以。谢可颂本想这样说,看到展游雀跃期待的神情,又谨慎地闭上了嘴。

工作时的小谢总跟下班时的谢可颂很不一样。

下班后的谢可颂没什么非要达成的指标,于是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依旧想象不出除了办公室,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跟展游毫无负担地谈天说地。

“我……”展游没办法地讲,“那我们先把车开出来吧。”

谢可颂松了口气。

一段不算默契的小插曲,不妨碍展游在谢可颂耳边喋喋不休。

他问谢可颂有没有去过迪士尼新开的疯狂动物城园区。谢可颂应上几句,偶尔视线偏转,发现展游讲话的神态也并不自然。

停车场在地下,他们要先穿过商场一楼。商场橱窗琳琅,途中,展游指着某个牌子的新随口说款说“这只吐着舌头的彩色熊猫蛮可爱的嘛”,随后继续上一句被打断的话,跟谢可颂来到楼梯间。

我想去一下洗手间。谢可颂忽然道。哦,那我去车上等你。展游回答。

展游独自下楼,坐进车里,十分钟内接了十个电话。

十个人在电话那头问差不多的问题,展游怀着无比的耐心,回答十次同样的话:“不一定会来……但也不一定不来,谢谢。”

没过多久,谢可颂打开车门,展游便将电话挂断。没等他说话,一阵窸窸窣窣,谢可颂把一个巨大的纸袋塞进展游怀里。

展游有些惊愕,眼睛扫过包装上的logo,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钥匙扣、方巾、卡夹、护照套、拼图还有运动鞋。”谢可颂指着纸袋里大小不一的盒子,又解释,“上面的熊猫是整只的。”

把对方提过一嘴喜欢的东西偷偷买回来。十年前偶像剧都用不上的桥段,谢可颂会做。他走得急,微微喘气,注视着展游的反应,想原来送礼物的人会这样紧张。

还好展游很开心,他当然很开心,第一个把拼图拆出来,拍照,翻来覆去地观赏,又止不住地问:“我可以亲你吗?我可以亲你吗?亲脸就好。”

来不及等人回答,展游解开安全带,凑到副驾驶座,跟谢可颂贴了贴脸。他不知什么时候起习惯了克制,在谢可颂耳旁的空气中落下一记亲吻。

谢可颂因展游而起的快乐僵在半途。他抿了一下嘴唇。

“我要把它们供起来。”展游夸张道。

“你倒是用啊。”谢可颂说。

“哦,对了,”展游动作顿了一下,问,“这算是早上我给你的礼物的回礼吗?”

“嗯?”谢可颂没多想,“嗯……”

谢可颂看见展游脸上的错愕渐渐化为一种无奈。

“好吧。”展游轻轻叹气。

谢可颂直觉自己似乎答错了。

展游对谢可颂笑了笑,说“谢谢”,珍惜地把谢可颂的礼物放到后座,发动引擎。

汽车驶出停车场,随便拐进一条路。

展游没开导航,车里静得异常。

谢可颂泡在车载空调的温度里,灵魂停留在上一刻,出神地思考展游为什么情绪变得有些沉。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他耳边响起展游的声音。

“嗯?”谢可颂没听清。

“想好去哪里了吗?”展游重复,又笑,“我总不能绕着这个商场原地转圈吧?”

谢可颂:“能不能给我一点参考?”

展游说“好”。

前路红灯,汽车刹停。

展游盯着信号灯的倒计时,跟谢可颂牵手,掰他的手指头细细数来。

“如果你喜欢游乐园,我们可以去33俱乐部楼上喝酒、看烟花;如果你需要休息,我们就去泡温泉做理疗;如果你想看今天的云是心形还是小猫的形状,我上周已经申请了私人航线;如果你喜欢传统的浪漫,我们就回你家,我亲手给你料理烛光晚餐。

“只要你跟我提,不管你想去哪里,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带你去,我做了比充足更加充足的准备。但你如果什么都不说,我……”

展游静了一会儿,说:“我怕惊喜变成负担,然后重蹈覆辙。”

红绿灯倒计时结束,展游松开谢可颂的手,踩下油门。

他或许感到憋闷,降下一条窄窄的车窗缝隙。一缕风钻进来,将他的额发吹得微微晃动,有点痒。谢可颂注意到,就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

“展游,”谢可颂说,“我知道我想去哪里了。”

展游腾出手,把自己的手机拿给谢可颂。谢可颂挡了一下,展游用眼神示意疑惑。

“我想去你以前经常去的地方。”谢可颂急忙改口,“哦,办公室除外。”

这完全不在展游的约会准备范围之内。他愣了愣,木木地报出一串地址。

谢可颂埋头输入,手指一顿,似有灵光乍现,他说:“不是负担。”

展游注视前方:“嗯?”

“我刚刚送你礼物不是想跟你把账算明白的意思。”谢可颂解释,“我只是喜欢看你被我吓到的表情,仅此而已。”

前方人行道上跑过一只黑猫,展游急踩刹车。

谢可颂上半身往前一冲。

“真是……你们真是……”明明是猫却走人行道,该接吻的时候却要开车,一切都乱了套。展游心烦意燥,无处宣泄,开窗对已经跑到马路沿上的猫吼一嗓子:“你们真是永远出乎我的意料!”

行人注目,黑猫竖尾巴。

谢可颂感到丢人,身体往下溜了溜,生怕有人看到他的脸。

展游大笑,合窗掉转车头,朝目的地飞驰而去。

*

半小时后,展游驶进市中心一条相当不起眼的小弄堂。

石板路间缀满青苔,盆栽野蛮生长,遮住旁边两辆生锈的脚踏车。有人等在一座灰扑扑的小洋楼前,给展游递来钥匙,展游说声谢谢,就让对方走了。

“这是?”谢可颂问。

“我父母家。”展游说。

当年公司遇上危机,展游手头紧,将房子急急卖给一个香港富商。后两年缓过来,又尝试联系对方,商量高价把房子买了回来。

运气不错,香港富商那几年事务繁忙,没空管内地的房产。房子装修没有变,并且由于少了乱七八糟的半玩具,看起来倒比出售前整洁不少。

“你到底有几套房子?”谢可颂问。

展游:“我其实也不清楚……”

谢可颂想了想自己的工资,板着脸开玩笑:“我有点后悔了。明明是从你那里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最后又还给你。”

展游警觉:“送我的就是我的了。”

他作势要回车上当守护宝藏的史矛革,被谢可颂推上屋前台阶。展游略微倾身,用钥匙开门,谢可颂站他身边,看午后阳光把展游的头发照成棕色。

比起那个帮所有人兜底的展游,谢可颂觉得现在面前的这个更可爱一点。

门开,四层带阁楼的设计,玄关处挂着一幅点彩油画。

破败的老房子,进门不用换鞋。木地板吱呀作响,谢可颂跟在展游身后,仿佛在逛某个名人故居。

“上次问了你很多以前的事情,这次换你问我了。”展游在房间中央张开双臂,“我知无不言。”

今天yth的展总请假,上午是端茶送水的实习生小展,下午摇身一变,成为英俊多金、侃侃而谈的约会对象展游。

他左手臂下竖着一个酒柜,里面放了几排陈年茅台;右边手臂下错落地挂着几幅画,眼熟,认不出。

谢可颂指着酒说:“你喜欢收藏茅台?”

“我父亲喜欢。”展游说,“第二排是1967年的木箱装,下面那排是1958年的五星茅台。”

谢可颂没什么概念,点了点头,又指着画说:“这也是你父母的收藏吗?”

“这是我大学的时候买的,便宜的仿画。”展游解说,“我很喜欢亨利·马蒂斯,还有彼埃·蒙德里安。”

小时候的美术课都被语数英占了,马蒂斯不认识,蒙德里安知道一点,但谈不上熟悉。

谢可颂搜肠刮肚,试图给展游一个不扫兴的回答。

“嗯?怎么不说话了?”展游脑袋凑过去,“小展 ,做一下这个。小展,做一下那个。上午不是还使唤我使唤得很熟练吗,领导?”

谢可颂转开脑袋,改变话题:“我想去你以前的房间看看,可以吗?”

展游:“当然可以。”

展游的房间在三楼,连着一套他自己的书房。

游戏卡带几十年如一日地散乱在地板上,展示柜里摆满了跑车赛车模型,正对面,整整六排顶天立地的书架。

展游以前喜欢买车不是什么秘密,他让谢可颂过去看以前改装车的照片。

谢可颂往前一步,踩到异物,捡起来翻了翻,一本直升机执照夹着一本跳伞教练证,旁边还有一本赛车驾照。按照颁发日期算算,那时的展游只有18岁。

谢可颂把这沓证书摆到书桌上,问:“这些都是你高考完考的?”

“嗯,刚上大学那年很无聊嘛。”展游说,“你感兴趣?等稍微空一点,我带你去试试。”

“不,”谢可颂拒绝,“我不喜欢极限运动。”

展游笑笑,也不勉强,继续讲他的大玩具。

如果墓碑会把人类分成“精彩”和“不精彩”的两类,谢可颂无疑算不太精彩的那个。

谢可颂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在工作场合跟展游分庭抗礼,可当他以相亲的角度,想象跟展游未来的生活,那种把自己缩起来的心情,又从他的体内冒出一根芽。

yth两个月一次绩效评级。成绩不变,那他们都相安无事。如果某天绩效掉档,谢可颂就是一个考砸了个优等生,拿卷子回家让展游给他签名,复盘,订正错题。

他们的生活好像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绩效考核。

“小谢?”展游伸手晃了晃,“小谢?你在听吗?”

“嗯?哦……”谢可颂视线重新聚焦在展游脸上,接不上话,跳了个话题,“那个……对面书架上的书你都看过吗?”

展游回想:“要说看,应该是都看过的。就是……”

“就是?”

“就是我看书一般看不下去整本。”

他们一左一右,走进一排书架的两侧。

满满当当的书,遮住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

“麦尔维尔,《白鲸记》。”展游随手翻,“我好像是从中间开始看的,连第一句话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叫我是以实玛利吧!’”谢可颂说。

展游:“嗯?”

“《白鲸记》的第一句话是,‘那就叫我是以实玛利吧!’”谢可颂回答。

展游顿了顿,又抽出一本:“约翰·穆勒,《论自由》,书签还夹里面呢,我看看啊,人之为恶……”

谢可颂接口:“并非激情如火之故,而是因为良心孱弱。”

两册书一齐被抽掉,出现展游的半张脸。

“你怎么每本都会背?”展游稀奇道。

“因为恰好考试考到过。”谢可颂淡然道,“我去读法学院,不是信仰公平正义,很大程度只是由于我很擅长背书。不值一提的技能。”

“不,会背书很厉害,如果连记都记不住,怎么可能举一反三。”展游感兴趣地问,“说起来……小谢为什么毕业不去当律师?”

“因为律师的工作性质跟销售一样,我的性格不合适。”

“那检察院或者法院呢,没考虑过吗?”

“体制内的环境也不太吸引我。”

展游还要问,谢可颂自己解释:“法务的话……”

“法务的话,一般不要本科生,并且需要三年工作经验,但确实挺适合你。”展游垂着眼睛翻书,接口道,“我前两天才了解过。”

“嗯?”

展游合书,直视谢可颂:“我帮你规划过职业发展,经理,总监,副总,总经理,一步步升,但你看起来不喜欢。后来分手了,又忍不住操心……”

他笑了声,似乎在笑自己:“你做业务没什么野心,勉强自己也不过是浪费时间。如果喜欢安稳又不至于无聊,外企法务很适合你。”

外企?谢可颂捕捉到关键词:“你的意思是……”

“对,”展游坦诚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离开我也可以。”

十多年后,现在的展游跟赛车执照上18岁的那个一样磊落。

有勇气的人总是走得更快一些,几天功夫,谢可颂又被落在后面。他躲在书架后面,注视着阳光和粉尘中的展游,挪不开眼。

“我想了很久,我真的想了很久……后来我想通了。”在展游脸上,挫败也是豁达,他每句话都真心实意,“你留在我身边,我把最好的资源给你。你找到喜欢做的事情,要离开我,我祝福你。”

他换了个姿势,抱臂靠在书柜上,跟谢可颂讲:“话都到这了,聊聊吧,你觉得法务怎么样?”

约会是两人的事情。

一个人准备万端,另一个人什么都不说,车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我挺喜欢的。”谢可颂说。

“好,我安排一下,你还喜欢什么?”展游苦思冥想,“哦……做面包?”

“喜欢是喜欢……”谢可颂不赞成道,“但兴趣爱好跟工作还是两码事吧?”

“为什么?”展游不解,“你家里不就是开面包店的吗,以前没考虑过继承家业?”

“嗯……小时候童言无忌可能说过吧。”谢可颂回忆,“我爸妈的态度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谢可颂跟展游聊这种话题,就像小学的时候写同学手册,用铅笔板板正正地填写“我的梦想”一栏,天真烂漫。

他指尖勾住书脊,一本一本,把书架上的书按高低排列整齐。

“对于普通社畜来说,频繁更换工作赛道是大忌。”谢可颂说,“辞职,尝试把兴趣爱好变成职业,成功的几率很小。最后兜兜转转回来工作,面试的时候招聘方问Gap Year是怎么回事?还得编一个体面的回答……啊,抱歉。”

谢可颂转身,手肘撞到从对面走过来的展游。

“总之,那些都是很麻烦的事情。”他下结论。

“嗯,有道理。”展游没有异议。

谢可颂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不是真心赞同的。”

“因为上周伦敦刚有两个人跟我提了离职。”展游笑说,“一个说要辞职去当漫画家给喜欢的爱豆画一本漫画,另一个说攒够钱了要开一家俱乐部当滑草教练。”

“滑草?”

“嗯,滑草。很冷门吧?”

话语间,展游越靠越近。脚步交错,谢可颂退无可退,背脊抵着书架,被迫直视对方。

他的眼里映出展游的脸。

“以我对小谢的了解,很多事情应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说不定……”

精装本晃晃悠悠,从旧书架上落下,颠簸两下,摊开着躺到地板上。

展游略微欠身,食指在空中晃了几圈,随后轻点谢可颂的胸口。他温热的指尖顺着衬衫纽扣,缓缓上移——

就好像给谢可颂施了一个魔法。

“天赋和灵感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散。”展游温柔道,“说不定你小时候喜欢的事情,会再次从你的身体里长出来。”

低柔的尾调如咒语般绕于耳侧,谢可颂蓦地感到一阵晕眩。他深深地呼吸,瞧了眼自己的胸口,白色衬衫,稍微有点皱,其余并没有任何变化。

应该是错觉吧。他恍惚地想。

书房的窗户没关严,早春的风擦过皮肤,带来土壤里种子发芽般的痒意。

展游陪谢可颂一起整理书架。

“而且……嗯?”展游注意到什么,从高处拿下一个海报筒,抹去表面的灰尘,“这是……”

他抽出其中纸页,一张张展开,铺在在书架上,谢可颂的视线随即跟过去。

一套精细的建筑设计草图。

谢可颂觉得眼熟:“这是……”

“yth大楼的草稿。”展游指着其中一处,兴奋地介绍,“锵锵——用来滑下楼的消防杆。”

谢可颂:“看到过。”

展游:“锵锵——可以折射月光的一楼大堂。”

谢可颂:“这个没看到过。”

“当年我就是把自己关在这个房间里,做完了最后的毕设。”展游怀念道,又没头没脑地问,“小谢,你是不是一开始觉得我像美国人?”

“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说,说我属于华尔街和硅谷,但我还是去了伦敦。”展游自言自语,“因为纽约的街道是直的,我不喜欢。”

呼吸间洋溢着纸张陈旧的味道,展游满目眷恋,指尖摩挲浅淡的铅笔痕。

“……纽约的街道是直的,而欧洲的街道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蜿蜒曲折,由人畜踩踏的路径演变而来……”

泰晤士河畔的老城区和古罗马广场在展游的脑海中铺开,他读着自己十年前的字迹,喃喃自语:“如果yth是有机生长的迷宫,那我为什么还要建工厂?我当时到底在不满些什么……”

“等一下。”谢可颂叫停。

展游把自己从自己的世界里拔出来。

“其他事情随便你,但是展游,办公室是用来办公的。”谢可颂上提醒,“请你务必记住这点,因为我不想再为了敲章走过一整层楼。”

办公室是用来办公的,就像房子是用来住的一样。

简单明了。

展游忽然断了电,呆了几秒,抬头告白:“我爱你。”

谢可颂:“啊?”

“虽然你有数不尽的优点……”展游认真道,“但我最喜欢你这一点。”

谢可颂不知为什么笑了一声,骂展游“莫名其妙”。

展游一向擅长在谢可颂面前胡说八道,这句话没说完就开始讲下一句。幸运的是,谢可颂记性很好,能同时进行五个话题的交流。

“真的不能有跟新闻里不一样的流水线车间吗?”展游思索,“我想在工厂地基上刻一句Hakuna Matata。”

“可以的,如果你能说服除我之外的所有人的话。”谢可颂回答。

“为什么除了你之外?”

“因为……我已经被你说服了。”

谢可颂仰视展游的眼睛很虔诚,眼皮褶子夹着漏进来的阳光,亮晶晶的。展游不知何时停了话,抬手捧住谢可颂的脸。

呼吸交融在咫尺之间,车上那个克制的吻或许会像麻雀那样,小步跳动着,展开翅膀,轻盈地从窗台上飞到书架上。谢可颂想了想,用书本挡住麻雀的目光。

麻雀跳跳。

谢可颂的工作手机疯了一样大声响铃。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好事被打断,展游根本没亲到,不气急败坏都算他有涵养。他吸气,呼气,拉开距离,对谢可颂说:“接。”

谢可颂不自在咳了咳,接通。

“喂?他……我记得我确认过的,好,我过来看看。”

嗯嗯几声,谢可颂表情愈发冷漠,没两句话就挂断电话。

“我回趟公司。”谢可颂说。

“出,”展游关心,“出什么事了?”

谢可颂叹了口气。

来电的是下游部门的同事。谢可颂手底下有个组员周五往需求单里传了份策划案,没找下游确认完成,就下班了。他们周六给对方发消息,对方已读不回,态度恶劣。

对方话里话外都在怪谢可颂,说他不负责任,手底下的人做的东西都不好好把关。

一场约会从加班开始,又以加班收尾。

展游开车送谢可颂去公司。

“我记得小杨周五下午给我看过,我提了修改意见让他回去改,最终版是没有问题的。”谢可颂,“我猜……估计是粗心,传错文档了吧。”

展游重点很歪:“双休日不回同事消息,挺有个性啊。”

“是。”谢可颂冷冷道,“你双休日也别给我发消息,我不会回的。”

展游认输。

二十分钟后,他们紧赶慢赶来到公司大楼门口。

谢可颂下车,急匆匆往前走了几步,觉得有些不对劲,身旁似乎少了一个人。他一回头,展游人还在驾驶座,降下车窗,正跟他招手。

“你不下来?”谢可颂狐疑。

“我去公司干嘛?”展游说,“我今天又不上班。”

“你……”谢可颂欲言又止,“你不想来加班,呃,快乐一下吗?”

展游笑得不怀好意:“不提倡加班啊,我以身作则。你别跟我聊天了,抓紧,早干完早回家。”

谢可颂急火攻心,恨不得给展游一拳。

展游踩着油门走了,留谢可颂独自麻木地踏进公司大堂。

工作手机又震了震,消息来自嘴巴很坏的展游。

展游:我这次就不管了啊。

展游:不过,你要是想吐槽同事到底有多令人抓狂,要不考虑一下我?

谢可颂嘴角浮起一抹笑意,回“好,加完班找你”。

“谢总来啦。”下游部门的负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表面客气,“麻烦你周六还大老远跑一趟哦……”他晃一眼,“YSL的套装嘛,谢总好有实力。”

谢可颂收起手机,淡漠道:“先上楼看看?”

负责人:“好的呀。”

双休日,办公楼空了一大半。

两个人的电梯,谢可颂翻周五跟手下人的聊天记录,负责人上下扫视谢可颂的行头。

“谢总,”负责人喊,“刚刚是展总送你来的?”

谢可颂怔了怔:“嗯。”

负责人试探:“你跟展总……关系很好?”

“还可以。”谢可颂合理解释,“上午一起去聊TVC的工作,正好一块儿吃午饭。你打电话过来,老板听到这个情况,顺带捎我回公司。”

“那也是关系好的呀。”负责人年近中年,职级比谢可颂低,多少有点酸,“谢总不愧是展总亲自带出来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年纪这么轻就拿到这么好的项目机会……”

这还轮不到别人来说。

“嗯,展总教了我很多,也给了我很多资源。”谢可颂强硬地打断,“这有什么问题吗?”

负责人支支吾吾不讲话了。

电梯门开,谢可颂没再给对方一个眼神,率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