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从山西回来后时间似乎加了速,继游阳在一模考了个漂亮分数后,很快二模和三模也到来,快到来不及让人反应。
废品站院子里的银杏树从金黄色变成光秃秃,再到枝条长出嫩绿色新芽,一点点茁壮成长,重新变得郁郁葱葱。
天气开始炎热,席冲穿得凉快,站在毒辣阳光下,听屋檐下躲在阴影里的项维冬指挥,让他再往左一点。
席冲举着的手偏了偏:“这样?”
“不是,往右。”
“这样?”
“我看看,不对,再往左一点。”
左挪右挪,几个来回后,席冲摔了手中的绳子,回头看他:“你能不能看准了?”
“不是,”项维冬在烈日下莫名感到寒冷,浑身一激灵,“我不是也想谨慎一点吗,要是挂歪了,游阳回来发现晾衣绳被小白咬断了该多难过啊。”
说着他扭头瞪了眼趴在旁边的肇事羊:“都怪你,咬什么不好,偏咬晾衣绳,改天就让席冲炖了你。”
没等小白为自己抗辩,屋内的手机响了起来。
席冲走过去,把巴巴过来想舔他手的小白拨到一边,接通了电话。
“你好,请问是游阳的家长吗?”
席冲顿住,迟疑道:“是,你哪位?”
“我是他的班主任,是这样的——”
等席冲赶到学校,游阳已经被班主任苦口婆心劝了半个小时,但依旧巍然不动,虽不反驳,态度却异常坚决,似乎认定了就要这么做。
班主任头比平时两个都大,心累得快要死掉了,再想到领导向她施压的压力,更是恨不得抓住游阳的肩膀,疯狂质问他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在崩溃边缘,办公室门被敲响,走进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
仿佛找到救星,班主任立刻站起来:“你就是游阳的哥哥吧?”
“嗯。”
听到来人的声音,一直默不作声的游阳微微抬起头,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隐约露出些紧张。
这时班主任也放过他,对他说:“游阳你先出去,我跟你哥哥聊一会儿。”
快速看了眼席冲,游阳转身走了出去。
“请坐,怎么称呼?”班主任让席冲坐在自己对面。
席冲从没进过教室办公室,也没和老师面对面交谈过,不是很习惯地说:“叫我席冲就行。”
“关于游阳的情况,刚刚电话里我也简单说过了,想问一下你之前知道吗?”
席冲摇头,顿了下,说:“他没跟我说过。”
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三十天,一模二模三模成绩都已经出来,现在比起全力冲刺,更多的是稳住心态,巩固知识,并且要开始考虑怎么报考志愿了。
身为班主任,自然要了解全班同学的想法,于是挨个谈话,对抱有不切实际想法的同学给予劝说,对状态低迷自我否定的同学强度鼓励,对胡说八道的游阳火冒三丈。
那可是游阳啊,他们学校宝贵的尖子生,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儿。从入学就是市状元,没有一次考试掉出过第一名,在外面也大杀四方,为学校赢回来无数奖杯。
高三第一学期班主任还推荐过游阳走保送生,毕竟那么多省级奖项在手,保送对他来说轻松又便捷。可游阳拒绝了,班主任不是特别意外,想着现在还早,也许游阳还定不下来未来想去的院校和专业。
可想破头她也没想到游阳放着好好的清华北大不去,今天竟然告诉她要报考本地一所普普通通的一本?
校长去省里开会的时候牛皮都吹出去了!
新闻稿都拟好了!
连校办公室的横幅都定做好了!
教育部的奖金也早就准备就绪,就等着考完第一时间送到状元家里,结果现在游阳小嘴一张,轻飘飘一句要考本地的大学,威力不比一颗原子弹小。
班主任不敢想象校领导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如何天塌的表情,但她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就算不提她的奖金绩效职称,不提学校的声誉和招生指标,单单作为教书育人的老师,她也不能放任游阳如此胡来。
“相信不用我多赘述,你也能明白报志愿的事有多重要。游阳家里的情况呢,作为老师我心里是清楚的,这三年来每一次家长会,都只有他是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家长来给他开会。你平时工作肯定很忙,不过在这关键时刻,是不是还是要多花一些时间在孩子身上呢?有些话老师问不出来,只能靠家长。游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是有原因的。家长耐下心来多劝劝他,问问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咱们作为大人,就是要在这种人生的十字路口引导他,不让他走歪路。高考不仅仅只是游阳一个人的事,学校和家长都要共同努力,共同出力,决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你觉得呢?”
走出办公室,席冲往走廊看了一眼,没有人影,游阳不知去哪了。
他在原定站定几秒,刚要转身,从不远处的墙后就钻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低声说:“我在这里。”
席冲转身看着他,莫名其妙,脑子里想的是七年前的画面。那时他满身狼藉在楼下等游阳回来,游阳也是这样躲起来,只探出一颗脑袋,不敢靠近他。
当时游阳是以为他把他忘了,现在呢?
走过去,席冲看着躲在墙后的游阳,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换夏季校服了?”
游阳不和他对视,嘟囔着说:“都换多久了。”
“开家长会怎么不和我说?”
游阳垂着眼,捏了捏手指,无所谓地说:“来开家长会也是听老师夸我,我又没有缺点,没必要来。”
席冲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抱住游阳,感受他身上的温度,低声问他:“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游阳没动,脸贴在席冲怀中,闷声说:“没有。”
“那你报的什么狗屁志愿?”
游阳沉默了,和在班主任面前一样,试图通过缄口不言蒙混过去。
“我看看,”席冲低下头,去捉游阳的右手,拿起来在眼前看了看,“是不是换手了,不然怎么一下退步这么多,要考本地的大学。”
游阳被他逗笑,嘴角扬起,可很快笑意又淡去。
“手感还是一样的,怎么回事,考不了状元了吗?”席冲问。
游阳回嘴:“你不是说不考也行吗?”
“那也不能考得上偏不考吧。”
游阳看着席冲,抿了抿嘴,似乎在心中下什么很大的决定,长呼了一口气,慢慢说:“哥,我不让你为难,去清华北大其实也行。”
“想好了?”
“嗯,”游阳不知在说服谁,“不就是离得远点吗,我可以每周都回来。每周回不来,也还有暑假和寒假……”
他强撑着笑了下,用轻松的口吻说:“我不知道班主任会给你打电话,早知道会让你来,我就改口了。我就是一时脑子抽了,你别骂我,我这就回去跟班主任说。”
席冲拽住他。
游阳低头看自己被席冲攥住的手,动了动指尖,似乎有些懊恼:“白让你跑一趟了,你这么忙。”
“越说越没谱,”席冲把他拉到面前,看着他的脸,“什么时候用你这么懂事了?你该去哪儿读书就去哪儿,北京也行,上海或南京也行,你喜欢哪个就读哪个,我有说过我不跟你去吗?店里的事差不多都交接好了,以后我就不管了,没盘给别人,招了更专业的人来管理,以后等着每年年底的分红就行,和冬哥一样。”
说着他顿了一下:“对不起,哥没提前跟你说。”
应该早点跟游阳说的,但他忙忘了。他只顾着挣钱,完全忘记了游阳的家人只有他。
整整六年,他竟然一次都没参加过家长会,每次游阳都是孤零零坐在一边看着别的同学都有家长来吗?
游阳没说话,脸紧紧绷着。
席冲放轻了声音:“不相信?”
“不是,我就是觉得不用这样。”怕席冲不信,游阳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哥,我都这么大了,还不能自己去上大学吗?”
“游阳。”席冲叫他的名字。
“……嗯。”
“一开始我挣钱就是要养你,现在怎么可能为了挣钱把你丢一边。”席冲拍了拍他的脸,对他笑了下,问他:“我养得好不好?”
游阳直愣愣看着席冲,眼眶倏然变红,没有任何预兆地流出眼泪。他抿着嘴,执拗地像变回害怕被席冲忘记的小孩,似乎下一句就要开始质问席冲‘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席冲抬手帮他擦眼泪:“你哭什么?”
游阳也不想哭,可眼泪自己流出来,他没办法。
他按住席冲的手,尽力想笑一个给席冲看,但最后只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哥,我又当你的大麻烦了。”顿了顿,憋不回去的泪珠又掉下来,他红着眼角慢吞吞说:“对不起哦,我总是给你惹麻烦。”
游阳的眼泪太多了,席冲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游阳的泪腺好似不会枯竭一样,从小哭到大,哭起来永远都是一个样,通红的眼眶、豆大的泪珠和挂着眼泪的睫毛。
以前看到他哭,席冲心中总会很烦躁,只想着随便做点什么让他赶紧不要哭了。现在也一样,希望游阳不要再哭。
可又有哪里不一样了,他的胸口闷得像喘不过来气,仿佛游阳落下来的泪全堆积在他心中,将他的心脏堵得水泄不通,除了游阳自己,谁也进不去。
他抬手擦去游阳脸上的泪痕,强压住心中跃跃欲试的异样,又似乎压不住了。他的呼吸空了一秒,停了停才对游阳说:“别说傻话,你从来都不是麻烦。”
游阳红着眼眶看他。
“你是老天爷送我的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