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沈文昌曾经和白珍讲,如果将来有一天要逃难,他一定不往南亚逃,因为丛林密布,穿不了三件套,不像个绅士,况且热,满头满脸的汗。他对绅士体面的看重,一如杂种英国人对潇洒淡漠的看重,皆因并非天生,来之不易。
第62章
沈文昌曾经和白珍讲,如果将来有一天要逃难,他一定不往南亚逃,因为丛林密布,穿不了三件套,不像个绅士,况且热,满头满脸的汗。他对绅士体面的看重,一如杂种英国人对潇洒淡漠的看重,皆因并非天生,来之不易。
现在他被打伤了一条腿,忍痛淌汗,不肯去医院,靠在墙上要回家。
“好,回家去。”白珍镇定下来,只道:“把他也带走。”
“你带他……干什么!”沈文昌低声怒道。
“我的家丑不外扬。”白珍略微抬着下巴,垂着眼睑看他。他后梳的发落了下来,垂在额头上,眼角渗着冷汗,一整个人都靠在墙根。可他依然忧郁而英俊,顾影偏偏的模样,很讨女人的怜惜。白珍忽然想起许久以前,他立在她的汽车外,踌躇着递给她一块手帕。她鼻尖一算,仰头转身离去。走廊里邮电绿灯罩的灯恍着她的眼,像一轮一轮黄色的毛月亮,她低回头,眼泪就落了下来。仰头止泪都是骗人的。
但她现在心里很清明,她知道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一定欺骗了她许久。他之前对她一点端倪也不露,骗人骗的轻车熟路,瞒人瞒的滴水不漏,当然是做熟了的。没准他在月明之前,还有过别人。她又想起她之前对他的信任与坦诚,只觉得好笑——她用现代摩登的婚姻方式对待他,他却用古中国的恶习回敬了她。
回去时,白珍依旧和沈文昌坐在一辆车上,冯小姐不愿再与之同行,要先回家去。路晓笙不肯叫人带走月明,自己带人和卫士打了起来。他当然打不过卫士,徒然的飞蛾扑火,落下一身伤,没有留住月明。白珍冷冷看着车外的暴行,面无表情道:“我和你过了这么些年,像是成了另一个你。”
“我没有这样……”沈文昌争辩着,却被白珍打断了。她依然看着窗外,只是略微压了压手道:“不要讲话,我在想一些事情。”
她想要不要和沈文昌离婚——她依然爱他,爱他的好,爱他的坏,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和他过下去了——她感到恶心。她对沈文昌与邓月明之间的爱情毫无兴趣,对这场闹剧的责任漠不关心,可她依然要问问邓月明:“你们是怎么到一起的呢?”,因为她想给沈文昌一个辩白的机会。她其实已经不再相信他了,但她因为自己的爱情,要为他留下最后的一点体面。
“他一定不知道”她好笑的想:“我在这个时候还在为他着想。”
夜里到白公馆,公馆已经亮起了灯,幽然伫立在车道的另一旁,隐没在梧桐的枝干间。白珍走下车,忽然觉得自己的家庭像一个坟墓,点满了鲛油灯。那灯永远亮着,是个长明的诅咒。她亲自搀下沈文昌,拖着他往家里走,他很抗拒,叫她放手,却没有推她。她笑道:“早上你挽着我出门,夜里我挽着你进门。”
“你要做什么?”沈文昌紧张的问她,她摇摇头道:“我只是想像一个平常的女人一样,问问我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那……那……”沈文昌嚅嗫着。
“他吗?现在知道心疼了吗?”白珍冷笑道:“我问问你们是怎么一回事,问完送他去医院。我白家不至于连医药费都付不出来。”
“这有什么好……”
“闭嘴!”白珍尖利的吼道:“你做的事情,都不许我问一问吗?!”
她走进家里,张妈照例迎出来,看到沈文昌大惊道:“沈先生!这是怎么……”
“滚出去!叫佣人都到后备房去!”白珍怒骂,把沈文昌往沙发上一推,又对着几个小大姐冷声命令道:“到楼上去,谁都不许下来,谁敢听一耳朵,我叫她今后再也听不到东西。”
沈文昌的腿只伤了皮肉,却流了一路的血,现在他苍白着面色靠在沙发上,神情已经有些恍惚。白珍坐在他的身边,看着那血迹笑道:“像《童话屋》里面包屑做的记号。”
又道:“还像人鱼的鱼尾要变为腿。”
沈文昌冷汗淋淋,无力讲着:“你疯了。”
“他顺着你的记号过来了。”白珍哼笑一声,看着卫士把邓月明搀了进来。邓月明已经醒了,自顾自坐到一张沙发上。白珍皱眉道:“你弄脏了我的沙发。”
邓月明皱眉道:“是你先生把我打成这个样子的。”
白珍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问他:“你是怎么和他到一起的?他爱你,你爱他吗?”
邓月明望着她,半张脸都是血,肮脏,污秽,假发已经不见了,真发被血黏在脸颊上。他像是非常诧异,惊奇的望着白珍笑道:“他爱我?他爱我……您真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太太。”。他疲惫的垂下了眼,仿佛喃呢:“他不爱我,他打我……”
“掐我……”
“他作践我……因为他作践不了你……”
“但是我依然愿意跟着他,因为他给钱非常大方,人也很干净。”他惨淡的笑了一下,温柔的看了一眼白珍,眼睛依旧非常的美丽:“他把我当作你……他不爱我……”
白珍听着,渐失了笑容,愣愣的看着他,只道:“他为什么打你?”
“谁知道呢……大概看着像老婆给他戴绿帽子吧。”他嗤笑着:“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忙着恋爱,恋爱不顺,就拿我们来发泄……可是一个人能有几条命能给你们这样作弄呢?”
“你……”白珍仿佛有些抱歉,一对肩膀松懈下来,低声讲道:“我不信你。”
“你信我吧……放了我吧……”邓月明苦笑着恳求她:“我疼……”。他看向沈文昌,沈文昌已经因为失血昏了过去,只是无知无觉的靠在沙发上。
白珍还在问他:“你为什么要去演那样一出戏给他看?这下好了,他一打你,我全都知道到了……你是……你就是为了叫我知道吗?叫我知道他爱你,你要对我示威?!”她问的语无伦次,因为她从邓月明的话里听出了沈文昌对她压抑的爱意。
她又开始问自己:“要不要离婚呢……要不要离婚……他……他或许依然爱着我……”
“我需要钱,把我妹妹赎出来。”邓月明道:“我不知道你们要来看戏……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演了……”
白珍痛苦的抹了一把脸,像是把一整面的五官卸了去,茫然的站了起来。她绕着茶几缓缓渡步,低着头心有所思。
“他有一个不幸的童年的,他曾经遭受过暴力。”
“这或许是一种心里上的疾病,我可以带他去看心里医生。”
“我一直都在自作主张……我甚至都没有好好和他谈一谈……”
她把沈文昌的血迹踩出许多脚印,一个一个绕着圈印在羊毛的毯子上面,像一种残酷的思想的痕迹。
“珍珍。”忽然,她听到她母亲的声音,抬头看去,看到白老太太站在楼梯的尽头,穿着黑色潘云厚段旗服,点着一双小脚。
“然后呢……不离婚然后呢……”她忽然想:“我和他一起老去,然后变成父亲母亲那样……”一种更为厚重的恐惧的席卷了她,把她牢牢的钉在了原地。
白老太太一步一步的走下楼梯,一个高大的女仆低着头搀扶她。她走到客厅,在茶几上取了一杯茶,直接泼到了沈文昌的脸上。沈文昌惊醒过来,看到她,立刻正了面色。她却不看沈文昌,只对白珍说:“送这位先生去医院吧。家务事,别叫人笑话。”那女仆去拉邓月明,邓月明无力的随着她,左摇右摆,挂在她身上,目光却飘向了沈文昌,小心翼翼的落了下去。
沈文昌抹一把脸上的水,只道:“珍珍,我们应该独自谈谈。”他望着白珍,没有去看狼狈的邓月明,像是全然的不认识他。邓月明的睫毛颤了颤,鲛油长明的诅咒盘踞在他的眼中,痛的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和姓沈的讲句话……”他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像有一根细骨卡在了喉咙间。他推开女仆,蹒跚的扑到沈文昌的身边,拉下他的头,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告诉对他笑道:
“我杀了邓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