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出师未捷
高骊整个晚上都是飘飘乎的,他想是那杯酒的后劲太大了。
“你做什么一直按着脉搏。”他勾住谢漆二指拉开,两手相扣着摁在桌子上,随即低着头眯着眼,眼看着谢漆霜雪一样的肤色慢慢变成了靠近桃花酿的酒色。
不止肤色,谢漆的声音也不复沉稳:“那你做什么一直按着我?”
高骊眨眨眼,眼里略微迷茫,实诚道:“北境的苍狼求偶时都是按着的,不过它们都是在背面咬住配偶,我呢……我想正面看着你。”
“呆子。”谢漆低低地数落他,“我们又不是狼!”
“是吗?”高骊笑着低头咬住谢漆衣襟扯开,谢漆一动他便俯身,仗着体型优势覆盖得严实,谢漆情急之下屈膝要顶开,让他轻而易举地以腿还腿了。
高骊咬开了衣襟后轻叼住谢漆一小块皮肉,含混道:“你好像块煎饼哦,被我摊开的饼子。”
谢漆发冠都歪了,狼狈地磨着牙:“饿了我们先吃夜宵去。”
“嗯……”高骊专注地啃啃咬咬,中途看见谢漆脖颈上一直戴着的黑石吊坠,直接叼住吊坠抬头来朝谢漆炫耀,“嘿嘿。”
谢漆严肃地红着脸:“别叼,还我。”
高骊叼着那吊坠送到谢漆唇边,圆润光滑的椭圆黑石在谢漆唇珠上不住碾磨,谢漆没处说理,只好张嘴咬住黑石的一端,通红着脸跟他唇齿拔河。高骊坚持了一会就耍赖地弃权,把黑石还回去时唇也覆盖上了,迫使谢漆含着吊坠和他接吻。
不知怎的,下午那一口云霄烟让他想到了一些忘记的陈年旧事。
谢漆之前问他的刺青和俘虏经历,那时他记着逃亡的首尾,云霄烟缭绕在呼吸间时,他却蓦然记起了逃亡路上的中途。
他在逃回北境军的路上遇到过一群苍狼。
或许因他年纪小,脏得看不出个人样,又或许因他被狄族人关在羊圈里,狼群把他当做了过冬的囤粮两脚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往雪山赶路。
对常人而言那应该是不可磨灭的可怖经历,可高骊想起这段记忆时,心情却是一种怪异的安定和满足。
他想起夜间呼啸的风雪,狼群用温暖的皮毛堵住了他周围的霜雪,风吹过狼毛时呼呼沙沙的声音。想起一对又一对苍狼脑袋依偎,唇舌舔舐,交缠着互相依靠的身影。想起大狼叼着幼崽,狼王压着狼后,天枕着地,雪山踩着冰河。
想起冰蓝的狼眼望过来,一刹那觉得自己也是狼崽的安心感觉。
狼群井然有序的集体让彼时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感到由衷的扭曲归属,如果当时他再小上两岁,还不会说北境话,还不会认字,也许他就呆呆地跟着狼群迁徙了,可能熬不过冬天沦为口粮,也可能同化成功变成两脚狼人。
后来遇到了恩师戴长坤,结识了小军师唐维,认识了张辽袁鸿等鸡飞狗跳的兄弟朋友,他心中模糊了边界的人性和兽性才清楚地区分开来,兽性退化成了野性。大脑像是要保证自己是人非兽,逐渐下意识地忘记与狼同行的路途。
可现在高骊又想起来了,恍惚间错觉自己就是狼王,身下压着的就是那顺从乖巧,温暖温柔,天地间最不会背叛自己的狼后。
天边雪山见证,我将标记我的狼后。
俯首群狼看着,我们一夫一妻,你死我亡,我死你殉。
从此我有了你,就有了世间不会倒塌的家。
“嘶——痛!”
一声低喝忽然在耳边炸开,高骊下意识地松开手,野兽一般甩了三下脑袋,浆糊似的脑袋才清醒了些。
哪里有雪山冰川,哪里是风雪荒原夜,哪来的苍狼竖瞳,明明是天子寝宫,不太大的一张桌子,被压其上的谢漆衣衫不整,眼睛散着潮气似的,脸色忽红忽白。
高骊赶紧抱起他,忙不迭地道歉:“罪过罪过!是不是我力气不受控制弄疼你哪了?”
谢漆发冠都歪到左边要变成乱蓬蓬的堕马髻了,腰带被扯得松松垮垮,衣领敞开大半,锁骨以下布满深浅不一的咬痕,但这都不算什么。
谢漆颤巍巍地伸手要去扒拉褪到膝间的布料:“……我的裤子!”
高骊低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内心直呼本人真是个禽兽,谢漆裤子挂到靴子上去了,只剩下护膝在左膝上套着。
他连忙伸手帮忙,想把谢漆那可怜裤子拽上去遮盖他腿上的深红指印,哪里想到刚才手劲大,早已把人家的裤子扯坏了。
还遮什么遮,越遮越不对劲。
高骊只好慌里慌张地拉拉谢漆的衣摆极力盖住,结结巴巴地问:“哪、哪疼呢?”
谢漆也是面红耳赤地喘了一会,缓过来推开他胸膛,奋力在桌子上坐起来,仓皇地抹了把脸,不太好意思地笑着嗫嚅:“……吓得心里疼。”
高骊眼看着他的眼睛瞟过自己某处,顿时窘得连连作揖:“对不起对不起!!”
谢漆咳了又咳,连忙假装若无其事地去整理自己的衣服,方才突然想起之前听到袁鸿压唐维的动静,一下子吓得手脚僵硬了。
谁知道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高骊拉扯得不成样子,上衣还行,裤子是彻底废了,外衣的衣摆遮不到小腿,又狼狈又滑稽。
“陛下,解救丸……还是吃两颗吧。”
“吃吃吃!”
高骊窘迫地过去取,谢漆趁此空隙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努力认真地在脑子里搜索从前在霜刃阁中学到的种种理论知识,琢磨着琢磨着,知道云雨如何来如何去,可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和后怕。尤其方才高骊忘我地瞎顶一通,联合唐维当初那凄惨的哭唧唧声,愈发让他觉得恐怖如斯。
谢漆捂住眼睛唉声叹气起来,没一会高骊到他眼前,期期艾艾地又道歉了:“对不住,对不住……谢漆,我把你吓坏了是吗?”
谢漆坐在桌子上,闷闷地把脸埋在掌心里:“不是的,诚然刚才太过突然,可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明明说过喜爱你,说过怎么来都好,可临到阵前竟然怯懦了,真是可恶……”
高骊懵懵地看着谢漆坐在桌子上自责,没一会就见谢漆下定决心似的松开手,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小狮子,要不今夜我们再试试?”
高骊一颗心突然就冲到了九天云霄上:“可……可以吗?怎么试呢?”
谢漆心里一紧,看着高骊无措的呆样,心中顿觉不好:“你不知道怎么做?”
“……昂。”
谢漆脑子也有些放空了:“你不知道怎么做,那你刚才做什么扒了我裤子乱顶?”
高骊一脸空白:“是啊,我顶哪儿了?”
四目相对,一对傻子面面相觑,最后眼睁睁看着对方面皮通红,着急忙慌地同时转过头去。
“算了。”羞耻半天,还是谢漆干咳着先开口,“什么也没有,还是改日做好准备再来好了。”
“哦哦哦!”高骊连忙应下来,同手同脚地去倒水来给他漱口,臊眉耷眼的,眼睛不知道往哪看,“咱们……咱们早点休息。”
谢漆捧过杯,低头看自己倒映在杯子里的眼角,忽然觉得好笑极了:“陛下,先前你让我踩你,我还以为你是个中老手。”
高骊耳朵热辣辣的:“没有……那会怕你用手帮我太刺激,就想着……握着你脚踝时也心火怒放的,要不今晚再踩踩我?”
谢漆心弦乱蹦,赶紧继续用二指摁住自己脉搏,认真地漱完口,刚想说话就先打了个喷嚏,高骊看了一眼他挂在靴子上的破烂裤子,以及裸露在外若隐若现的地方,赶紧抬起头望天解开外衣,裹在他腰间一把抱起来。
天寒地冻的,还是先进被窝里再闲聊。
待灯烛尽灭,打更远去,两个在黑暗里对视的人忽然发出一声笑声,倏忽,你一声我一声地傻傻笑起来。
“我跟个色中饿鬼似的,居然出息到扒裤子了?真不敢相信。”
“少喝酒吧呆子,助兴助得过头了。我记账上了,帝高骊,欠侍卫谢漆一条裤子。”
“好说好说。”
“哦,还叼我吊坠!”
“吊坠算什么……你来咬我回去吧?”
“咳,也不是不行。”
一阵窸窸窣窣。
半晌又窃窃私语。
“没想到啊,急得要死,结果半途而废。”
“胡说,明明是出师未捷,刚出师就折戟回家。”
“啊对对对。”
“哈哈哈……”
*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十一月十日那天,高骊在满朝的怒骂声里推动了内阁的正式运转。
唐维第一个穿上侍笔的小吏官服,光明正大地进入宫城,久违地见到了高骊。
高骊在御书房独自焦急地等着,一见到唐维便先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斥退旁人追问:“这阵子朝臣吵得凶,唐维,你们没遭到什么刺杀的吧?”
唐维脸上挂着发青的黑眼圈,精神劲头却很好:“有,不过都是小事,袁鸿在呢,况且我看似乎有影奴蹲守在我们那边,虽然这一个月来危机四伏,但也没有伤筋动骨。陛下最近顶住四方压力,日子也不太好过吧?”
高骊带他去御书房旁边开辟的偏殿里,这里以后就是内阁的就职之地了。
他不太自然地摸摸后颈干咳:“白天是很烦,不过晚上有谢漆陪我,日子也就不算难捱。诶你以后要是天天进宫忙活,袁鸿怎么办?要不要找个宫里当值的空缺塞给他?省得他闲到长膘。”
唐维笑开:“可别,千万别操心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上那股顽固的土匪气,宫城里到处是礼制规矩,让他进来当值他非得闷死不可。他那人就适合做个副将,每日练练兵就是了。往后我若是天天往返于吴宅和宫城,他就顺便当当马夫。”
“这样。”高骊之前经常想着要给袁鸿和张辽安排职位,可是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位置是安全且舒心的,何况吴攸从中阻拦了几次,他更没什么做主的权力。
唐维就着小内阁的侍笔人员聊了好一会,见高骊没什么精神,便转了话题:“说起来,你最近和谢漆进展很好?”
高骊窘迫得耳朵微红,胡乱点过头搪塞过去,有心想请教些事情,结果张口又闭口,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唐维看不明白他到底要传达什么,满脸问号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高骊最终还是开不了那个口,反正眼下的燃眉之急也不是这个,他揉揉眉心,满怀期待地指自己左腕:“先不提别的,唐维,之前拜托你们帮忙去查找我手上的天命念珠的事,你们有查到眉目吗?”
唐维歉意地摇摇头:“对不住,我们背地里努力地翻找过护国寺,但是关于你所说的天命念珠,却是毫无头绪。”
高骊叹了一口气:“唉,反正这东西也是邪门的物件,不着急,慢慢来就好。”
他一想到明天十一月十一就浑身刺挠,忍不住还是嘱咐了唐维:“明天这小内阁就开了,如果明天我有什么地方表现得怪异,你就当我是在演戏,不用理会我的奇怪之处啊。”
唐维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答应了,随即又谈起别的事:“对了,梁家近来在市面上做的烟草生意越来越广,前不久塞人进了我们住处,试图拿那些烟草来引诱我们入道。虽然如今我也没听过有谁人吸食那烟草吸食到生病,而且你也远在宫城,但是那事发生之后我心里总是不安定。陛下,你小心梁家的烟草,最好不要沾染到那销金物。”
高骊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想到那张书桌暗格里塞着的一匣子鼻烟壶,袖中指尖蜷了片刻。
还好——
他想,他只用过一壶,吸食过几口而已。
不管怎么样,以后不要再去碰它就是了。
找个时机扔回给梁奇烽那龟孙就行了。
“知道了。”高骊片刻就恢复了镇定,“我也是第一次听说烟草这种东西。”
*
因着内阁初立,长洛城中的寒门子弟行动得越来越频繁,因着上一辈的蛰伏者不住浮出水面,谢漆的小影奴们查到了不少事情。
这天下午他们便在偏僻的飞檐上开会。
“大人,您看这名单。”
张关河把之前谢漆希望他们去寻查的名单交过来,名单先是小桑依据梁太妃看他的奇怪眼神而找出的昔日故人名单,谢漆继而在名单上划掉了一些不可能与他存在血缘关系的人,现在名单又在小影奴们的排查里剔除掉了不少名字。
现在名单上剩下的两个名字,便极有可能是谢漆苦苦追寻的生父。
谢漆接过名单,喃喃着念出上面的名字:“汤执棣,唐实秋。”
两个名字的后面都伴着查到的种种资料,小影奴们看谢漆怔怔出神的模样,便按顺序深入浅出地和他概括:“按照年岁和身份,还有与梁太妃娘娘的关系,这两位大人最有可能是与您息息相关。”
“这位汤执棣,昔年是寒门世子当中颇为出众的人物,二十年前他还住在东区,彼时寒门变革失败多年,他家境拮据时和三教九流来往密切,常常为歌女们写曲,为舞姬们编舞,而且,我们打听到这位大人生前最喜欢听的一首曲子……就是念奴娇。”
谢漆先前为了让他们寻查得更容易,便将自己母亲念奴的事情告知,眼下从他们口中听到“生前”、“念奴娇”等字眼,心中自是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点头,垂眸不语。
小影奴们轻声又说起第二个:“至于这位唐大人,来历正好和陛下那位唐军师有渊源。”
谢漆皱了眉,仔仔细细地看着名单上的内容:“睿王的……妻舅?”
“是。”小影奴们面色肃穆,“有关睿王的事迹太难寻查了,但唐维唐大人此次进驻内阁牵扯出了唐家的许多旧人,我们顺藤摸瓜才找出了唐家与当年睿王的关联。”
谢漆熟读过皇族高家的族谱,对高家人有基本的大框架了解,只有睿王此人不清不楚。
因幽帝最憎恶这个手足,于是直接抹除掉了睿王在族谱里的所有记录,宗庙中更是直接排除,不见一个牌位。
更有传言睿王之死也是幽帝派人下手的,因长公主高幼岚对幽帝的态度而推测出来的。据说长公主少女时与睿王手足情深,甚至一度动过念头想扶持睿王登帝,但睿王当年主张扶持寒门抑制世家,遭受了世家的极大排挤。
而彼时的储君,也即后来的幽帝,却是毫不犹豫地直接选择成为世家的代言人,与世家共利共血,不仅将睿王一派打压到尘埃里,甚至在最后还要赶尽杀绝。是以,长公主对长洛心灰意冷,最后索性和丈夫远赴南境,丢下儿子吴攸在长洛。
谢漆一边想一边看着名单:“睿王的妻子便是唐家人?”
小影奴们点头:“我们查到的就是如此。四十年前的唐家是寒门中一呼百应的大族,就和如今先太子妃的梅家地位接近。”
说到梅家,谢漆就想到先太子妃梅念儿,何卓安的知己梅之牧,以及……影奴张忘。
如果把四十年前的唐家和今日的梅家对比,谢漆便会觉得唐家也是不容小觑。
果然只听得小影奴解释:“当年他们唐家中人才辈出,大小姐与睿王情投意合,结为良缘,小公子便是这位唐实秋。他们姐弟最初到长洛城时,住的地方就是现在的代闺台,也正是他们联手办了代闺台。唐小姐扶助女子,建女堂兴女学,唐公子集结寒门子弟,数年之间寒门之势蔚为大观。那位汤大人也是在代闺台闻名,进而差一点入仕的人物。”
谢漆很快明白了:“原来如此,他们当年风头如此之胜,睿王都迎娶了唐小姐,那么,彼时的梁太妃打马恣肆游玩长洛,自然就认识了他们。”
“是的!”小影奴们说着说着都激动起来,“梁太妃娘娘少女时是家当中最不拘一格的大小姐,常常女扮男装到东区与各寒门子弟结交,交情最深的寒门子当中第一个便是唐实秋,第二个就是汤执棣,太妃娘娘既然把您看做了某位故人,说不好就是把您认作了这两位中的一个!”
谢漆让小影奴们说得心跳加快,这两个名字中的一个,真的会是他在追寻的答案吗?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名单,心中默默地琢磨。小影奴们还在完善他们的结论,他也安静地听着。
确实,他的母亲念奴自幼便被骗人楚馆窑子之中,能够与之珠胎暗结的人不太可能是高高在上的西区世家子弟,应该就是长居东区的寒门士子。
念奴不止一次说过他生父是顶天立地的好人,那么,追随了睿王,意欲推翻晋国持续百年的世家,这样危险却远大的志向,不正是顶天立地吗?
前世他最后会猜测戴长坤是生父,也正是因为戴长坤有常往东区的经历啊。
谢漆心潮起伏地想着,只是看着名单上二人的一生经历,听着小影奴们在耳边的补充,心中最后不免哀叹。
无他,只是简单地哀叹当年睿王一派的悲凉结局。
家破人亡的,背负骂名的,流离失所的,四十年过去了,不见一笔好字。
谢漆感慨完,想到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唐维和唐实秋是什么关系?”
“父子。”
谢漆差点一口呛出来:“什、什么?”
小影奴严肃地点头:“我们起初也不太敢相信,是从霜刃阁本部查到的。二十年前睿王身死,唐家面临的灭门局势更加严峻,唐实秋留下来吸引火力,把唐维送出了长洛,直接送到了离国都最远的北境去。直到今年,唐维大人才因为陛下回到了故土。”
谢漆忍不住按了按后颈,隔着高束的衣领按到了高骊咬他的那些印子,疼得他吸了一口气:“那么,按照你们所查到的情报,我很有可能是唐实秋的遗腹子,而唐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小影奴们更加认真地点头,眼睛亮晶晶地朝他抱拳:“是的!玄漆大人,唐维现在不就进了宫吗?您要不要和陛下说一声,然后直接去问唐维?如果他们唐家人说不是,那么您的生父就应该是另外那位汤大人了!”
谢漆心中涌出了一股近乡情怯的情感,越是答案呼之欲出,越是不敢去触碰。
唐维是什么人啊?那可能是最后唯一一个可以和吴攸抗衡的可靠文臣了,唐家又是那样悲情壮烈的家世……他一个娼妓之子,霜刃阁影奴,如果真的流了一半唐家人的血,那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感到蒙羞?
谢漆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合上了名单:“没事,不急,我心里有数。辛苦大家没日没夜地为我的事奔波了,此事告一段落,你们先各自回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处理。”
小影奴们纷纷笑着说不辛苦,如果谢漆真的能认祖归宗,他们便是第二高兴的人了。
谢漆挨个摸摸脑袋,结束此次开会后跳下飞檐去,看天色还早,于是先绕步去了一趟慈寿宫。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这回去慈寿宫,只见到处都挂上了喜色的红灯,虽然有些于礼不合,但是冬日里见到一些鲜艳的颜色,心里总是会更暖上几分。
此时下午,梁太妃正在正殿门口的庭院和谢漆先前送来的蓬尾猫玩耍,这一回她不再穿礼制规定内的广袖太妃宫服,而是穿着一身裁剪得体、但样式有些像是几十年前时兴的女武服款式,从着装到举手投足,比之上次更有青春蓬勃的生机了。
仿佛每一回来看她,她都在往前返老还童,返璞归真了。
“谢侍卫!”
梁太妃远远就看见他,蓬尾猫也不逗了,直接快步朝他而来,身形虽娇小,步伐却虎虎生风。
谢漆想到了刚才小影奴们搜查的情报里包括的梁太妃少女时期的情形,心中五味杂陈。
“卑职给太妃娘娘请安。”
他弯腰行礼,心中勾勒梁太妃少女时神采飞扬的模样,中途三十年深宫蹉跎,夫君无情子女无缘,如今寂寥地闭门,只能靠着当年已死的故人故事来唤醒自己沉寂的生机与活力。
梁太妃快步到他面前来扶起他,笑意明艳,只是眼角沧桑的细纹让人难以忽略她在这岁月间遭受的摧折:“快快起来,休要再这么多礼,本宫还要好好答谢你。多亏你送来的那只活泼猫儿,最近天寒地冻,它仍然有用不完的旺盛精力,带得本宫也有兴致出来走动了。”
谢漆起身随她一起走到庭院中去,梁太妃实在生得太娇小了,走得近了,她头上的简素发簪甚至都没高过谢漆的肋骨。
这样娇小,又是这样年岁的深宫太妃,几乎身处一个孤立无缘的沙漏里,谢漆无法理解青坤那句小心太妃的警告。
“小糖!来!”梁太妃走到庭院里弯下腰招呼那只蓬尾猫。
谢漆刚才刚听了唐实秋的事情,突然之间听到梁太妃念出这么一个字眼,心里不觉触动。
那蓬尾猫身体雪白,四爪、耳朵、大尾巴都是黑的,从不远处欢快得跑到这边来时,就像一个特别漂亮的毛线团。
那猫特别亲人,一把跳到梁太妃的臂弯里,梁太妃怜爱地把它从脑袋抚到尾巴尖,不住地夸赞它毛茸茸的极好手感,还有惹人怜爱的乖巧性子。
说着抱着它如抱一个小婴儿似地向谢漆展示,蓬尾猫也不怕人,娇声绵密地冲谢漆啼叫,那双琉璃般的鸳鸯瞳孔,还有这挠在人心尖上的撒娇啼叫,都让人无比喜欢。
这猫是谢漆亲自挑的,他自然也知道它多么的可爱,伸出食指在它面前轻轻画一个圈,那猫就伸出黑乎乎的小爪子,软绵绵地扒拉他。
梁太妃被它可爱得笑容满面,颠了颠它抱进正殿里去:“来,谢侍卫,难得你有空过来瞧本宫一趟,咱们再下几盘棋。”
谢漆应了好,等到落座后,棋盘摆好,棋篓各置,他捻过棋子轻笑着试探:“太妃娘娘棋艺高超,不知棋艺是与哪位高人学成的?卑职棋艺极差,倒是想好好学一学。”
梁太妃落子的手指一顿,脸上的笑意也僵了,那双年轻时动人倾城的眼睛抬起来望向谢漆,失了青葱时的灵动,多了年长时的幽微。
片刻后,她又微笑如故:“小时候在家与自家兄长乱下乱学的,也曾和几位故人好友连连对弈,可惜到如今,除了本宫的好兄长,其他人都已不在了。”
谢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些波动,便平静地陪她下了好几盘棋,期间蓬尾猫乖巧地窝在梁太妃的怀里,乖巧地只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全然不捣乱。
谢漆下到第四盘棋的时候便以猫为话题:“刚才听太妃娘娘对猫的称呼,不知您是给这只猫赐了名吗?”
梁太妃兴致勃勃地抓起怀里小猫的左前爪去按棋盘上的黑棋:“不错,这小棉花圆头圆脑,颇像民间东区的一种糖食,我便叫它小糖了。”
谢漆笑道:“是个一听就让人感到清甜的名字。不过刚才卑职心神一恍惚,误以为您是在唤另外一位大人。”
梁太妃揉着猫笑着抬头:“怎么,这宫里也有人叫小糖吗?”
谢漆面色不改地下棋:“陛下近来设立内阁,调遣了他在北境军中的军师唐维唐大人进宫来。他们二人兄弟手足情深,陛下便称呼唐大人为小唐。”
梁太妃饶有兴致地问起唐维:“天底下同父同母的兄弟手足都有反目成仇的时刻,这位军师和皇帝是异姓兄弟,你怎知他们是手足情深呢?”
谢漆笑着话里话:“唐公子非井底之蛙,虽然出生于寒门,但却也有远大的志向抱负。陛下虽然降生在世家拱卫的高家里,却也不是那种迂腐不开明的蠢材,多年战友,同生共死,高氏君王执炬开路,唐家子弟赴汤蹈火,互为信奉,互相依靠,自然情谊比之同父同母的手足还要亲厚。”
梁太妃微笑着抱紧了怀中的猫,不动声色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原想一言不发,却还是忍不住从唇齿间磨出了三个字:“唐家啊……”
谢漆轻缓地笑:“是。听闻如今名盛一时的代闺台是在四十年前由唐家人建成的,如今又有唐氏子弟进入宫城之中为晋国效力,倒真像是循环往复,文人才子既往开来。”
梁太妃微笑着,下了一步臭棋:“有理。确实,当年那代闺台,唐家人最出类拔萃。”
谢漆静静地抬眼:“太妃娘娘少年时是长洛贵女,莫非也认识一些唐家中的风流之辈?”
梁太妃的表情又出现了波动,谢漆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心中感觉到了惶惑。
他在梁太妃身上感觉到的似乎是不向外宣泄的……浓厚厌恶。
“往事峥嵘岁月稠,不提也罢。”梁太妃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抱着猫下棋。
谢漆这回更加明显地感觉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的亲和温柔。
如果她对唐家的感情是厌恶,那么谢漆便不可能是唐家人。
谢漆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便不再多心了,有些失落地陪她又下了几盘棋,最后看时辰不早,便恭敬地告退了。
“近日必要下雪,谢漆,你穿的也太单薄了,回去之后叫皇帝不要太苛刻于你了,让他赏几匹好缎子给你做衣裳吧。”
走时梁太妃抱着猫笑着送他出行,告别的话听着也俏皮,谢漆便也笑着踏出慈寿宫。
梁太妃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最后她才转身走回宫殿,一路步伐沉重,不知不觉地捂紧怀里的猫,一直回到正殿里时,低头才发现怀里的猫已经被捂断气了。
梁太妃愣了好一会儿,有些疼惜地捏着那猫的后颈皮,难过地自言自语:“这可是哥哥送我的猫啊……”
难过没多久,她的神情又变了,松手直接将猫丢到了地上,独自坐在棋盘前,方才蓬勃的生机气息消失,又变回了萎靡与惆怅,怯弱与哀怜。
她慢慢地把棋子收回棋篓,弱弱地哽咽。
“谢漆又不是他。”
“他明明早就死了。”
*
谢漆这天晚上回到天泽宫,原本以为要一如往常地和高骊共处一个热乎被窝,夜里说些黏糊糊的话再相拥着安睡,没想到高骊今晚像是转性了一样。
“御书房那还有好多内阁的事情没有弄完。我准备半夜就起来,去那边收拾个首尾。谢漆漆,咱们今晚就不一起睡啦,以免明天一大早我起来吵到你。”
高骊捏住他的鼻子轻轻摇晃,明明没有什么不对劲,表情一如既往地真诚,笑意也不见作伪,可是谢漆不知道为何,一颗心突然不安地下坠。
“没有什么吵不吵的。”谢漆拉下他的手扣住,对着他的脸仔细地左瞧右瞧,“今晚真的不一起睡吗?你确定?小狮子?皇帝陛下?”
高骊只怕自己再过一会儿就绷不住反悔了,连忙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确定确定!你之前不是说看我太久就看腻了吗?我是怕你跟我睡久了,你又把我腻歪了。正好明天是真的很忙,我不想打扰你休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段安生日子……”
高骊说着说着鼻子都有些酸。
他也想每天晚上都这样抱着心爱的人,可明天不一样。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天不一样。
谢漆听出他的哭腔,便反过来笑着安慰他了:“那便听你的,近来见你繁忙,那你早点休息,我们说一会儿话,你就到床上去躺着。”
高骊闷闷地应了一声。
谢漆推开他,见他眼圈红着,更是忍俊不禁:“怎么还哭鼻子了?”
高骊说不出什么话来,先拉着他细密地亲上好一阵子,缓缓心里的不安劲儿。
到夜深人静了,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谢漆。
谢漆挥手他别磨磨蹭蹭,看着他进了龙榻,又亲自剪灭灯烛,这才整整衣襟走出天泽宫。
今晚他一出来便收获了御前宫人满满的震惊眼神,踩风更是差一点就要把眼珠子瞪出来:“谢大人你怎么出来了?”
谢漆淡定地回复:“陛下明日一早有事,先歇下了。”
踩风勉强松了紧皱的眉头,干笑两声:“那谢大人也回侧卫室歇息吧,今夜奴等在此守夜,大人大可放心。”
谢漆不便拖拖拉拉地强留,便行过礼转身回走。
等他回到了之前睡习惯了的单人榻上,不知是不是因为连月来一直和高骊同床共枕,今夜少了一个热乎乎的怀抱,却是有些难以入睡。
又或是因为今天得知的事情过于刺激,他闭着眼睛平躺了小半时辰,依然没有半分睡意。
谢漆无法,只好起身来悄悄推开窗户,穿上外衣翻上了屋顶。
他一路向天泽宫而去,说起来,他还没怎么爬上过天泽宫的屋顶。从前在文清宫,前世在东宫,倒是经常在屋顶上望着满天星辰过夜的。
大宛在头顶翻飞,他悄无声息地一路疾驰到了天泽宫的地界,寻找了一个最适合平躺的位置,随即舒舒服服地躺下。
虽然已到了冬日,天寒地冻,但是满天星辰依然闪烁耀眼。
谢漆一边望着夜空,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夜风冷便用内力御寒,周遭无声便在脑海里自唱念奴娇。
唱罢,愁绪满怀地无声对夜空发问:阿娘,若你在天有灵,你能不能入梦告诉我,我的生父是谁呢?
他也不知道这样呆呆地看了夜空多久,直到打更声忽然传来,宣告子时四刻,今天便结束了。
谢漆闭上眼想尝试入睡,忽然听到屋顶下的天泽宫传出了异样的声响。
他心神一凛,以为高骊大半夜就要去御书房操劳了,顺着屋顶掠到飞檐,借着夜色隐蔽着从上往下俯瞰。
原本是要目送高骊前去御书房,结果他发现,高骊只是披了件外衣出来,在天泽宫门前站着不动。
谢漆静静地看着他。
高骊只一味地站着。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