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到医院后, 因为患者正处于抑郁期,医生暂时开了一点喹硫平,又输了水,挂着仪器监测身体状况。喹硫平常用来治疗精神分裂和双相情感障碍, 但也有个不可避免的特点, 嗜睡。
顾晏津吃完药片后没什么反应地陷入了昏睡中, 并且新药物对他的反应似乎更激烈一些,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
初到蒙特勒的两天, 是在疗养院四周白净的墙壁和窗外吹来的微风度过的。
两天后, 邵庭阳吃完饭回到病房,发现顾晏津已经醒了。
他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眼神呆呆的, 不知道是睡醒了还是什么, 邵庭阳拉着他的手和他说了一会儿话也没有反应,过了十几分钟才慢慢地清醒了过来,但还是迷迷糊糊的,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没想起来已经飞到了瑞士境内。
邵庭阳按铃让护工送来了新鲜定制的营养餐,不知道是不是睡太久, 顾晏津一时间没能坐起来,好在病床可以自动升起, 就这样将就着吃完了一顿午饭。
医院调配的营养餐味道不算好,顾晏津也说不好吃,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吃了很多, 远远超过他平时的饭量。邵庭阳担心他积食,赶紧让人把饭桌收拾走才算完。
“你睡了好久。”邵庭阳坐在床边摸摸他的头发,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悔,“担心死我了。”
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是不是不应该带顾晏津道这么远的地方来,万一出什么事故,他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了?
“我想醒,但是有点醒不过来。”顾晏津扶着头,慢慢地说,“睡得太好了,前几天一直睡不着,躺着很舒服,就想一直睡。后面睡累了,就想起来看看你,但是眼睛就是睁不开。后面又开始做梦,一个接一个。”
顿了顿,他说:“本来想说给你听的,现在全忘了。”
他的语句也开始变成短句子,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
住院的那晚邵庭阳查了一下,发现喹硫平有速释片和缓释片两种,医生说不同剂量激活的受体是不同的,缓释片峰浓度低,适合抑郁期服用,就只开了300mg/d,连吃了两天。
大概是因为这个,才一直睡着醒不来吧。
但邵庭阳没提:“你睡了这么久,想不想出去走?”
“去哪儿?”
“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看了看,前面有一片很大的院子,光照很好。”他说,“这里人不多,很安静,再往前面走一段路就是日内瓦湖,景色很美。”
顾晏津看向窗外,阳光撒在院子里格外明亮,室内恒温丝毫感受不到秋天的气息。如果忽视掉指示牌上到处可见的法语、德语、罗曼语、意大利语和英语五国语言,以及从走廊经过的五官挺立美丽的护士,看上去和国内的私立医院也没什么区别。
还是一样的阳光,一样的草坪,一样的白色建筑和一样的云杉。
他低头,吃了一惊。
“我怎么穿成这样了?”
他抬起手,记忆中还穿着羊毛针织衫,现在却已经换了一套。不过和病人穿的病号服不同,他身上是邵庭阳自己带过来的柔软的睡衣,只是在疗养院配置的洗衣机下,也染上了消毒液的气味。
邵庭阳起身,把他卷上去的袖口翻了翻,遮住了他纤瘦的手腕。
“外面冷,出去的话得多穿点。”
顾晏津坐了一会儿,哦地一声,点点头。
·
从疗养院向前走,穿过店铺和街道,眼前就是日内瓦湖。
湖水顺着风的方向卷起波澜,野鸭和天鹅落在水面,游动时水尾的褶皱像布料的时尚裁剪,两边种满了枫树橡树和银杏,一到秋天和常青树一起染成红绿黄的一片,三色交加。风吹过,随机卷起一片不知颜色的树叶扫进湖面,湖水清澈澄明。
远处的桥梁上依次排列着瑞士国旗和两面不相识的旗帜,车辆从桥梁上来来往往,但好像被湖水吸去了大半喧嚣,只剩下宁静和清冷。
顾晏津穿上了大衣——折叠着放在行李箱里原本遍布褶皱、但他不肯就这样穿出门,邵庭阳紧急找了个小熨斗熨烫平整才终于出门,异国城市的街道没有人认识他们,好像卸掉了一张戴上很久的面具。
一路上顾晏津没说话,懒洋洋地眯着眼让他牵着走,邵庭阳也什么都没说。走到湖边时,几只天鹅游了过来,黑亮的眼珠盯着他们看,小脑袋微微晃着,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邵庭阳便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个面包,两人坐在路边的围栏柱上撕面包喂天鹅。
邵庭阳扔下一把面包屑,“走了这么远,有没有不舒服?”
顾晏津摇了摇头,想把面包放在手里让天鹅去吃,被他拦住了。
“鹅叨人很疼的。”
说着,顺便把顾晏津伸出去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
“医生说,这个药之后还要持续吃一段时间。”
医生开完药后,邵庭阳询问过有没有其他副作用。医生便说吃这个药除了嗜睡之外,食欲也会增加,某些患者可能吃十几天就胖了二十来斤。他听过之后立刻拒绝掉了,询问能不能换其他的药。
倒不是他不愿意,是顾晏津自己很介意,本来就是个敏感的性格,万一照镜子看到自己的模样,恐怕会更难以接受。
之前他在国内问诊时,医生就告诉他有部分患者抑郁期很明显的特征就是自毁,一开始不一定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出于完美主义、强迫症和抑郁情绪无法忍受现在的自己,产生强烈的唾弃、厌恶甚至是自毁心理,此后演变得越来越严重。
不过医生解释喹硫平并不是激素药,而是会刺激食欲,再加上药物可能会影响代谢,食量增加后体重就很容易涨上去,他才放心。
今天中午顾晏津一口气吃了两份营养餐,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又想让他多吃点养好身体,又担心被他发觉后抗拒服药。
但不可否认的,喹硫平对于双相患者确实是一剂安稳人心的镇定剂。
顾晏津嗯了一声,“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拒绝。
邵庭阳有些惊讶,试探地问:“不觉得麻烦了?”
他摇摇头,面包吃完后天鹅已经游动着离开了,只剩下几条小鱼来抢食水面的残渣。
他拨了拨水面,感受到刺凉的水温,才收了回来。
“吃完药,才觉得自己是正常人。”他慢慢道,“抑郁期的时候,身体动不了,什么都不能做,不想吃、不想动。”
怕就这样死去,但怕多了,好像也变得习以为常,开始习惯死亡是一件下一刻就会发生的事。
过段时间再回想时,又开始后怕,后怕自己这样一个从来不认命的人,竟然会产生那样的念头,简直不像自己。
抑郁期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吃了药,脑子里却变得轻飘飘、空荡荡。
就好像是被冰层困住的鲸,在快要失去氧气时,终于发现了缺口。
从冰冷的海中猛然潜出,庞大的身体溅起来自深海的水珠,心肺里感知到的是清新冰凉的空气,即便知道寒冷会消耗身体的热量,却又为了生存、沉迷地做着沉下、潜出的游戏。
邵庭阳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在口袋里摩挲着他的手指。
忽然,顾晏津扭过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
“之前,你让我吃药,我没有吃。”
他愣了愣,“什么?”
“我压在舌头底下。”顾晏津微微张开唇,给他示意藏药的部位,“然后吐掉了。”
耳边湖风轻轻吹,零上的天气微凉,邵庭阳耳朵被冻得发红,但更明显的感知是舌头也变得僵硬。
“为什么?”过了许久,他才说出这一句。
“很痛苦。”顾晏津转过去,错开了他此刻的表情,“我不想把那个阶段叫做躁狂期,我并没有躁狂,我很正常。但是吃了药,很难表达语言、脑袋里空空如也。吃着吃着,或许又回到抑郁期。”
对于双相二型的患者来说,躁狂期出现的次数并不如抑郁频繁,情节也不如一型的患者那么严重,和抑郁相比,轻躁狂就是短暂的太阳天。在经历了整整两个月晒不干的梅雨季,好不容易才迎来这样的艳阳天,没有悲观的情绪、没有拖后腿的躯体化特征,睡眠也少了一些,好像特意留出时间让他去做想要做的事情。
但是躁狂期服药就是把好不容易摇出来的太阳重新替换成多云天,顾晏津不是一开始就吐掉的,但他实在难以接受。
为了以防健忘、语塞的症状,他甚至将要做什么、和脑海中的灵感提前用纸笔记录了下来。但讽刺的事是他连提醒自己这件事都忘记了。
邵庭阳很久都没有说话。
顾晏津看了会儿湖面,才催促道:“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邵庭阳摇摇头。
他只是想起医生之前叮嘱他的话,抑郁患者总是容易自顾自地停药断药,一来是因为环境造成的病耻感,另一方面,则是由抑郁带来的病态焦虑导致的。换句话说,他们无法控制的做杞人忧天这件事,总觉得药物导致记忆力衰退、或是药物毫无作用、靠自己也可以撑过抑郁期,因为这些错误的自我的判断而中断治疗。
医生说,一旦开始治疗,就尽量不要私自戒断停药,病情反复都是好事了,如果发展到难控制的地步,可能需要用到MECT的治疗手段。有些严重的患者需要进行多次治疗,到这一步,不仅仅是短期失忆、甚至有失去长期记忆的风险。对患者、对患者家属都是一次伤害。
“……”
邵庭阳握紧了手心。
他力气有点大,顾晏津的指尖被攥得有些疼,他试图抽出来,但邵庭阳一直沉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收了两次,最后放弃了挣扎。
几分钟后,邵庭阳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松开手时,顾晏津的指节皮肤上已经留下了他抓握的痕迹。
躁狂期服药是这样的感觉吗?自己都忘了在做什么。
甚至更严重。
邵庭阳本来有很多想说的话,脑海里徘徊过无数个可行的待实施的想法,但在这一刻,都被他抹去了。
和生病的人没必要讲道理。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就像他根本不知道攥疼了顾晏津的手一样,顾晏津再怎么挣扎也没能抽开,但或许给他一耳光,又或者他力气再大一些,也能把他掰开。
让一个病得神智不清的病人做决定,本身就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
邵庭阳想通后,很多事都明朗了许多。
顾晏津在疗养院住了一个星期,直到渐渐恢复正常生活后才离开。
邵庭阳在离疗养院十分钟车程的地方租了一栋别墅,卧室是全景落地玻璃房,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朝南的日内瓦湖。而客厅另一边正对着的就是斑斓圣洁的阿尔卑斯山山脉。
他聘请了一个黑人保姆24小时看护,因为她会开车、会做饭、有多年照顾病患的医护经验,做事也足够细心认真,而且会说法语、瑞士德语和英语三种语言,基本上可以走遍整个瑞士。平时保姆住在楼下的房间里,邵庭阳在的时候不会上二楼,但他出去保姆就会上来陪顾晏津说说话,她并不漂亮,但朴实诚恳,让人觉得温暖。
住在这里,顾晏津也不能再藏药吐药了,因为每次吃药邵庭阳都会捏开他的嘴检查得很仔细。
比他高中时的数学老师还要严格。
但检查完,邵庭阳也会安抚他,象征性地剥个水果糖给他吃。虽然部分时候、被惹毛的顾晏津会生气地吐到地上、甚至是他的衣服上,但大多数时候——双相抑郁期时,顾晏津会主动张开嘴让他检查。
开始治疗后,顾晏津的双相病情特征开始比以前更显著,有时候抑郁发作、半夜听到水流声惊醒,才发现他在呕吐吐药。也有时候平稳期相安无事,但也只是不那么‘抑郁’不那么‘躁狂’,和正常人的生活反应还差着那么一截距离。
邵庭阳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治疗反而加重了病情,但医生说这就好像得了癌症但从不去医院检查,哪怕病痛也只以为是风寒感冒,等到隐藏的脓疮肿瘤再也藏不住时,也已经为时已晚。
“双相的治疗阶段大概分为三个时期,急性期、巩固期和维持期,急性期主要是控制住不让情况继续恶化、发展到不可控的阶段,度过急性期后才是真正巩固、稳定的阶段,一般到巩固期后期,患者已经基本能恢复正常的社会功能。再之后,才是积年累月的维持。”
医生如此说。
邵庭阳听完后便不再质疑药物治疗,只是经此一事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长期下去可能也会从焦虑情绪转为焦虑症,于是除去带顾晏津复诊外,他也养成了定期去做心理咨询的习惯。
一晃一个月过去,已经将近圣诞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