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枢玉面朝下趴在月华殿冰冷的地面上, 身上的禁制犹如千斤枷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背之上。
他费力地半睁着眼,身体各处密密麻麻的伤口传来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 可这并未带给他丝毫慰藉。
因为胸腔深处,仿若被狠狠剜下一块肉, 一种深入骨髓, 痛彻心扉的疼, 让他几近窒息。
整个月华殿被静谧笼罩,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枢玉能无比清晰又麻木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染血的发丝和铺落在地的衣摆融为一体,他艰难地喘息着,手指颤抖地按住地面想要撑起自己的身体。
然而稍微一动,那道压在他脊背上的禁制便越发沉重, 他有些脱力地粗重喘息着,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而就在这时, 整个月华殿忽然一颤。
枢玉猝然睁开眼,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下冰冷的地面正微微颤动, 起初只是如微风拂过湖面,转瞬之间变得愈发剧烈。
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强大力量在极为遥远的地方轰然爆开, 向四周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扩散。威力之大, 甚至连远在此处的月华殿都被余波狠狠撼动。
枢玉的心跳仿佛停滞一瞬,紧接着一种无法忽视的不安快速漫上他的心头。
这余波, 正是从伏魔塔的方向传来的。
感受那股莫名力量带来的威胁,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颤。
与此同时身下的法阵瞬间亮了起来, 压在他脊背上的禁制愈发沉重。
枢玉紧咬牙关,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嘴唇碎裂, 丝丝鲜血沿着嘴角滑落。
他深吸一口气,拼尽全力调动丹府深处被重重压制的力量,骨骼不断发出可怖的呻吟,肌肉在禁制的压制下不断被撕裂再愈,血液顺着伤口浸透一袭玄衣。
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再度被撕扯开来,原本就附着在伤口处,丝丝缕缕的魔气更快地融入他的灵脉。
灵脉中的仙力察觉到魔气侵入,在灵脉里沸腾起来。
直到那缕缕魔气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着逐渐融入灵脉,化为灵脉里一股全新的的力量,与仙力交织共生。
有了这股力量的涌入,脊背上的禁制终于发出一声哀鸣,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枢玉向前无法控制地跪倒在地。
他的喉咙剧痛难忍,鲜血顺着唇角涌出,紧接着一阵极致沙哑的咳嗽声从他的喉咙间溢出。
枢玉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喉咙。
他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再次尝试着开口,于是粗重沙哑的声音再次从自己的喉咙里传出。
随着这个音节,掌心下的喉结缓缓而动,他漆黑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顾不得震惊自己可以发声的喜悦,放下手咬着牙从地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冲出月华殿。
刚一出门,便觉脸颊上蓦地一凉,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抹,只见指尖沾上一抹温热的红。
他抬头朝天空望去,瞳孔骤然一缩。
被血色彻底笼罩的灵境山上空,浓稠的血丝仿若细密的雨丝直直坠下,落在早已被鲜血浸染得殷红的土地上。
这些血丝一触碰到地面,竟瞬间生根发芽,长成一株株娇艳欲滴的血蔷薇。
而那些血雨落在露在外面的皮肤时,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眨眼间便露出森森白骨。
周身的护体灵气在这如注的血雨下,竟好似薄纸一般瞬间被侵蚀。
枢玉踉跄着走下山,四周满目疮痍,曾经繁茂葱郁的草木如今尽数被腐化,不时能瞧见倒在血泊之中,了无生息的灵境山弟子。
这些,都是因为他…
灵境山山门前的广场上,无数身形各异,周身魔气翻涌的魔物正疯狂地从破碎的结界汹涌而入。
他们几乎在涌入的瞬间,千百道剑光骤雨般倾泻而下,魔物们瞬间发出凄厉惨叫,身躯被炸成一团团血雾。
然而后来的的魔物毫无畏惧,立刻踏着同伴的尸身涌了进来。
身侧,一名灵境山弟子满脸惊恐与绝望,手中长剑愈发凌乱:“太多了!这些魔物太多了!根本杀不完!”
“想办法将他们引到一起,设阵诛杀!”
“没有用的,他们肯定是被什么人召来的——你看,它们都朝着伏魔塔的方向去!”
有人高声提醒,枢玉循声望去。
只见魔物压根不在意攻击,几乎都是不管不顾地朝着伏魔塔的方向奔涌,好似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它们。
伏魔塔…
枢玉手指攥入掌心。
他手中没有剑,只能堪堪避开周围扑过来的魔物。
在他不远处,一只体型足有两人高的魔物刚刚咬断了一个灵境山弟子的脖子。
下一刻,它猛地转过头盯着枢玉,随后嘶吼一声,带着腥风朝他猛扑过来。
枢玉侧身一闪,险险避过这一击。可那魔物一击未中竟不依不饶,再次继续朝他扑来。
一道剑光在枢玉眼前猛地闪过。
伴随着“噗呲”一声响,原本凶悍无比的魔物顿时凄厉地哀嚎起来,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紧接着便从中间断成两截,污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四周。
枢玉抬眼望去,只见褚凌一袭剑阁弟子标志性的白衣,手中稳稳持剑。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腰间空空如也的枢玉,满是疑惑地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凌霄呢?”
枢玉狠狠地将喉咙里翻涌而上的血气咽了下去,此刻他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必须将身体给主人…只有主人活下来,才能将这些魔物彻底消除。
枢玉嘴唇艰难地张了张,喉咙里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发出几乎听不出是人的沙哑声音。
他咬着牙关,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吃力:“我要…去…伏…伏魔…塔…”
褚凌一惊,不可思议道:“你会说话了?”
然而此刻枢玉没法跟他解释,他脚下是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每踩一步都溅起一滩黏稠的血水。
他跌跌撞撞地踩着魔物的尸体朝着伏魔塔的方向走。
褚凌蹙眉拉住他的胳膊:“现在到处都是魔物,你这幅样子要去哪里?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让灵枢阁弟子给你看伤。”
说着,就欲拉着枢玉转身。
然而枢玉用力摇了摇头,漆黑的眸子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在伏魔塔上方血雾翻滚的天空上:“我…必..须去…有很…很重要的…事…”
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一丝元气。
褚凌又接连劝了几句,可他执拗地始终不肯松口。
褚凌无奈,打量着枢玉这满身血污,伤痕累累的模样,又回头忧心忡忡地瞅了瞅正与魔物奋力拼杀的同门。
短暂犹豫之后,他紧了紧手中的剑,而后伸出手扶住枢玉:“算了,我送你过去。”
仙剑携着两个人飞上半空,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枢玉低垂双眸,入目之处的土地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红得刺目,仿若修罗炼狱。
而两人离伏魔塔越近,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怖压迫感越发浓重,好似要将人的灵魂都攥紧碾碎。
果不其然,褚凌察觉到了异样。
他脚下的仙剑更是像是受到了某种强大力量的压迫,不受控制地悬停在空中。
褚凌圆睁双眼,死死盯着前方那被浓郁到近乎实质的魔气笼罩的伏魔塔,声音都因恐惧与震惊而有些沙哑:
“这里,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浓重的魔气?”
枢玉剧烈咳嗽着,他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忍受着这股来自心神深处的激荡,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你…不要…过…去了…”
说罢,他便纵身一跃,从仙剑上直直跃下。
就在他身体刚刚触及地面的瞬间,眼前骤然亮起一阵刺目至极,仿若能灼瞎人眼的剧烈白光。
下一刻,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大能量从伏魔塔的方向汹涌荡开,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瞬间便将他和半空中的褚凌狠狠抛飞出去。
两人如断了线的风筝,径直被撞到几里外的地方。
片刻之后,两人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褚凌灰头土脸,往日的仪态荡然无存,他满脸震惊地盯着伏魔塔的上空,一时回不过神来。
伏魔塔上空方才还浓重得化不开的魔气,在那股几乎能将山峦夷为平地的巨大能量下,竟眨眼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伏魔塔依旧伫立在无还崖边。
只是此刻,塔身之上突兀地裂开一条巨大无比的缝隙,里面隐隐约约透着妖冶的血色,浓重魔气翻滚涌动着,源源不断自裂缝间汹涌而出——
全都是被镇压在此千百年的,十恶不赦的魔族。
然而这些魔族刚从伏魔塔逃窜出来,就被一股更加可怖的神秘力量瞬间湮灭,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此时,伏魔塔上方诡异地升起了两轮月亮,一轮是清冷皎洁的皓月,一轮是散发着邪异的血月。
月光之下两道人影。
一个凌空悬在皓月之下,周身被银白光芒环绕;另一个负手稳稳立在塔尖,浑身被赤红光芒笼罩。
二者遥遥相对,似两颗遥挂天际的星辰。
伏魔塔上方的天空也被这一白一红的光芒泾渭分明地分割成两半。
东边一片依旧是银月下的清辉之色,而另一半则被西边天际那血月的猩红色光芒笼罩,透着说不出的阴森。
就在这片血月照耀的土地上,无数荼靡的血蔷薇自伏魔塔下,遍地堆积的血肉中疯狂生长,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结界束缚,始终不敢越过那银色的界限。
褚凌惊得嘴巴大张几乎脱臼,整个人怔愣在原地,心神还沉浸在方才那如同两颗星辰剧烈撞击而迸发的可怖力量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
谢微楼面沉如水,衣摆处已被鲜血浸透,垂眸注视着伏魔塔顶的身影。
立在塔顶的人,红发如同燃烧在暗夜的烈焰,一双眼眸犹如被最浓稠的鲜血染红,倒映着天边那两轮诡谲的月亮。
在他脚下,辛岚几近扭曲的尸体像一团焦炭,眉间还带着一道夺目刺眼的,代表堕魔的红痕。
他不知道盛无极施展了什么手段引诱了辛岚,竟能让他心甘情愿助其打开护山结界,从而引得魔物大举入侵。
不过事已至此,这些都不重要了。
盛无极周身魔气翻涌,一道剑痕从额头贯穿至下颚,将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孔衬托的更加邪魅。
他修长手指在半空中虚握。
刹那间,几只从伏魔塔缝隙间逃出的魔物,身不由己地被他吸进身体,他脸上的剑痕眨眼间便没了踪迹。
他抬起手凝视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轻轻“啧”了一声:“没想到本座吞噬了如此多的魔魂,却依旧杀不了你。”
谢微楼手中的凌霄幽蓝色的光芒丝毫不减。
他面上无波无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五脏六腑在方才的交手中已然被魔气侵蚀。
此刻他勉强将翻涌的血气压制住,才不至于让血气溢出来。
他本就是服下秘药,强行将内丹里的灵力尽数释放出来,这才营造出自己依旧灵力充沛的假象。
若是迟迟解决不掉盛无极,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发现端倪。
而更可怕的是,随着他强行调度灵力,一直蛰伏在心脏深处的“浮生”与“忘尘”再次苏醒,开始啃噬他的仙体。
很显然,对面的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摆出这般不急不缓的姿态,像是笃定谢微楼迟早会被体内毒素拖垮。
一旦谢微楼先一步倒下,那么伏魔塔中的魔物没了束缚,便会倾巢出动。没有结界庇护的灵境山,将在瞬息间沦为魔族的餐板。
不过虽然此刻他毒发在即,但料想盛无极也好不到哪去。
他没有魔身,此刻不过是借助辛岚残存的元神当作养料,才得以短暂地以实体显形。
一旦辛岚的元神彻底散去,盛无极没了依附,自己再封死他的全部退路,到时他自然会灰飞烟灭。
可就是不知,到底是他先死,还是自己先死。
谢微楼的五指缓缓收拢,杀意如实质化的霜寒,朝着四周弥漫开来。
凌霄察觉到主人无声的杀意,幽蓝色的光芒越发明亮冷冽,像是在回应谢微楼:
它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