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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儒门三劫

第63章 儒门三劫
第十日, 谢景行将殷无极与陆机聚到见微私塾的书房内,意在商量如何破这红尘一局。

初春的第一缕暖风已经吹来,谢景行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袍, 上等的天蚕丝织就,缎面有着流云暗绣, 水火不侵。

炉火上烹着一壶茶,火候刚好。殷无极屈指一弹,被他大材小用的黑色魔焰陡然熄灭。

然后, 他起身,先观碧色茶汤的成色, 再识其清雅香气, 撇去茶沫,倾倒入茶盏,再置于谢景行面前。

帝尊不靡费,风雅之事却无一不精。

只是他站在九重天上的魔宫, 脚下是漆黑冰冷的黑曜石砖,极目之处皆是灰蒙蒙的阴雨, 与永无止境的暗夜。他就算是烹茶烹出一朵花,也不过是自赏罢了。

“温度可好?”殷无极收敛思绪, 笑问。

“刚好。”谢景行用唇碰了一下茶水,只觉温度宜人, 心情难免愉悦几分。

谢景行瞧见帝尊那披散的墨色长发,像是流水一样,散了满脊背。于是他瞥一眼, 道:“来。”

殷无极会意,含着笑低头,道:“先生有话要说?”

谢景行五指伸入他细滑的长发间, 把他散在身前的发丝拨到身后,细细梳理,再抽下手腕上系着的一根玄金色发带,笼住他的长发。

他方才就看不惯了。

他容貌太招人,束儒冠,执长剑,玄色劲装裹身时,足够低调朴素。

可就算再独来独往,与他凶名同样流传甚广的,还有他的出众姿容与光明前途。

来圣人这里叙话的大能,或多或少都要探一句“无涯君”是否定了道侣,如果有意,能不能安排自家儿女或是徒子徒孙见上一见,指不定,还能和圣人攀个姻亲呢。

当时的圣人谢衍却问都不问,将前来探问的一并拒绝,并以师长身份逐一敲打了些人,在不动声色中,挡住所有汹涌而来的狂蜂浪蝶。

他心中却是冷笑,想的却是:尔等也配?

见殷无极侧头,谢景行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淡淡地道:“别乱动,坐好。”

主魂本就有大半记忆,此时在红尘卷中,谢景行的记忆苏醒的越来越快,原本看似温雅的性格,背后藏着的是说一不二。

但在以修为说话的修真界,也就只有他敢这般命令五洲十三岛第一人,传说中性情残暴的魔道帝尊了。

殷无极一笑,也不生气,明了他是嫌自己这般不束冠不系发的模样,太放浪不羁,由着他折腾自己的头发。

陆机自从明白谢景行的身份后,对这些堪称情趣的师徒相处,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大佛,半点也不置喙。

见他们许久没弄完,陆机自力更生地给自己倒茶,饮了一口,又头也不抬,翻看从整个临淄城收集的情报。

等到谢景行说一声“好了”,陆机才抬头,刚好见到自家陛下替谢先生拢大氅,把他的手拢在掌心,把玩纤细匀亭的指骨。

陆机大感头痛,立即又低头,装作没看见。

谢景行捏着他手背上的皮肉,淡笑着移开帝尊不老实的手,摊开地图,道:“你们可还记得,乌国之事,正史野史作何记载?”

陆机史家出身,收集了一堆情报,正要开口。

殷无极淡淡道:“《临淄传》记载:帝令即出,儒生皆斩首于市,哭声震天,怨气盘桓,经久不散,尔后,怪事凭出。有人面妖鸟,食腐肉,日落而出。鬼女画皮,喜食人肉,被引诱者皮肉皆净,只余骨架,坊间树木,渐生人面,极尽诡谲。”

陆机终于找到了表现机会 ,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补充:“道人献策,修通天塔,以三百儒生之人头祭之,三日鬼哭,宫门深闭,招魂幡起,妖声大作。而后,城中频有失踪者。”

殷无极下意识看向谢景行,揣摩他的心思,道:“每逢日落,百鬼出没,怨气满城,,帝得仙丹,性情大变,奉道者为国师。自此三宫俱冷,六院皆寒,阴气冲天,时有宫人枉死。生人作《宫中怨》以祭之,曰:‘大祸起兮,妖人至矣。’”

谢景行从容接话:“天色既白,又有道者传仙术,百姓悦,不以百鬼为怪,渐与之同。”

殷无极对乌国之事研究颇深,也是因为这与魔宫相关,涉及一桩承诺。

他拢了一枚黑色棋子,倏尔笑道:“野史志怪之中,有一以临淄城为原型的故事,名为‘鬼女画皮’,虽说临淄城无人生还,但那作者,用笔极令人生怖,描写刻画栩栩如生,本座曾按照其中细节,尝试复原过临淄城地形。”

他并没有向谢景行解释自己为何会做如此琐碎而无聊的事情,而是扬起眼眸,淡然道:“那执笔之书生写出的城中格局,与这张城中地图,完全相符。”

“是不是很有趣?”

“后来,本座找到这名书生,问出了些线索。”殷无极漫声道,“那名书生说,鬼女画皮的出没地点,名为‘桃源乐坊’。”

他说罢,把手中的黑色棋子置于乐坊之上,轻笑道:“真是巧,这临淄城中,也有一个‘桃源乐坊。’看样子,是红尘卷的原样复刻。”

谢景行手中捏着一颗白色棋子,抛了抛,道:“《南疆志异》、《乌国史传》之中皆有提到一物,名为通天塔。”

“正巧,在仙门那本残缺的《乌国史传》之上,记载过通天塔建成的时间。若按红尘卷的时间流速推算,七日之后,通天塔就会建成。”

三人皆是此世大能,情报交流至此,已然明了各自想法。

谢景行总结:“明日,我与别崖,先去桃源乐坊初探。”

说罢,他又看向陆机,微微一笑:“见微私塾恐怕是城中唯一不会生出妖邪的地点。我已在院中布下重重阵法,若是确认了乐坊之事为真,就意味着,临淄城中不再安全。”

“我会带回一些儒道弟子,安置在私塾内,还请陆先生帮忙看顾。”

“私塾乃圣人之地,理应教化众生,平遥不才,愿为谢先生护下这一方天地。”

魔宫丞相改口,以字自称,在面对谢景行时,无端谦逊了不少。

陆机折扇一展,微微笑道:“现在正事谈完了,平遥有一事,困扰多年,还想请教谢先生。”

“陆家乃是史官家族,也属于儒道范畴。但由于有独立传承,陆某对儒道的‘三劫难’一说,颇有不明,还请圣人解惑。”

谢景行先是看了一眼殷无极,见他神色微变,就明了陆机未曾询问他,而是选择直接来问自己。

殷无极见陆机执拗,就向谢景行点头,笑道:“本座也想补补课了。”

谢景行用拇指摩挲着温热的茶盏,沉吟不久,就道:“陆先生,儒门三劫,你可知是哪三劫?”

陆机不假思索:“道劫、情劫、红尘劫。”

谢景行颔首:“不错。”

说罢,谢景行又用指尖沾了茶水,在桌上勾勒,写了一个“劫”字,又曲指一敲,那茶水组成的字宛然若流动,蕴含一缕神妙道意。

“儒道三劫,并不是天道之劫,而是心境之劫。绝大多数人一生顺遂,不渡这三劫,亦然能取得不错修为。”

“对儒门修士来说,修为越高,劫难降临的可能越大。劫难降于斯人,有人受困于此,心境受损;有人却勘破心境,大道更进一步。”

“有人是道劫,有人是情劫。红尘劫,因为符合条件之人少之又少,所以在修真界绝迹。”

“历劫,意味着通天。经过劫难,修为就能有质的飞越,与旁人不同。倘若历劫失败,轻则毁道,重则殒命。”

与圣人论道机会不多,陆机的神色专注。

“这道劫是第一劫。”谢景行不吝于指点后进者,点了点道之一字,笑道,“这一劫,考的是你的道心。倘若择道不慎,立道不正,道心有瑕,就会堕入邪道,再无转圜。”

陆机浑身一震,握着茶盏的手也有些不稳。尔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笑道:“原来是道劫。”

他又问:“那其余呢?”

谢景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情劫,主七情六欲。”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情劫最难的,就是这三道。若是堪不破,渡不了劫,极易疯魔至死。古往今来,死在这几关之人如过江之鲫,修为再高的修士,也是难渡这情字关。”

殷无极垂了眼眸,低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用茶汤压下肺腑间涌起的血意。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这情劫,他竟是一个不漏,历了个遍。

但是,堪不破,参不透。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圣人,渡过了这情字关么?”陆机突然问道。

他问出,才觉出自己擅自询问他人历劫进度,着实冒失,又打圆场道:“是在下冒昧,圣人可以不答。”

“没有。”谢景行淡淡地道,“圣人境界,七情六欲极为淡泊,动情极难,自然无从渡这情劫。”

殷无极眼眸一深,心中发涩。

很快,他又感觉释然,至少他不顾一切的疯,害的只有自己,未曾影响到师尊的道心。这样很好。

谢景行目不斜视,他当然说谎了。

在踏天门之前,圣人已经感觉到了儒门三劫一齐降临。

哪怕他坠了天,这劫难跟着他的心境到了此世。如今,亦然在不断地影响着他。

“红尘劫,就是要历劫者,从出世到入世,大起大落,历世间之苦,知苍生之恸,才得以勘破世间诸般苦厄。”

谢景行端坐于静室,墨发垂衣,高标轩举,唯有唇珠透着淡红。

“儒之一道,非佛家慈悲,非道家缘法,心心念念是因果天命,天数有常。”

圣人论起道的模样淡漠如仙神,微微阖目,又掀开眼帘:“儒门修士将自身气运与世间气运相连,入世救人,广渡众生,才能修得一个大慈悲、大圆满。”

这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太缥缈,几乎无情无欲,谢景行从这种玄奥境界抽离出来,看向殷无极,道:“上古理学之圣贤,曾有‘四为’之言,别崖可还记得?”

殷无极一笑,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又挑起绯色的眸光,似真似假地怨上一句,道:“我少年时,你天天对我讲,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谢景行想,他记得很清楚。

哪怕殷无极早就离开自己身边,奔赴弱肉强食的北渊洲。

那永远有着轻狂之气的少年,在无形之中,受着儒者之道的驱使,如一团烧不尽的烈火,扑向这根植在北渊洲肌理之中亘古不化的坚冰。

他举起他手中的长剑,破开了囚困人心的无形枷锁,斩断了恣意鞭笞生民的长鞭,屠尽了盘踞在底层魔修血肉之上的巨龙。

殷无极熬过一个又一个黎明与夜晚,容色虽然不变,但他逐渐成为满身疲倦与枷锁,却孤独高居王座的帝尊,却再也不是当初的屠龙少年。

他终究被天命耗空了自己心头那灼热不熄的火。

“所以,你记得我当初教你儒者之道时,曾说了些什么吗?”

谢景行偏了偏头,看向那玄色衣袍的临世大魔,神色温柔而和缓,犹如看着自己的骄傲。

“记得啊。”殷无极叹而笑,“为君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他又看向自己的掌纹,仿佛看见自己坎坷多艰的命途,是摧他疯狂,夺他理智的疯魔之症,也是那一点一滴,逐渐逼近的时间。

殷无极笑容不改端华,却是遗憾:“可惜,天不假年。”

谢景行骤然拍了拍他手背,指尖摩挲过他断裂的掌纹,倏然道:“天若不假年,你就不要去求天。”

圣人去渡那场必输的劫时,仍抱着一线希望。

但他从未想过,要替殷无极去求天。求,是没有用处的。

圣人谢衍当初看向天界狰狞的魔窟时,到底在想什么呢?

是了,他执着剑,眼中始终燃烧着最沉黯的火,足以灼烧一切。

谢衍不去求那天,他要把那天道拉下九天。

他要拨他命盘,他要改换星轨,他要渡魔成圣——

他要成为他的天。

谢景行端起茶盏,看着微怔的徒弟,心中颇为无奈地想: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不知道,当年的圣人谢衍,一直一直在读来自魔洲情报,事无巨细。

谢衍看着他执着剑,怀着一腔孤勇,向着盘踞在一洲根系之中的等级制度,发出了近乎狂妄的挑战。

年轻的大魔是一道霹雳,一道春日的惊雷,炸响了倒伏在压迫之下,代代沦为奴隶的底层魔修。

他冲上去,砸碎了那些惊醒之人的镣铐,带着他们如狂风般,席卷了整个魔洲。

然后,北渊洲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第一份简报发来时,他觉得他狂妄。

他的少年,竟然想废除这魔洲持续几千年的奴隶制度,以匹夫之力,去挑战整个魔洲顶层魔修的利益链条。

然后是第二份,第三份……

圣人谢衍看着年轻的大魔跌倒,爬起来,再拿起剑,斩向那盘根错节的树根,将一切溃烂从根系斩断。

谢衍看着他的身边聚集起了很多人,都是被他的光芒吸引而来,像是群星围拢紫微帝星一般,簇拥着他。

他看着有的人变了,对他改换了面目;有的人没变,却为他献出了生命。

白衣圣人在仙门遥望着北方,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一场变革。

一种新的东西,从那片荒芜的大地之中重新成长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他最骄傲的弟子。

殷别崖在用自己的方式,践行那独属于他的君子之道。

忠、孝、理、智、仁、义、信,他样样皆有。

他若不是君子,谁能配称一句君子?

谢景行看着他,微微笑道:“这君子四为,你已经做到了。”

殷无极沉默半晌,还是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不,我并非合格的君王,这一切,我都没有做到。”

他叹而笑道:“您也知道,我当年太轻狂了,把一切想的太简单。行至如今,最后连我,都变了模样。”

陆机仿佛在忍着什么,藏在衣袖下的手蓦然攥紧了,失态地站起身来。

“陆机?”殷无极蹙眉,“你怎么了?”

“您没做到?没做到个屁!”魔宫丞相的双手撑在桌上,似乎在剧烈地颤抖。

他双目紧紧锁着殷无极,咬牙切齿:“陛下,您是在看不起臣吗?您以为,陆平遥是什么人,会跟随一个‘不合格’的君王?”

殷无极:“……”

“陛下啊陛下,您是不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着什么误解?”

“您觉得自己残暴不仁,您觉得自己满身骂名,您觉得自己是暴戾君王,那是您觉得!”

陆机简直要被他气的跳起来,极是暴躁地负着手在室内转了一圈,骂他:“真是操了,您知不知道,在您被囚困九幽大狱的时候,有多少魔修来魔宫请愿,说:只要我们胆敢放弃您,他们就学着您当年,揭竿起义,把我们给反下去,再和仙门谈——”

“您知不知道,等您回来的快三百年,魔洲虽然内部在闹腾,但对外都是乖乖的,没怎么出乱子?还不是怕闹了事,您被仙门折磨吗。”

“现在被您除掉祖祖辈辈奴籍的魔修,现在家里都放着您的长生牌位,日夜祈求您能好好活着,越久越好,最好寿与天齐。”

“陛下,您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殷无极向来是只做不说的类型,极少对他们说这些自怨自艾的无用之言,只是偶尔对陆机修的史册评价两句,觉得太过失实。

陆机听了,还以为他觉得力度不够,又花团锦簇地夸上满篇,殷无极光是看了就觉得头疼,就随他高兴了。

结果陆机到今日,才发现一件离了大谱的事情。

他们陛下,觉得他这个君王,做的失败?

殷无极都算失败了,那他这个已经预定了万世名臣地位的算什么?

“陆机,你冷静一点。”殷无极无奈,安抚起炸了毛的史官。

“冷静,拿什么冷静,您那脑子进水的自我评价吗?”陆机冷笑,愤怒地拍着桌子,道,“您要我修史时写这个,做梦!”

说罢,陆机竟是气的拂袖而去。

“你把陆先生气走了。”谢景行见殷无极被臣下甩了脸色,久久地愣住,表情有点懵,也是笑了 ,伸手把他鬓角的一缕发丝拨到脸侧。

“别崖,不怪陆先生恼了。你明明做到了一件谁也做不成的事,却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为什么?”

“……够不到,跟不上。”殷无极沉默半晌,忽然失笑,“不,没事。”

他走到如今,无论再拼命,受再多伤,留再多血,他也从未有一次,真正跟上过谢衍的脚步。

圣人谢衍站得太高,走的太远,他是修真界至高的传奇。

原本,殷无极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以通过时间慢慢拉近。

只要他再逼自己紧一些,总能踏上那座顶峰,与他的师尊相望,眼底看到同样的风景。

可谢衍飞升的那一日,他却是狱中的囚徒,幽困地底。

天地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