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腌笃鲜
夏天梁安静下来,他垂眼,反问徐运墨:“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天梁吗?”
名字是一个人初始的意义,虽然徐运墨一度相当排斥过自己的名字,但他明白那是父母为他设下的愿景,本意总归是好的。
“不是天生栋梁的意思吗?”
他问,对方听后,摇头,“不是,是顶天的梁,如果天塌下来,我要挡在前面。”
两个字顿时变得沉重,为什么要这么辛苦,逼迫自己接受这些定义?徐运墨下意识想继续提问,却无法问出口。夏天梁与他的经历完全不同,对方身上绑住的那份家庭责任与他距离太远,即便他比夏天梁年长几岁,却是次子,哪怕成长中充满不如意,他仍旧保有任性的能力,就像当初,他可以抛弃一切,走上逃亡道路,无所谓撇下谁或什么。
然而夏天梁不同。沉寂半晌,徐运墨出声:“天塌了难道靠一个人就能撑住?没人有那么大的本事,也不应该有。你一次都没想过吗?不是别人想要你做什么,而是这里。”
他指到夏天梁胸口,“这里到底想要什么。”
这实际是一个举世无双的难题,能给出清晰答案者寥寥无几,夏天梁当然也是其中一个,对方神色有些茫然,“我……不知道,以前我一门心思工作,就是希望存笔钱,开一家自己的饭店。后来天天开成了,我又想,一定要把店开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所以我一直觉得,工作、开店、赚钱养家,就是我想做的。
他眼神暗下来,“但有时候,真的很累。你知道吗,天天刚开的半年,我经常晚上关门也不走,坐在店里看账算钱,越算越看,越觉得自己撑不到第二天。有好几个瞬间,我会想,要不就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再也不回来,这样一定轻松很多,可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我很害怕。我怎么能这么想?我有店,有员工,还有天培和天笑要照顾,我不可以那么自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夏天梁停下,鼻子堵住了,等通完气,他眼睛通红,看向徐运墨,“你不一样,徐老师,你不会管别人怎么想,就算一意孤行,大家都说你错了,你也不会回头,所以我喜欢你。”
自己这块性格缺陷在对方眼中却是闪光点,徐运墨默然。他无法苛责夏天梁,对方一路走来承担得太多,他不想指摘夏天梁的处事方式,那个问题的答案今天想不出,没关系,慢慢想,徐运墨愿意陪他一起想。
他重新抱住夏天梁,“我知道了,你肯讲出来就好。今后也是,不要再假装没事人,不开心或者不明白,不管哪种,都可以告诉我,只要你讲,我都会听。”
对方闷在他怀里,低声问:“那如果我以后做了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你会不会原谅我?”
听着很熟悉,这问题夏天梁以前问过一次。当时徐运墨觉得,没发生过的事情是团空气,如何回答,但他现在知道,夏天梁实在缺乏安全感,他试图通过这个问题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保障。
这种东西,徐运墨给不来。他掰正夏天梁的脸,表情严厉,沉声道:“以后发生的事情谁讲得清楚,我不做这种保证,你也不要预设你会犯错。你没错,是,你以前错过,但你也承担了后果,那些已经过去了,也没法再去改变,所以不要拿现在,更不要拿以后的日子去赎罪,去惩罚你自己,明白吗?”
夏天梁嘴唇颤颤,他想说什么,却找不到合适语言。
过往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场用无私奉献积累而起的游戏,只有不断散发光和热,才能让他的时间继续下去,不会突然在某天回到起点,所以没有办法,无论主观还是被动,只能强迫自己往下走。
他又何尝不是一种寄居在别人身上的生物,通过他人的正反馈,证明自己没有再度堕落。持续发光发热,是为了巩固重回正轨的人生,那些慷慨的付出说到底是他照的一面镜子,以衡量自我价值,同时映射出心底最渴望得到的那句话
他想被原谅。
过去他曾经孜孜不倦地追求这份宽恕,以为爱也是如此,是在不停的试探中获取让步,无论做什么,对方都可以容忍他,说一句,好,我原谅你。
只有徐运墨。他说,为什么?你没错。
后者的冲击力强大如斯,让他恍然发现,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如此简单。
夏天梁再忍不住,眼泪又掉下来。今晚泪腺疯狂运作,将过往数年克扣下来的工时一并偿还,这项功能的主动权终于回到他的手中,无需再靠外界的力量催发。
徐运墨不阻止,他没有叫他不哭,而是帮夏天梁不停抽纸,任由他决堤,变回爱哭的小孩,只在夏天梁哭得直抽抽的时候帮他拍后背顺气。
这场成年后的发泄酣畅淋漓。到最后,夏天梁只觉眼睛酸,疲惫感蜂拥而至,他再也哭不动了,眼一闭,伏在徐运墨怀里睡过去。
再醒在床上,徐运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完成了搬运,也没走,躺在旁边拉着他的手。
一觉恍若隔世,夏天梁头脑发懵,无数金星环绕,有些眩晕。他不确定自己是在现实还是梦境,直到看清眼前一抹闪光。
徐运墨的耳桥还在。
心口隐隐发烫,他轻轻扯一下手,徐运墨立时醒了,估计本来也没睡着,只是合着眼,扭头问怎么了。
说话时没注意,徐运墨头一动,耳朵勾到头发,登时疼得他倒吸气。
夏天梁赶紧爬起来,捧住徐运墨的脸说别动别动。检查过无甚大碍,他稍稍放下心,仔细将徐运墨耳边的发丝拨开,以免再勾到杆子。
钛合金材质,适合刚穿完的时候佩戴,夏天梁动作小心,生怕把人弄痛了。近看那座耳桥,两个洞开完,周围红成一片,夏天梁心疼,对徐运墨说等养段时间,伤口稳定一点,最好换个软杆的。
“我给你买,那种戴着舒服很多,也不容易勾到头发。”
徐运墨嗯一声,静静看他,抬手摸到夏天梁的脸,指腹揉过他眼角,“哭得好肿。”
“但也舒服多了。”
夏天梁低声说,他凑到徐运墨面前。徐运墨有一双乌黑的眼睛,平时端正、严肃,现在却极为幽邃,看得他跌进去,化成一汪水或是流淌的什么,整个人软融融的。
吻很快落到徐运墨嘴上。
不是拉锯,也不是斗争,只是两瓣嘴唇在寻找磁石般的另一半。找到后,他们欣喜若狂相贴,却忘记了小小的相斥反应,幸而在腾转挪移之间,还是发现了契合最好的方式。
吻得深入一些,气氛发生变化,夏天梁却先停下了。他别过脸,深呼吸两次,问徐运墨现在几点。
三点。徐运墨答。
这么晚了?这觉睡得比想象中还久,夏天梁想起他那边的社区年夜饭结束是八点多,对上徐运墨,“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没,但还好,不饿。”
“你是徐运墨吗?”
夏天梁睁大眼睛,让徐运墨有点不乐意。什么意思,当他饭桶,一天到晚就想着吃?
幸好马上得到弥补,夏天梁小声嘀咕你可能是饿过头了,唉,本来可以一起吃年夜饭的。
语气里透着遗憾,原来在意这个,徐运墨心情转多云,说没关系,挪到初一吃也可以,反正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
提到初一,夏天梁按太阳穴,看着有点头疼。他抱住徐运墨,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半天吐出一句:“好累,不想去开店。”
不得了,勤劳小夏居然犯懒,要给辛爱路居民听见,估计要大喊出奇。
徐运墨还是头一次听见他坦然地讲出这种话,换作以前,夏天梁肯定会说没事,睡一会就好,今天却说真的累了。
他完全可以,或者说应该这么讲,这句真心话让徐运墨心中踏实不少,他帮忙想办法,说那就不去,谁大年初一上班。
“不行,有个老客人跟我定了几道年菜,我材料都准备好了,而且现在厨房没人手,就我一个人,只能自己做了。”
餐饮人休息难,徐运墨想起之前出差,泾县纸坊那个负责人时常去给老婆的土菜馆打下手,觉得自己和夏天梁的情况与这对夫妻基本相似,于是问:“做菜难不难?我能学吗?”
夏天梁愣两秒,随即笑了,说你拉倒吧,跟着语气变得认真,“不是嫌你做不好,刀刀铲铲的,我是怕你伤到手。”
他又道:“我把你养这么好,不可以受伤的。”
什么啊,还真当他公主了,“养好了不就要拿来用的吗。”
徐运墨用力捏夏天梁,以示自己并不柔弱,对方眯起眼,唔一声。
“是拿来吃的。”
说完,他靠过去亲徐运墨脖子,亲完移到嘴唇,接连又是好几下。直到他们都张嘴,吻到有点热了,夏天梁忽然撤回去,闷声说不亲了,再亲我会想做的。
今晚坦白的、交换的、互相理解的东西太多,情绪起伏所消耗的能量也极大,眼下确实没什么多余力气,但两人前段时间关系紧张,空白了一个月,唯一那次擦枪走火……徐运墨想到那天,身体感觉上来,他忍耐住,说我知道,我也会想。
真的假的?夏天梁像听见特大新闻,声音响两分,他看着徐运墨,“平时都是我缠着你,你一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有时候会感觉自己在强迫你。”
“谁说的,我哪次——”
意识到夏天梁是在开他玩笑,徐运墨没继续,他叹气,呵到夏天梁唇上,“没强迫,都是我自愿的。”
对方哼哼笑两声,一双手摸进他的衣服,掌心温热,“所以你很喜欢和我做,对吧。”
又开始了,本性还是那么狡猾。徐运墨暂时让他乱摸,回忆夏天梁讲话的习惯,答:“不是很喜欢,是超级喜欢。”
那双手不再调皮,受到感动一般,温顺地贴到他后背。
夏天梁眼睛湿润,眨两下眼,“今天和好不做,太可惜了。”
徐运墨何尝不想,不过他们都明白,这把火一旦开始烧了,绝不会轻易结束,必定是干到昏天暗地。这都几点了,夏天梁明天还有事,他不想他太过操劳,遂提议明天没办法,后天就别开店了,休息一天,不会有食客饿死的。
“一天啊?一天好久的。”
夏天梁挪两下,趴到徐运墨耳朵边,压低声音:“你想和我做那么久?”
服了这个小鬼,一秒一想法,根本太平不下来。徐运墨没打耳桥的那只耳朵似乎也开始热了,他按住夏天梁的腰,不再让他乱说乱动,“就这样决定了,初二休一天,我们一起过节,顺便补元旦那次。”
夏天梁听完,埋进徐运墨怀里,徐运墨当他想和自己再温存一番,刚想回应,冷不防受到一记报复:夏天梁突然一拳砸到他胸口。
“你做什么?”徐运墨连连咳嗽。
夏天梁从他怀中抬头,眉毛压低,带点凶相,“你好意思说的,元旦那天我真的很生气。”
嘴上这么讲,实际还是不舍得,夏天梁打完又安抚似的摸一摸。
他轻声说:“下次不可以这样了,就算你回不来,也不能忘记我,至少打个电话,我也不是不讲道理。”
徐运墨心脏收紧,为夏天梁这番迟来的抱怨。明确不满,提出要求,自己想要的就是这个。他顿觉身心舒畅,搂住夏天梁,一下一下揉他头发。
“你也能不讲道理,我看其他人谈恋爱,都很作的,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你也可以这样。”
胸前发震,大概是夏天梁贴着他在闷笑。
对方笑完,静了片刻后,开口:“那我提个要求。”
“讲。”
“抱抱我。”
徐运墨往下看,不解,“不已经抱着了?”
“要很紧的那种。”
这样?徐运墨收紧手臂,夏天梁也顺势勾住他脖子,两人紧密相贴,之间几乎没有缝隙。夏天梁表情转为满意,换来徐运墨一头雾水,这哪里作了。
下一秒,夏天梁咬住他嘴唇,“说你喜欢我。”
仿佛回到交往第一天,一切生动又新鲜,徐运墨心跳加速,但喜欢两个字还没送出,夏天梁先吻住他,把这句未挑明的话堵了回去。
还是一样,要逗他,有意惹一惹他,不过自己也吃这套,当扯平了。
吻完,夏天梁回到徐运墨胸口,侧耳听他心跳声,隔了一阵,他说:“徐老师,你真的很好。”
徐运墨沉默两秒,“你也很好。”
又说:“偶尔不好,但没关系,无论哪样我都会喜欢的。”
夏天梁没再说话。
胸膛处传来很轻的呜咽,那里淌过涓涓细流。徐运墨不打扰,低头亲吻夏天梁的发旋。鬈发散乱,抵住他下巴与脖颈,痒兮兮的,让人前所未有的满足。
还好刚才制了点冰块,徐运墨想,等夏天梁哭完可以给他消肿。这小子眼泪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