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63章 解酒

李明夷初来潼关时,杜乾运曾专程拜访过驿站中的医者们,算是已经见过一面。
但当时他并没有和对方说过话。
现在这位杨国忠麾下的将军单独找上他,显然不是为了打个招呼。
“听闻李郎医术绝世,可移植皮肤、开腹取物,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杜乾运徐徐向前迈步,在李明夷的身前停下。那双含笑的眼眸上下打量过来,大有欣赏之意。
他俯身靠得极近,声音亦压得低沉:“不知哥舒将军之疾,能否以手术治疗?”
李明夷敛眸看向对方,委婉地回答道:“手术不是万能的。”
闻言,杜乾运直起背脊,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并未继续追问,而是将目光东眺,望向远方。
“听说陈留城破之前,你曾为燕伪太守郭纳行开腹手术,可他终归还是叛为燕官。”
说到此处,杜乾运脸上的笑意收起,遗憾地长叹道:“本将真是为李郎感到可惜啊——应救之人不可救,而救了的人却枉费李郎一番苦心。”
“将军想多了。”
李明夷不为所动地看着对方:“对我而言任何人的生命都一样重要,治病就是治病,也没有什么苦心。”
杜乾运可不信这话:“难道阁下除了医术,就无所求,无所想?”
“有。”李明夷坦然道,“我想过这条路,不知将军能不能让一让?”
杜乾运微勾的唇角动了动,忍了一瞬:“李郎真会玩笑。”
“不及将军。”话不投机,再聊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李明夷颔首算是告辞,将目光转向前方。
“你有句话说错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杜乾运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
“事有轻重缓急,人分三六九等。救一将等于救万民,而救一只蝼蚁却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哼了一声,而后重重笑了笑。
“杨相很欣赏你,也望先生能以大局为重。”
午后的日光一束一束直射至地面,前方的视野被滚烫的空气扭曲变形。
扑面而来的热潮中,李明夷脚步停顿了一下。
就在杜乾运以为他要回心转意之时,他却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阁下刚刚回来,可能不太清楚,手术室不能随便进入。”
他的视线落在对方脚下。
杜乾运往下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脚尖正蹭在一条白色的线上。
他额角隐隐跳动一下,默念两句大局为上,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
正想继续开口。
刚一转头,便见那道停下的背影重新迈开步伐,没有停顿地向前走去。
军医处。
一走到门口,便听见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痛——!!”少年的声音打着颤,忍不住嘶了一声,“小林郎,要不,要不还是等李郎回来吧?”
林慎尴尬地持着镊子剪刀,正一抬头,便看见从门口走来的李明夷,赶紧向他求助:“李兄,劳你看看。”
谢望不在,大概是在外出诊。
李明夷走过去,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会拆?”
林慎诚实地点了点头。
按原计划,今天应该是丁顺拆线的日子。
病人打开的衣襟中,腹部的切口被严丝合缝地对齐。但和之前谢望缝合的方式不同,李明夷缝合的伤口中间看起来没有被线穿过,线和头都在切口两侧。一开始林慎还没意识到这种缝合的特殊,等到拆线才发现无从下手。
他左看右看,还是不解:“为什么要这么缝合伤口啊?”
李明夷刚好洗完手,擦了擦水。
他从弯盘里取出消毒好的镊子和剪刀,提了提线结,亲自演示给他看:“这叫褥式缝合,这种缝合方法对合很好,并且可以减低伤口张力,有利于愈合。”
而相对的,其缺点就是对新手不算友好,很多第一次拆除这种缝线的年轻医生都会像林慎一样摸不着头脑。
说话间,李明夷手中的剪刀探入线结下方,紧贴着针眼将缝线剪断,拉出另一侧的线。接着,又剪断对侧的线,从这侧拉出。
看似复杂奇妙的缝线,就这样轻松地被拆下了。
“世上还有此种缝合伤口的办法。”不仅林慎看得眼直,一旁的军医长赵良行亦感到惊讶。
他们从军为医,本以外科见长,但在这位出神入化的手术家面前,自己的技术就像小儿弄棍一样不足挂齿了。
赵良行忽然想起什么:“听闻王公最擅金针拨翳之术,李郎既然为其弟子,想必青出于蓝。”
金针拨翳,指的大概是早期白内障手术。
师承王焘这事纯属是林慎胡编乱扯的,李明夷一剪一剪地拆线,如实地回答:“王公没有教授我这个。”
林慎也道:“金针拨翳需眼疾手快,哪怕差一丁点都能令人致盲,所以王公八十以后便未再行此术了。”
他抬头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赵良行:“赵公是有亲友目中生翳么?”
赵良行道了声如此,又摇摇头:“只是问问罢了。”
剪刀咔嚓几声,一半的缝线就被拆除干净了。紧张闭着眼睛的少年,本来已经做好了再挨一次痛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眼皮觑着一点一点撑开。
“好,好了吗?”
“嗯,过几天再拆另一半就行了。”
正说话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几个勾肩搭背的小兵,面颊酡红,跌跌撞撞就要往门里闯。
一股浓烈的酒臭味散发在热风中,几人不由同时皱了皱鼻子。
赵良行皱着眉起身:“你们走错了,快回去休息吧。若是让田将军知道你们白日酗酒,可是要军法论处的。”
“田将军?”有人长长打了个酒嗝,“哪个田将军?”
他向左右看看,拖长了语调笑着:“连仗都不敢,那还能叫将军吗?”
剩下几人大概也是醉得厉害,竟浑然忘记身在何处,也跟着吃吃笑起来。
“不是的。”
丁顺捏着衣角,有些畏惧地看着酩酊大醉的前辈们,声音蓦地大了起来:“将军不是你们说的那样的!”
“哈。”
听到反驳的声音,那人丢开同伴的肩膀,打着晃走到他面前。
“小鬼,你懂什么?”他轻蔑地打量着还躺在病床上的少年,咧开唇角哼笑两声,“你上过战场吗?杀过人吗?挨过刀子吗?”
一连串的发问逼得丁顺说不出话。
“狗屁不是。”那人面无表情地骂了一句,长长打了个呵欠,就地一坐,仰头看着一旁的军医们。
“渴死了,去,给我弄碗那个什么乌梅汤来。”
赵良行忍耐地捏了捏拳头:“你们别太……”
话还没说完,便听站在身侧的李明夷轻轻开口道:“阁下既然酒醉,不妨就在此暂歇一刻。”
这还算句人话嘛。
那士兵向自己的兄弟们招招手,几人横七竖八,醉醺醺躺了一地。
李明夷转过走去药房,当真去准备什么。
“这……”赵良行一时不解其意。
“您放心吧。”林慎同情地扫了眼地上的醉鬼们,“李兄肯定会让他们好好醒醒酒的。”
一刻后。
“喂,喝汤了。”
刚刚酒醉的几人,正眯缝着眼睛昏昏欲睡,忽然被人递上一碗温热的汤水。他们正因酒醉口渴呢,想也不想,囫囵两口吞了下来——
“呕……”
一股强烈的苦涩药味钻入喉咙,立刻在胃里掀起惊涛骇浪,意识还没清醒过来,呕吐的冲动就先冲上脑门。
才灌进肚子里的热汤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半肚子酒水,顷刻被全数吐了出来。胃里突突跳动的感觉,终于让瘫坐在地上的几人找回了一丝理智。
摇摇晃晃的视线逐渐清晰,身前正站着两个年轻的医官,一个冷峻不语,一个则歪着脑袋嘲笑般看着他们。
“你,你们敢作弄我们!”
“阁下误会了。”林慎一本正经地托着碗,“你们来军医处,不就是为了求医吗?我们可是好心给你们配药。”
好心?
他是醉了,不是傻了!
方才为首之人在地上挣动几下,捂着肚子站起身来,呸了呸嘴里残留的苦味:“你们分明是故意喂苦药给我们兄弟!”
那味道几乎赶上黄连,简直苦不堪言,他现在还在冒酸水呢。
李明夷倒十分坦荡地点点头。
“你,你一个小小医官……”竟也敢挑衅他们?
话还没说完,便见对方眸光一掠,注视过来:“阁下酒醉至深,轻则头昏脑涨,重则中毒身亡。正因我们是医生,所以有必要为你们治疗。”
醉酒的士兵齐齐看着说话这人,那定笃的表情确实很令人信服。
“……那就一定要用苦药吗?”吐了一回,脑子也清醒不少,站着的士兵皱眉盯着眼前之人,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对方表情却端是正经:“苦参汤醒酒止渴,且有催吐之用。吐了残酒,才能避免酒精中毒。现在你们已经吐空了,最好再喝一碗。”
是吗?
士兵疑惑地甩甩脑袋。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且这人看上去不假玩笑。
“当然了。”林慎从桌案上端来一碗新鲜的苦参汤,苦口婆心劝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再来一碗吧。”
酒精的余威麻痹着意识,士兵不疑有他,举头咕噜咕噜灌下。
“咳咳……呕。”
林慎赶紧按住他:“这回可别吐了!”
又过片刻。
被灌了两轮苦参汤的醉酒士兵,脸上的酒红是退下了,双目却被苦药熬得眼泪汪汪。便是反应再迟钝,到这会也知道这是挨了记软刀子。
“赵公,你的手下未免也忒小气了。”清醒回笼,自然也知道是自己先行滋事之过,为首的士兵撑着起身,不免嘟囔两句。
赵良行方才目睹了一切,不觉笑道:“他们说的一句不假,你若不服,只管告去你们参军那里,我绝不偏袒。”
苦参的味道绵绵久久地留在口腔里,那士兵嚼了嚼唾沫,苦笑道:“您老别戏弄我们了。”
告诉参军他们白日酗酒,少说也是三十板子。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龇牙:“不敢出兵,对我们倒是下得去狠手。关起门来称霸王,算什么本事?耍威风,也该学学郭公,难道我们还比不上那群朔方军?”
他声音虽压得极低,但话里的不满清晰可闻。
至于说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赵良行知道他们心里有怨,也并未当真计较,赶紧把人往外打发:“下回老夫可不敢帮你瞒了,快回去吧。”
“你说的不对。”
正当几人呵欠连天地准备离开时,却听方才反驳他们的那少年又一次开口。
几人整理衣衫的动作停住。
被所有人的视线围住,丁顺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鼓起平生的勇气大声道:“打仗,打仗不是为了耍威风的!”
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几人愣了一愣,嗤笑出声。
刚想反问。
门外,一阵肃杀的脚步声忽然逼近。
不过眨眼,身穿甲胄的士兵便齐齐包绕住军医处。门口,两列士兵一字排开,长矛立地,面目森然。
方才醉酒的几个士兵面色惨白地对视一眼。
他们犯了事,即便要军法处置,也不用这么大阵仗吧?
李明夷看向赵良行,而对方的脸上也颇有怀疑。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之时,只听一道沉重的脚步声,伴着衣甲碰撞的冰冷声响,穿过列队的士兵,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径直站定在门口。
“本将奉杨相之命,整顿军中尸餐素位、玩忽职守之风,以肃军纪、正军纲。”
来人的目光冷锐地扫过几个衣衫不整、神情不安的士兵,最终落在赵良行的身上。
“军医长赵良行,治病无能,未能解元帅之疾,延误潼关战机。本将代杨相令,即刻压入监牢,等候处置。”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谁也没想到这人气焰冲天地赶来,目标竟然是一贯与人为善的赵良行。
午后日光倦懒,屋檐上蝉躁声声。
来人肃杀的面庞映照在两列兵刃的冷光之中,却是寒意厉厉。
李明夷瞳孔微微聚缩,看清了对方的面目。
这人,正是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的杨党将领杜乾运。
赵良行也是一脸的愕然,丝毫没想到祸事就这样临头,甚至有些莫名其妙:“老夫的确无能,不能解将军之疾,此事我亦深感其愧。可中风之病发自脑府,除非华佗在世,实在无人能解啊。”
亦有胆大的帮腔:“杨相不是也请了举国名医来诊治,仍是一无所获。此事全归罪于赵公,是否太过偏颇?”
闻言,杜乾运慢条斯理地转动目光:“杨相请来的医者本非军医,乃是宾客。尔等食军之奉,无能便是渎职。”
他的视线微妙地定格在李明夷沉然不语的脸上。
“不过本将也想再请教李郎一次,将军之疾,究竟能否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