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雪
狭窄的空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只剩下尤金压着频率的呼吸声,和洛海猛然绷紧的下颚线。
时钟的秒针在缓慢地跳动,或许只过了几秒,或许是过了永恒,洛海才看向尤金,缓慢地开口。
“就算我想,也早就做不到了。”
说完这句话,洛海推开挡在门口的尤金,径直走出了门。
尤金没有拦他,洛海就这么一直走出检察院大楼,身后仍然空荡荡的,没有人追来。
城市已经入夜,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但街道上四处灯火通明,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洛海快步往前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刺眼,只想快速逃离。
空中悠悠地飘下雪花。
起初只是几不可见的小雪粒,落在手背上、衣袖上很快就融成了水滴。然后雪粒慢慢变大、变清晰,有了雪花的形状。
细小的雪花由云层深处坠落,美丽地飘散在空中。许多人惊奇地驻足观看,纷纷拿出手机拍摄这来之不易的一幕。
温暖的南特很少下雪,下得这么大的就更少见。雪花与不夜城五彩斑斓的灯光交相辉映,形成了无数张漂亮的夜景,被发布到各大社交平台。
只有在北城长大的洛海没有停留,他穿行过驻足拍照的人群。
一阵北风吹过,他拢起衣领,忽然觉得有点冷。
或许在很早以前的那个周日,他应该听从尤金的建议,买一条围巾的。
他迎着风往前走,雪花落在他的肩膀、睫毛和发丝上,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猛地停下脚步,发觉四周的建筑已经变得十分陌生了。
这条街道上有好几家酒吧和小商店,店门口都挂着彩带与横幅,画着笑脸的气球在风中摇摇摆摆,横幅上用巨大的字体写着:庆祝Alpha平权成功,本店所有饮品一律七折!
店内外都很热闹,许多Alpha热情高涨地碰杯,不时大声地笑上一阵,音响里放着吵闹的音乐,还有人在台上跳舞。
“喂,小哥!”
洛海转过头。
店门口有一个叼着香烟、留着小胡子的Alpha热情地朝他打着招呼,“庆祝咱们维权成功,本店今天全场七折,要不要进来喝一杯?开心的日子就该庆祝一下!”
洛海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应声。小胡子还以为他不感兴趣,很快就转移了目标,但就在他寻找下一个目标客户的时候,这个身形高挑、模样精致的西装男一声不吭地走了进来。
“欢迎光临!”他赶紧后退几步招呼这位忽然改变主意的客人,“里面还有位置,菜单在这边,您想喝点什么?”
洛海连看都没看一眼菜单,平静地说:“杜松子酒,不用加冰。”
小胡子愣了愣,重复道:“杜松子酒,不加冰?”
“有什么问题?”洛海看向他。
“没有没有。”小胡子赶紧收回目光,戳了下酒保的胳膊。
没多久,一杯未经稀释的烈酒就端到了洛海的面前。
杜松子的香气混合着柑橘与淡淡的花香在空气中萦绕,Alpha们大笑欢呼的噪音持续敲击着他的耳朵。洛海端起酒杯,喉结缓慢地滑动,让热辣的酒液顺着喉管一路向下,在胃袋的最深处爆发。
自从当上检察官以后,洛海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酒量不好。
酒量再不好的人,经历过那么多年频繁的陪酒,也是无论如何都会练出来的。
毕竟在那样的环境中,喝醉就约等于死亡。而只要是为了生存而挣扎,人的身体往往能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潜能。
比如现在,哪怕他一心想要喝醉,任凭浓烈的酒精灌进胃里,哪怕酒精的辛辣已经在烧灼他的喉咙,他的身体也依旧不肯放松,死死地拽着意识的一角,执着地清醒着。
四周到处都是Alpha的气味,被酒精催化着充溢在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的Omega双腿发软、陷入情热。
但洛海已经习惯了。
从他被带出孤儿院到现在,整整15年的时间,他习惯了刺鼻的味道、习惯了后颈的疼痛、习惯了靠加量的药剂麻痹神经,习惯了麻木地面对加害者们的笑容。
漫长的时间足以使最倔强的孩子明白,反抗强者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
洛海分化的那一年,被艾婶和米叔保护得很好。
他发了一整宿的烧,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尤金以为他得了流感,吵闹着要进屋看他,却被艾婶和米叔严厉地拦住,只能可怜巴巴地在门口蹲着。
第二天,他听见艾婶和米叔在院子里争吵,吵得相当激烈。在洛海的印象里,他们一直是很恩爱的夫妻,从没有因为任何事吵成这个样子。
他听不太懂他们争吵的内容,也只能听清一些零星的碎片。
“你疯了吗?所有的……都得上报!不然的话……”
“你才是疯了呢!上报会发生什么事你难道不知道吗?……就毁了,一辈子就完了!”
洛海没有精力继续偷听,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疲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时,他隐约嗅到门外守着的尤金身上传来的味道,觉得十分好闻。
孩子们对于性别差异的认知总是模模糊糊的,在远离中央、信息不甚发达的北城尤为如此。
他们大概知道洛海变成了一个有些孱弱的性别,但除此之外就一概不知了。
于是他们围成一圈,以尤金为首,商量着等洛海病好起来以后要如何好好地照顾他,不让他累着。结果等洛海出了门以后,立刻被一群孩子组成的“人力车”八抬大轿地举起来,气得他当场给了所有人一人一拳,尤金两拳。
至此,连唯一的“孱弱”这个结论也被推翻,孩子们便放弃了思考,只当洛海还是原来的洛海。
那时的孩子们并不懂得,其实Omega一经分化,就必须要上报到当地的性别管控机构,由机构出资买下,再分散到各个Omega销售场所。
从分化的那一刻起,Omega就由人变成了物,被衡量了价值,成为Alpha的附属品。
什么都不知道的奥荻斯孤儿院的孩子,也根本不知道这份无知会为他们带来多大的灾难。
洛海14岁那年,科立特·道尔还不是检察长,只是一个位置暧昧、随时可能会升职,也随时可能会降职的普通检察官。
那时,道尔傲慢冷酷的行事方式让他在同事之间并没有太好的人缘,所以尽管他能力出众,还是常常遭到周围人的排挤。被赶到佛巴港排查窝藏的Omega就是排挤的结果之一。
他并没打算多么认真地对待,这项任务比起实际意义,羞辱他的成分还要更多一些。
但是,他在那个路口的转角遇到了洛海,一个未经上报的Omega。
这一次相遇,彻底改变了他后半生的仕途。
年幼的Omega像一只瘦弱的小兽,像是急着去干什么,只顾低头往前跑,结果一头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小心一点。”他扶住少年的肩膀,露出和蔼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警惕地看着他,“洛海。”
“很好听的名字。”那人从怀里掏出一颗糖果递给他,“你一个人吗?父母去哪里了?”
“我没有父母。”少年依旧警惕,没有接糖果,“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这样啊。”道尔笑了,“最后一个问题,洛海,你是个Omega对不对?”
这个问题问完,少年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色,“Omega是什么?”
那双黑色的小猫一样的眼睛露出天真的疑惑,就像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甜气息一样,那是纯粹的、尚未沾染任何尘世气息的味道。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道尔确定了,这个男孩是绝佳的利用道具。
道尔慢慢在洛海面前蹲下,“Omega是社会的寄生虫,是最下贱、最低劣的性别,和发情的动物没有区别。他们必须一生为Alpha服务,贡献自己的精神、肉体和生命,否则将永远赎不清罪孽。”
他伸出手,揉了揉洛海的头发,笑眯眯地说:“跟我走吧,否则你的家人可能会遭殃的。”
第一天,洛海被吓跑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回了孤儿院,不敢将这一切告诉任何人。可是第二天,道尔又出现在了那个路口,照旧笑眯眯地看着他。
“跟我走,洛海。”他平静地说,“你逃不掉的。”
洛海捡起石头用力地丢他,男人既不躲也不怕,照旧神色不变地站在原地。
第三天、第四天,洛海刻意绕过那个路口,于是他没有再遇到那个男人。
他松了口气,以为男人的到来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噩梦总会醒来,而生活还会照旧。一切都会回归正轨,回到他熟悉的日常。
可是第五天,奥荻斯孤儿院起了火。
起火的时间刚好在洛海离开孤儿院,去镇上采购食材的时候。出门前,艾婶笑着把钱和菜篮子递给他,还嘱咐他千万注意安全,剩下的钱可以随便买点他想买的东西。
他守好了钱,买够了食材,犹豫再三才用剩下的钱买了三块奶糖,小心地用手帕包好。他算得很细,一块给艾婶,一块给米叔,还有一块他要偷偷地塞给尤金,不被其他孩子发现。因为前天尤金偷偷地留了半块三明治给他,他还记在心里。
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他所珍视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了那片火海之中,只剩下噼啪作响的木板和蛋白质燃烧发出的焦臭味道。
科立特·道尔就站在火海前,仍旧穿着那身体面的西装与锃亮的皮鞋,唇角挂着微笑,好像这一切都只是稀疏平常的小事。
“你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他说,“都怪你不肯跟我走,他们才会遭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