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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63章
“隆科多,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可也是前锋营的人!”

隆科多笑了一声,眼里满是看到鲜血的快意。“前锋营算个劳什子,敢逆旨而行,也是嫌命长了吧,少废话,拿下!”

事已至此,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绝无善了的可能。

对方咬咬牙,拔出刀剑,自然不肯束手就擒。

短兵相接之声此起彼伏,莫说寻常百姓,便连官宦人家也紧闭大门,不敢轻易探看,生怕一个不好就招了血光之灾。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往年这个时候,康熙还在畅春园避暑听政,但今年不知怎的,却提前回来,连中秋也在紫禁城内过,这会儿圣驾所在,便是乾清宫。

胤禛二人赶到的时候,梁九功正守在门口,低头抹眼垂泪。

“梁公公。”胤禛上前,喊了一声。

梁九功抬起头,脸上惊惶一闪而逝,虽然快,却逃不过胤禛双眼。梁九功哑声道:“两位爷请赶紧进去,万岁爷正在屋里头等着呢。”

胤禛与胤禩对望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有劳梁公公了。”胤禛低声。

梁九功身体一震,侧身避过。“老奴万万不敢当!”

康熙躺在榻上,面色蜡黄,微阖着眼,看到他们进来,身体也只是动了动,并没有说话。

张廷玉端坐一旁,正好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向两人见礼。

“皇阿玛!”

二人并作几步,跪倒在康熙榻前。

康熙缓缓睁开眼,叹了口气。“起来罢。”

话语悠长,有未尽之意,胤禛听出其中的虚弱,不由心下一沉。

难道老爷子,真的就不好了?

不仅是他,甚至其他儿子,脑海里对这位皇阿玛的印象,只怕还停留在他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霹雳手段上,何曾见过他躺在那里,白发苍苍的脆弱。

此刻的康熙,与一个任何重病垂暮的寻常老人,并无不同之处。

“朕有话,要对你们俩说。”康熙瞧了张廷玉一眼。“衡臣,你先出去。”

“嗻。”张廷玉微微弯腰,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殿里,只余下父子三人。

“原先,朕是早想立遗诏的。”康熙顿了顿,缓缓道,“可后来觉得自己精神头还足,就罢了这个念头,如今才写,虽然有些晚了,还好,赶得及。”

“朕这些儿子里面,早年太子谋逆,指望不上,大阿哥被放出来,早已失去雄心壮志,满脑子就想着低头混日子。”

“老三精通诗词文墨,可到底,也就是表面文章,夸夸其谈。老五和老七,又都是不争气的,有什么事情,都躲得远远的,想来是怕惹祸上身。”

“老九老十就不消说了,一个是墙头草,一个胸无大志。”

“十三性情鲁莽冲动,稍有不慎就要闯下弥天大祸,所以朕当年才将他软禁起来,希望他能磨磨性子,不要再那么一点就着。”

康熙的语调很慢,说的却都是让人惊心动魄的内容,诸皇子阿哥,但凡已经成年,都被他一一评点。

最后的目光,却是落在跟前两人身上。

“还有你们,和十四。”

胤禛已经听出点味道来了,老爷子确实是要指定继位之人了,这人选兴许就在自己、老八、十四中间,可如今十四尚在路上,没能赶得回来,那么……

不待他多想,康熙已道:“老八,你真的无心皇位么?”

胤禩一怔,抬头对上帝王,却见那目光里面并无猜忌疑虑,只有清明和慈霭。

“皇阿玛明鉴,儿臣确确实实,只想当一名忠心为国的臣子。”

“怎么不是富贵闲王?”康熙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你从小就懂事,七岁就晓得要学你二伯,愿作贤王,辅佐明君,长大以后,也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只是朕身为皇帝,有时候不得不想多一些,所以,这些年,委屈你了。”

两世为人,前生那句“辛者库贱婢所生”的话依旧历历在目,他何曾料想过能得到父亲的一句抚慰,如今终于听到了,却是在病榻前。

可不正是应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心头蓦地泛起一阵酸楚苦涩,也不知几分是为了老爷子,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胤禩握住老爷子的手,强笑道:“儿子不孝,哪里还能当得起委屈一说,只盼皇阿玛能够龙体安康,就别无所求了。”

康熙叹息一声,拍拍他的手背,视线一转,朝着胤禛。

“十四很像朕年轻的时候,年轻气盛,不顾一切。”

他的第一句话,便让胤禛的手微微一抖。

康熙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作,依旧说下去。

“只是,太像了,也不好,他没吃过苦,什么都是唾手可得,不会体谅别人,更少了一份隐忍之心,需知为君之道,除了雷霆手段之外,还要懂得什么时候要忍,这两者缺一不可。忍人之所不能忍,方为人上之人,当年鳌拜擅权,朕忍了八年,才一举将他擒获。”

“相比起来,老八过于心软,有时难免不能狠下心肠,十四则太浮躁,隐忍不得,所以,”康熙看着胤禛,轻轻道:“朕觉得惟有你,才能挑起这大清的江山社稷。”

“皇阿玛……”

康熙摆摆手,阻止他说下去,自嘲一笑:“朕是老了,可还没糊涂,这么多年打压这个,打压那个,愣是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不是为了故作玄虚,而是害怕重蹈了废太子的覆辙。”

他眼中流露出一点苍凉,如风中之烛,将灭未灭,让胤禩几乎不忍去看。

这位帝王,他的父亲,少年登基,面临无数困境,从懵懂幼童到英明帝王,几乎做遍了历史上许多君主想做的事情,甚至连他们未做的,也一并做了,到如今,威加于四海,纵然不是后无来者,也算前无古人了。

只是就算万圣之尊,也总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朕只盼你,善待兄弟,凡事戒急用忍,顾全大局,莫要因小失大,意气用事。”康熙说罢,急急地喘了口气,已是无以为继。

“皇阿玛!”胤禛帮他顺气,眼眶通红,语调哽咽。“皇阿玛放心,儿臣自当谨遵教诲。”

康熙几不可见地点头,又道:“去把外面的人都喊进来。”

“嗻。”

胤禩将全副心神都放在老爷子的话上,此时站起来,才发现腿都酸麻了,差点踉跄了一下,又伸手往脸上抹去,只抹得满手冰凉湿滑,这才晓得自己竟是流泪而不自知。

他本以为自己看透了这天家父子之情,先前还曾担忧过待到老爷子驾崩之时,仓促之间不知如何哭得出来,到此刻才突然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一直都对康熙抱着一份孺慕之情,只是这份感情埋藏得太深,又曾被伤得太重,以致于再也不敢轻易表现出来。

外头早有不少人候着,王公大臣,宗室诸王,跪了一地,只是没有老爷子的旨意,谁也不敢擅闯,心中已忍不住暗自胡乱揣测猜想。

诸人见胤禩出来,都纷纷抬起头,便见胤禩泪痕未干,声音也有些嘶哑。

“皇上有旨,宣诸王贝勒大臣觐见。”

众人忙起身,也不敢揉弄酸痛的膝盖,按照品级一一鱼贯入内。

见人进来,康熙只是抬了抬眼皮,嘴里吐出一句话。

“衡臣,你来念。”

张廷玉起身应是,顶着所有人灼灼的目光走至案前,拿起先前拟好的遗诏。

这诏书,本应是满、蒙、汉文各有一份,但时间仓促,连康熙也没想到自己会骤然之间旧疾复发,便只来得及让张廷玉准备汉文遗诏。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这遗诏是他在康熙的授意下亲手拟就的,念起来自然得心应手,虽然前面的都是些感慨之辞,但事关重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还恨不得自己多长一双耳朵,好记住张廷玉说的每一个字。

“……太祖皇帝之子礼亲王王之子孙,现今俱各安全,朕身后尔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张廷玉念完,目光扫过众人或惊疑、或怔愣、或愤怒的神色,跪倒在地,将阖上的诏书双手举过头顶。

所有人犹未从遗诏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却听得雍亲王一声惊呼。

“皇阿玛!”

不知何时,康熙已经闭上双眼,再也醒不过来。

一代帝王,就此长眠。

胤禛心头惨然,他曾想过皇位会落在自己头上,可真到身临其境,却是悲伤多于窃喜。

他们这位父亲,也许太过多疑,也许曾猜忌过每一个儿子,可谁又能说,他不是战战兢兢地在为这个王朝,为这个天下而谋划呢?

他也腹诽过,帝王年纪大了,所以糊涂了,才会宠爱十四,让他的风头无以复加。

却没料到,其实老爷子比谁都要清醒和明白,到头来,最看不透的,反倒是自己。

“皇阿玛……”胤禛哭倒在榻前,抓着康熙的手,不能自已。

众人醒过神来,也开始哭声一片。

胤禩闭了闭眼,起身扶住胤禛。

他虽也难过,但此刻却还不是可以放声大哭的时候。

“先皇宾天,还请皇上节哀,方能主持大局。”

佟国维与张廷玉也忙上前,一左一右要扶着胤禛上座。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吵嚷,胤禛皱了眉,冷声道:“谁敢在外头喧哗!”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名侍卫,胤禩认得他是隆科多身边的人。

来人气喘吁吁,脚步匆忙仓促。

“报,十四阿哥……大将军王进了京,正在宫门口,与侍卫发生冲突,提督大人不敢硬拦,特命小的前来请示!”

胤禛脸色一沉。

他尚来不及反应,一旁忍耐许久的胤禟已经按捺不住跳了起来。

“我等尚有疑问,这遗诏究竟是真是假!”

成 败

十四阿哥胤祯以贝勒之身敕封大将军王,本身就是一桩超越身份的荣宠,即便这几年十四得了不少宗室大臣的支持,康熙不仅未曾出声反对,甚至让十四掌兵出征,领数十万兵马,任抚远大将军。

这一切,满朝上下无不将其看作康熙对十四的眷爱,包括胤禟在内,他自大阿哥倒台之后,便满心筹划帮忙十四谋取储君之位,从未想过皇位会落入他人之手的可能。

方才遗诏的内容,对胤禟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惊愕过后,是愤怒和不甘。

原本他还存着一丝理智,按捺住暴跳而起的冲动,只是当外头传来十四在宫门与侍卫被拦住的消息时,他又想起这里跪着的皇室宗亲,还有一大半是原先支持十四的,不由重燃起一丝希望,借机发难。

满室寂静之中,只听见胤禟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遗诏起草时,我等都不在场,张廷玉宣诏,皇阿玛已经不省人事,焉知不是受人胁迫,才有这里头的内容?”

一旁的胤俄见势不妙,忙死死拽住他的衣角,先将胤禟拽下来,可仍是迟了一步,这番话一出,胤禟与新皇之间,必无转圜的余地。

胤俄心道不好,余光触及四哥阴冷的视线,手也不由松开,只得暗骂胤禟糊涂。

唯今之计,只有八哥才能救得了这糊涂蛋。

这么想着,胤俄不由抬起头,偷偷搜索胤禩的身影,却不知他在方才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已先行离开,去料理宫门口的变故了。

说皇阿玛受人胁迫,不正指的是自己矫旨欺君,大逆不道?

胤禛心头冷笑不已。

不待他出声,张廷玉已沉声道:“九阿哥请慎言,先皇下令起草遗诏时,臣等随侍左右,不曾听错听漏过半句,当今皇上,确确实实是先皇钦定之新皇。”

话刚落音,那头佟国维已经率先拜伏下去。“奴才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一动作,便有大半宗室大臣也回过神来,忙跟着拜倒在地,口呼万岁,这其中就有简亲王雅尔江阿。

胤禟咬牙切齿,看着这些昔日所谓的盟友,一个个背弃而去,投奔新主。

领侍卫内大臣博定,虽然与十四阿哥交好,也曾约定了发生变故时的应对方案,可直到此刻,还踪影全无。

任是胤禟再笨,也知情势不妙。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余下的人也都跪了下去,一一行礼。

“张廷玉,好你个狗奴才,你除了会跟在别人后面放屁,还会做什么?!”胤禟怒极反笑,指着张廷玉破口大骂,恨不得将最难听的话加诸在对方身上。

张廷玉跪在那里,挺直了腰杆,垂首不语,面沉如水。

胤禛已经恢复了平静,闻言淡淡道:“九阿哥被邪物魇住了,只会胡言乱语,来人,塞住他的嘴,送他下去好好休息。”

门口响起应诺声,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擒住胤禟,也不知在他嘴里塞了什么,胤禟动弹不得,口中呜呜作响,被人拖了下去。

胤俄张了张口,想为他求情,可转念一想,又闭了嘴。

这会儿他们这四哥只怕还在气头上,老九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有大碍,还是等八哥回头亲自去劝吧。

安定门外,隆科多正骑于马上,左手勒缰,右手持刀,盯着眼前大队人马,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隆科多,是谁给你的胆子,连爷都敢拦了?!”

十四一身戎装,脸上风尘未退,看着他冷笑道。

他回京叙职,需得移交印信才能回来,所以没了调动大军的权限,可身边也还带了一两千人的亲兵,来势汹汹,令隆科多不敢掉以轻心。

“奴才职责所在,还请十四爷见谅。”隆科多拱手道,“请十四爷单独进城。”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爷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王,你一个小小的九门提督,还敢如此造次,爷就算要硬闯,你又能怎么着?”

十四横刀立马,眼中杀气凛然。

他带兵出征,虽没亲上阵,可见多了死人,自也练出一身剽悍之气,怎会将隆科多放在眼里,只不过顾虑他身后的佟家,还有佟家对于老爷子的意义,方才有所顾忌。

隆科多不再答话,手心已经沁出汗来,却仍死死抓着长刀,不敢有丝毫松懈。

先皇驾崩的消息,早在宣读完遗诏,胤禩就命人暗中将乾清宫把守起来,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故而十四一无所知,否则早就冲杀进去,哪里还会在这儿揣度形势。

十四本想着胤禟或博定那边会派出人马来接应,却没料到至今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又冲进去以后,被康熙怀疑是居心叵测,不由有些焦灼难耐,胯|下战马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也跟着不安起来。

“十四爷……”平郡王讷尔苏驱马上前,低声探问。

还未等他说完,远处便隐隐传来钟声。

先是一下,再又一下。

直至后来,竟有延绵不绝之势。

胤祯倏地转头,望向钟声响起处,脸色煞白。

皇帝驾崩,必撞钟数下,以示国丧,举国同哀。

这钟声与平日报时的钟声大有不同,一听便知,故而隆科多也是大惊失色。

“爷要进宫去瞧皇阿玛,狗奴才少拦路!”十四回过神来,咬牙狠狠道。

此时天已蒙蒙发亮,借着微光,依稀能瞧见那张年轻的脸上扭曲狰狞的神色。

隆科多哪里还敢放行,一挥手,后面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也跟着围上来,双方形成对峙之局。

“冲进去!”十四不再犹豫,一声令下。

眼见就要上演喋血宫门的戏码,忽而闻听一声高喊。

“皇命在此,谁敢放肆!”

十四一震,抬眼望去,只见一队人疾驰而来,为首的人面色冷肃,一反平日温和,却正是廉郡王胤禩。

借着喊话的这一会儿功夫,胤禩已经策马奔至隆科多身前,勒绳止步,正对着十四一行。

“皇上有旨,命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入宫觐见。”

“胤祯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八哥出马!”十四嗤笑一声。

胤禩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重复了一遍:“皇上有旨,命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入宫觐见。”

“皇阿玛已经驾崩,又哪来的皇上?”十四面无表情。

“先皇驾崩,留下遗诏,命皇四子胤禛继承大统。”

十四愣了半晌,蓦地哈哈大笑。

“四哥好快的动作,令十四佩服不已!”

胤禩不理会他的嘲讽,从袖中拿出一方玉印,正是康熙平日里常用的印章,以此作为信物。“皇上口谕,宣胤祯入宫觐见。”

十四双目通红,盯着他咬牙道:“八哥,我也敬你爱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我,非得看着我死吗?”

胤禩暗叹一声:“十四弟言重了,你凯旋而归,本该盛大相迎,可如今先皇驾崩,诸事需要料理,故而只有我出来接你,随我进去给皇阿玛磕头请安吧。”

十四沉默不语,晨风扬起他的衣袍边角,带起猎猎声响。

他若就此下马进宫,意味着就此认输,接受胤禛即位的结果。

若是抗旨不遵,则成王败寇,只怕就算留下一条命,也要被圈禁到死,不得自由。

“新皇即位,大局已定,我携皇上口谕而来,尔等还不跪拜相迎,是想造反不成?”胤禩也不逼他,转而扫过他身后的人,一字一顿道。

讷尔苏一个激灵,看着十四毫无反应的沉默身影,又思及九阿哥那边至今毫无动静,怕是大势已去,再挣扎也是徒劳,反倒落下罪名,惹来祸患罢了。

这么一想,他暗自苦笑,下马跪倒在地。

“奴才接旨。”

他这一跪,后面不知所措的人马,仿佛一下子有了依凭,纷纷跟着下马,跪成一片。

余下十四一人独坐马上,分外显眼。

他从小到大,备受宠爱,一帆风顺,既无哥哥们被皇阿玛猜忌的历程,又无须战战兢兢看着他人脸色,更不曾如胤祥一般被圈禁十年,磨尽锐气。

在他身上,有的只是骄傲,属于天家的骄傲。

他曾踌躇满志,壮怀激烈,想着凯旋归来,皇阿玛龙心大悦,从此荣宠更上一层,指不定老爷子百年之后,遗诏上就有他的名字。

可惜,千算万算,一朝出走,回来已是风云变幻,改朝易代。

原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转眼却满盘皆输,面目全非,让他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

胤祯抬眼望向天际,此时云层之间慢慢分开,露出一道金色光芒,恰如预示着新朝代的来临,也宣告着自己的失败。

愤怒,不甘,哀恸,自他的脸上一一闪过。

最后,归于沉寂。

下马,拂袖,跪倒。

“臣弟接旨。”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六,康熙帝崩,皇四子胤禛继,年号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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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驾崩当天,是小殓,除了撞钟以示国哀之外,还要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以便收殓入棺,皇子皇孙则要戴孝。

次日则是大殓,要将皇帝移入梓宫,还要让诸王大臣,宗室百官前来跪拜瞻仰,之后停灵于乾清宫,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家眷,皆要进行斋戒,二十七日内不得除服,不得嫁娶,百日内不得作乐。

满人入关后,推崇以孝治天下,对这些礼节看得极重,兼之又是皇帝大行,更不能出半分差错,这么数十天下来,人人已是双目红肿,喉咙沙哑,好点的也就是精神差些,下巴长了一圈胡渣,年纪大些的老臣,有些捱不住的,当场就随着先皇去了。

胤禛个性要强,又是想着以身作则,不落下让人话柄的机会,纵然他身体强健,也熬不住这么折腾,脸色苍白不说,双眼也凹陷进去,看起来颇为惊心。

“臣弟拜见皇上。”

胤禛放下奏折,起身去扶跪着的人,不悦道:“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这么喊吗?”

“礼不可废。”胤禩苦笑。“十三弟已被放了出来,如今正在慢慢熟悉兵部事宜,毕竟也有十余年未曾接触了,怕是一时之间不甚熟稔。”

“你办事,我放心。”

胤禛握住他明显消瘦的手,没有自称朕,反而低声道:“外人面前,倒也罢了,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你就不能喊我一声四哥吗?”

不待胤禩说话,胤禛又黯然一笑:“我也知道,当了皇帝,他们个个都避如蛇蝎,动辄跪拜,但是连你也要这么对我吗,四哥这辈子在乎的人,也就是你而……”

已字还未出口,便被一只手掩住。

“皇上乃九五之尊,岂可说这样的话?”那人灼灼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胤禩被看得周身不自在,只得屈服。

“四哥……”他有些无可奈何,这人分明半刻之前面对诸臣,还是冷厉肃穆的模样。

苦肉计生效,胤禛转嗔为喜。“这就对了,你若私底下再喊我皇上,这帐少不得等以后我们再一块算。”

他说得隐晦,胤禩却听出弦外之音,禁不住瞪了他一眼,又见他神色憔悴,苦中作乐,终是叹道:“四哥日理万机,又要料理丧事,还请多加保重,这江山社稷,可都指望着您一人了。”

胤禛低低一笑:“也只有你会这么对我说。”

胤禩知他所想,便安慰道:“方才我进来时,苏公公还让我多劝劝你,除了他,还有四嫂呢,四哥身边,可不缺真心待你的人。”

先前梁九功暗中给胤禟等人递信,为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结果到头来却错投了主子,胤禛念他伺候先帝数十年,战战兢兢,没出过差错,本想遣他将来去给先帝守陵,但兴许是梁九功自个儿心里害怕,当天夜里就悬梁死了,新上任的御前总管,便是原先那雍王府里的管家,胤禩方才所说的苏公公苏培盛。

胤禛面色一柔,正想说什么,却听得外面传来苏培盛急促的声音。

“万岁爷,奴才有要事相禀。”

胤禩随即抽出手来,整了整衣裳,垂首肃立,胤禛笑睨了他一眼,方道:“进来。”

苏培盛急火火走了进来,趋前几步,看了看胤禩,欲言又止。

胤禩见状正想告退,胤禛却道:“八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能得咱这位主子说一句不是外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苏培盛虽知这两位爷自在潜邸就交情甚好,可如今一位当了皇上,却还相处融洽,就更让人欣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