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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63、雾都之夏

第63章 63、雾都之夏
小毫子抱着一摞刚从洗衣房取回来的干净衣物走进屋,看到詹姆士歪倒在沙发上读书,便和他打了声招呼,将衣物放在一边,径直朝阳台走去,想去问问李先生晚上吃什么,然而他还没踏出门,就被詹姆士一把拉回屋里。
詹姆士食指放在嘴上,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有些担忧地望着阳台上的人。
海面风平浪静,莱恩面前摆着画架,站在阳台上执笔沉思。
那场风暴过去三天了,他再也没去过医务室。
三天来,他都一言不发,每日午后站在同一个位置,眺望着海面画画,但詹姆士有时候走过去偷偷望他一眼,却赫然发现他面前的画布是空白的。
詹姆士毫无办法,只得故意朝着阳台的方向大声和小毫子说话:“小毫子,叶先生和薛老弟怎么样了?”
小毫子非常伶俐,知道他的用意,也提高了音量回答:“时哥人还没醒,叶先生整日守在一旁,以泪洗面,饭都不肯好好吃,医生希望他回房静养,但是谁都劝不动他。”
詹姆士又朝阳台望了一眼,见莱恩无动于衷,只好叹了口气:“还是我去劝叶先生回来休息吧。”
两人出了门,一同朝二楼的医务室走去,不多时,却见莱恩也跟了出来,神色淡然,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薛时头上缠着绷带,无知无觉地躺着。叶弥生黑瘦了一圈,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跪在地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痴痴地趴在薛时手边,就好像三天来都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过。
“带他回房休息。”莱恩平静地对小毫子吩咐。
小毫子知道气氛不太对,丝毫不敢多言,忙将叶弥生从地上扶了起来,不想叶弥生惊觉,骤然挣脱开他,怒道:“放开!我不走!”
话音刚落,一记巴掌带着劲风狠狠招呼在了他脸上!
叶弥生捂着脸跌坐在病床边,一脸震惊。
詹姆士站在莱恩身后看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像莱恩这般性情温和的人竟然也有震怒的时候。
“这一巴掌,是替他管教你,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莱恩居高临下看着他,对小毫子命令道:“把他带走!”
叶弥生也没想到素来温和的李先生竟然会对他动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愣在那里,直到小毫子和詹姆士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架住他将他带走,也没敢多发一言。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莱恩长出一口气,缓缓地在病床边坐下,背对着病床上的人。
身后那人却在这时坐起身,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低声问道:“生气了?”
莱恩没说话。他知道薛时其实早就醒了,并且一直在等他来,昨天小毫子悄悄告诉他了,可是连日来他心乱如麻,不想到这医务室来。
见他无动于衷,薛时委屈道:“我想跟你解释,可是你一直也不肯来,我不想和他说话,所以只能一直躺着装昏迷……”
莱恩依然背对着他,将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掰开,平静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薛时不由坐正了,等着他说下去。
“你跟着他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我……”薛时一时语塞,讪讪道:“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况且当时的情况,根本来不及多想,我以为我水性很好,可以救他上来的,却没想到落下去的时候,撞到了头……我……”
“倒是老实。”半是嘲讽,半是心凉。
薛时从背后攀上来拥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低声道:“对不起,这么多年相依为命,他早已算是我的家人,我不能放任他掉进海里不管。你不一样,你是我要相守一生的人,我以为很多东西,不需要向你解释,你都懂。再等一等,等给他治好了眼睛,回到上海,让他出去自立门户,我再也不管他了,好吗……”
——连自己的命都那么不稀罕,你拿什么跟我相守一生?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莱恩缓缓站起身,推门出去了,一次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薛时像是全身力气被抽走,瘫倒在病床上,表情呆滞地躺了片刻,突然狠狠拍了拍裹着绷带的头,觉着自己真是蠢透了。
那件事过后,莱恩便沉默了许多。
他时常在房间里通宵写曲子,写到天明才歇下,然后一睡便是一整天,除了写曲,其他什么都不干,像是把自己囚禁了起来。
他本来就少言寡语,旁人轻易猜不透他的情绪,只有薛时,明显感觉到他的冷淡和疏离,心里焦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终日寝食难安忧心如焚。
那以后,叶弥生也对莱恩尊敬了许多,不敢再轻易说笑。
莱恩几乎每天都有新曲写出来,交给次日一早来访的詹姆士,由詹姆士带着叶弥生去顶层餐厅练习,晚上在酒会上演奏。就这样,叶弥生越来越忙,也越发受人追捧,整日在那些富商政客之中流连,没有空再纠结其他。
他们的船,是在七月末到达南安普顿港的。
和他们在上海登船的那天一样,天空响晴,碧波万里,海的尽头露出黑色陆地的那一刻,聚集在甲板上的人们纷纷抛起了帽子,欢呼拥抱,喜极而泣。
薛时翻着一本书,听到了外面的喧闹声,不由走到阳台上朝外张望。两个多月的枯燥航行终于告终,他情绪也跟着好了起来。
转身的时候不由自主朝莱恩房里望了一眼,透过薄纱窗帘他看到莱恩已经被外面的喧闹声吵醒,正坐在床上愣神。
薛时敲了敲门,推门进屋,朝他笑:“我们到了!”
莱恩没有说话,穿着丝绸睡衣赤着脚走到阳台上,攀着栏杆怔怔地凝视着远方地平线上的港口。
那是他的父亲当年出海的地方,如今,他来到这里,寻找他的根。
薛时悄悄地、以让他不抵触的姿势靠上来,从背后拥住他,小心翼翼说道:“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带着讨好,带着试探,像一个做错事乞求原谅的孩子,也只有在他面前,薛时才会显露出这样畏畏缩缩战战兢兢的样子来,有点可爱,又有点可怜。
“好。”莱恩漫不经心回答。最近给他的冷脸够多了,他不想把那些情绪也带上岸。
薛时眼睛都亮了,忙不迭地点头:“这也许是我们在船上的最后一餐了,我怕人多拥挤,这就去预定座位,你先洗漱,我订好位置再来接你!”
莱恩点点头,看着那人傻子似的、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
他们约在远离头等餐的二楼,一间看起来不那么富丽堂皇的平民餐厅用餐,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平静吃饭,外面突然传来热闹的乐声。那乐声越来越近,随后涌进来一大群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弹奏着手风琴敲着手鼓,开始在餐厅里载歌载舞,引得不少路过的旅客走进餐厅,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那群白人男女在餐厅里旋转着跳舞,跳到一桌附近就将桌上的食客邀请下来一起跳舞,有些年轻情侣跃跃欲试,加入了他们,有些中年夫妇笑着婉拒,并且给他们付了小费。
许多食客加入了他们,跳舞的队伍越发壮大,一时间,餐厅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认识的、不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手拉着手踩着欢乐的鼓点跳舞,享受着这趟旅行结束之前最后的狂欢,因为上岸之后,他们就会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喜乐忧苦,而且很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相逢。
跳舞的队伍转到薛时他们这一桌,一名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踱着舞步过来,膝盖微屈,朝莱恩伸出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薛时看得有趣,正要掏钱将她打发走,却不想莱恩竟然接受了她的邀请,站起身,挽住她的手臂,很快就被带离了座位,加入跳舞的年轻人们中间。
薛时讪讪地摸了摸脸,心道:我长得也不差吧?
正想着,一人从身后朝他伸出手发出邀请,薛时心里一高兴,扭头一瞧,竟然是个人高马大、蓄着络腮胡的男人。
他看着男人毛乎乎的大手,不自觉地往座位里缩了缩,表情如临大敌,慌忙摸了两张钞票塞进男人手里,男人接过了钱,朝他热情地笑着,踩着舞步旋转着走远了。
这一幕莱恩在人群中看得分明,他把头侧过去一旁,一手虚虚握拳掩住嘴,轻轻笑了。
薛时坐在桌前一脸郁闷地独自喝酒,眼睛不时飘向狂欢的人群,见莱恩兴致不错,便不想去打扰他。
自从上次风暴之后,莱恩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薛时绞尽脑汁也没法取悦他,眼下终于有所缓和,他思忖着,只要莱恩能高兴一点,让他做什么都行。但是……
薛时举着餐叉叉着一块蘑菇停在了嘴边,因为他看到那个邀请莱恩的姑娘热情似火,跳舞跳得高兴,紧紧搂着莱恩,甚至,她还踮起脚尖,轻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餐叉重重一声落在盘子里,薛时沉着脸站起身,冲进人群中,扯着莱恩的手扭头就走。
他脚步很快,莱恩勉强小跑着跟上他,一路上楼,穿过拥挤的走廊回到房间,薛时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门。
“吃醋?”莱恩伸手抚摸着他的脸,心里想笑。真是孩子气又情绪化,明明一个钟头之前还对他小心翼翼心惊胆战的,一顿饭工夫,就变了张脸,怒气冲冲的,还乱吃飞醋。
薛时一言不发,侧过脸,张开嘴,顺势咬住了他的手指,接着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在房间里后退两步,带着他一同倒在床上。
这一场云雨来势汹汹猝不及防,薛时惩罚他似地在背后压着他,在他体内疯狂挺送,一手伸到前方堵着他的嘴不让他呻吟出声,射出来的时候俯身狠狠咬住了他的肩,留下一圈牙印。
结束之后,莱恩慵懒地俯趴着,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
薛时穿好衣服,简单清理了一番,替他盖好毯子,轻道:“我们就快靠岸了,小毫子还没回来,我先去收拾行李,你睡会儿。”
莱恩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表示知道了,他睡眠不足,刚才那番折腾让他精疲力竭。但他只是休息了一小会儿,便也翻身起床。
叶弥生由希尔曼勋爵身边的女仆搀扶着送回房间的时候,薛时和莱恩正一起蹲在地上收拾行李。
叶弥生听见他们翻箱倒柜动静很大,连忙问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薛时抬头瞧了他一眼,说:“不用,你回房歇着。”
在他们收拾行李的时间里,小毫子一直都没有回来。
薛时心里觉得奇怪,两个多月的相处,他看得出小毫子那小子是经过大事儿的靠谱孩子,绝不会就这样无缘无故不交代一声就失踪的,大约是今天洗衣房或者餐室里的人太多耽搁了。
汽笛发出一声悠悠长鸣,这艘穿越了半个地球的巨轮终于靠岸了。
走廊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乘客们都走出房间互相握手道别,有些在这趟旅途中处出感情来的人们甚至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薛时嫌外面吵闹,走过去掩上门。
东西收拾完毕,小毫子依然不见踪影,到这时,薛时才发觉有点不对劲。小毫子的铺盖被褥什么的都在,而原本给他的两身衣物和一个装着方小毫身份证件和通关文牒的小包不见了。
莫不是葛重阳那小子拿着那些证件自行下了船,想要以假乱真,从此以后在异国他乡以方小毫的身份一直生活下去?
薛时又回忆起最初碰到他时他的说辞,说是在上海活不下去了,偷偷潜伏到这艘船上想要逃出去另谋生路,想来也许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吧——以偷渡客的身份上岸很有可能会被警察逮到,就算幸运没有被发现,他也是个没有合法居留证件的流民,只能到黑市上卖力气找活干混口饭吃,或者去黑煤矿卖命。而眼下,证件齐全,能保证他上岸后有合法身份不会被警察逮捕和驱逐。
正在这时,房门开了,两人一起抬头,就见小毫子眉头紧蹙,站在门口,身上果然背着一个包袱。
薛时松了口气,他将一只刚收拾好的衣箱搬到玄关,对小毫子说道:“你小子回来得正好,先把这个箱子搬出去。”
小毫子站在那里,没有动。
薛时狐疑地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发什么愣呢?”
谁知,这一问,小毫子突然抬起头,扑簌簌地落下一串泪来,把薛时吓了一跳。
震惊过后,薛时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臭小子!怎么了这是?舍不得离开这艘船了?”
小毫子倔强地擦了把眼泪,突然就在他跟前跪了下来,姿势周正地朝他磕了三个头,低声道了一句:“珍重。”然后转身就跑!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薛时愣怔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立时跟着追了出去。
头等舱的乘客稍后会有贵宾通道下船,而其他舱的乘客只能挤在甲板上排队走舷梯。此时,贵宾通道还没开放,甲板上特别拥挤,许多船员吹着口哨挥舞着旗子在维持秩序。薛时看到小毫子飞快地跑上甲板,身形灵巧地钻进拥挤的人群之中。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走,这是他早就预谋好的。薛时站在楼道口,被人群阻隔了,没有再追。
他远远看着小毫子被大批乘客裹挟着,朝舷梯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码头拥挤的人潮里,他才转身离开。
莱恩看到薛时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回来,费解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小毫子怎么了?”
“他自己一个人下船走了。”薛时闷声闷气说道,说着也没有再碰行李,而是一脸茫然地坐在了沙发上,自言自语说道:“我待他不好吗?”
平心而论,小毫子话少人机灵,遇事冷静不慌,薛时用着相当顺手,原本打算带他回上海好好培养日后重用他的,现在人跑了,薛时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莱恩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陪着他一起坐了下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塞给他:“我数过了,钱一分没动。也许,他有他自己的打算。”
薛时对小毫子相当放心,把钱都交给他保管,以便他日常替他们订餐可以随时取用,而现在,他就这样走了,只带走了薛时送的一身衣物以及身份证件,这一笔足够他在异国他乡大半年吃穿不愁的钞票居然原封未动,足见那个少年秉性纯良。
詹姆士在外面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把头探进来,兴奋道:“伙计们,准备好了吗?我代表大英帝国欢迎你们来访,来自东方的朋友们!我们该走了!”
四个人走贵宾通道下了船。
八月响晴的午后,作为英国最大的远洋港口,南安普顿港自然是熙熙攘攘地热闹。四个人提着行李走在繁忙的码头上,詹姆士滔滔不绝地对他东方的朋友们介绍英国风物,一边不时地和举着阳伞路过的年轻女士打招呼,显得异常热情,而薛时和叶弥生则各怀心事。
看得出来,小毫子突然离开他们独自下船对薛时的打击不小,他一直一脸郁闷地走在后面,时不时扪心自问一句:我对他不好吗?怎么就走了呢?
叶弥生则是因为一个多月前那个风暴之夜发生的事,和莱恩生出些许嫌隙,一直有些拘谨,再加上担心自己的眼睛能不能治好,所以心事重重,只是紧紧挽着薛时的手臂机械地跟着走,面无表情。
莱恩认真倾听詹姆士的介绍,初来乍到,他显然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不多时,一名黑发黑眼、穿着衬衫马甲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迎了上来,推了推眼镜,仔细观察着他们一行,认出了薛时,惊喜地叫了一声:“时哥!”
薛时这才收起心神,上下一打量来人,双手重重拍上他的肩:“林长安!你小子,留洋一年倒是成熟了许多,去年这时候,你父亲带着你来见我,我还问他怎么带了个书呆子。”
林长安谦虚地笑了笑,困惑地望着其余人。
“噢,这是李先生,旁边是我们的朋友詹姆士先生,这一路多亏有他照料,那是我弟,眼睛看不见,这一趟,就是为了给他治眼睛。”薛时依次作了简单的介绍。
林长安和其他人一一打了招呼,然后对薛时道:“走吧时哥,我雇了马车,现在我们就坐马车到火车站去,搭火车的话天黑之前就能进城。城里一切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医院在威斯敏斯特,我找了有名的医生,好不容易才预约到的,也给你们在医院附近找好了住处方便探视照顾。”
“那真是太好了!我家就在威斯敏斯特,”詹姆士自来熟地拍了拍林长安的肩,“我也可以帮忙照顾他们!”
薛时握住了林长安的手郑重道:“真是有劳了,时哥欠你个天大的人情。”
林长安感慨地说:“时哥你别这么见外,我父亲迂腐,经商屡屡失败,在上海幸亏有你罩着,我们一家子才能维持如今的体面,否则早就破产了,我二妹体弱多病,幼弟又不长进,往后还得请时哥多多照拂他们。”
“那是自然。”眼前这位老友之子为人温厚又诚恳,这让薛时感慨万分,失去小毫子这个得力助手的难过心情总算好了一点,他欣慰地拍了拍林长安的肩膀:“走吧,带路。”
在开往伦敦城区的火车上,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詹姆士依然是滔滔不绝,他聒噪又风趣,时常能将大家逗笑,林长安则是低头削着苹果,削完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装在食盒里供大家分食,气氛和谐愉快。
车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兴许是旅途舟车劳顿,大家都累了,不多时便睡成了一片。
莱恩双手抱臂,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地看着车窗外。
这座城市空前的繁荣,是处高楼林立,密集的建筑物秩序井然地分布在星罗棋布的街道两旁,城市朝晚霞的方向铺展开去。
有繁华就会就破败,就像事物都有阴暗面。
火车途经泰晤士河畔的一处卸货码头的时候,莱恩骤然坐起,凝视着河岸的一片拥挤凌乱色彩灰败的建筑。那似乎是一处贫民窟,他坐在车里观察着码头上一群群年轻的脚夫,仿佛看到了他素未谋面的父亲。
他知道,他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很可能出身于这样的地方。他或许五官明朗身体强健,但他也年轻贫穷,并且没有受过系统的教育,靠体力活维持生计,在这座繁华的城市犹如一只默默无闻的蝼蚁,他或许可以就这样度过一生,然而,他在偶然的一天受雇成为一名远洋水手,登上一艘即将横渡大西洋的货轮。
他在大洋彼岸对一个中国妓女一见钟情。
十八年后,他们的儿子踏上了旅途,去追溯他的血统,去寻找他的根。
泰晤士河畔的码头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大雾,他好似真的看到了迷雾中站着他的父亲,他有着卷曲的头发和蓝灰色的眼珠,他微笑着看他,对他说道:嗨,你好莱恩,我是你的父亲,我永远以你为荣,我的儿子。
莱恩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父亲短暂的一生。他坐起身,发现詹姆士坐在旁边,已经靠着他的肩睡了过去,他小心地抽出被压得麻木的手臂,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车窗外,晚霞正在渐渐褪去,夜幕快要降临了,莱恩对着车窗玻璃,悄悄擦了擦脸,却赫然发现坐在对面的薛时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从车窗玻璃中深深凝视着他,沉默良久,掏出一方帕子隔桌递了过来。
莱恩低声道了谢,伸手想要接过,却被那人一把捉住,隔着桌子将他的手拉到近前,凑上去吻了他的手背。
莱恩慌忙抽回手,暗自责怪他怎么能如此大胆,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他有些后怕地四下望了望,只见身边的三个人:叶弥生躺着,枕在薛时大腿上,詹姆士靠在自己肩上,林长安趴在桌上,都沉沉睡着,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而邻座乘客有些在读书看报,有些在低声交谈,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在火车站,詹姆士见到了出来接他的自家管家,便与他们道了别,自行离去。他们又坐上了一辆马车,由林长安带着前往住处。
他们租住在一处临街的商铺楼上,站在阳台上便可以看到楼下街道。房子虽小,却布置得温馨而整洁,卧室分里外两间,已经事先打扫过了。
薛时见林长安一路鞍前马后地为他们服务,到这时已经略显疲态,便吩咐他回去歇着,自己安顿好精神不佳的叶弥生躺下休息,就出去外间和莱恩一起整理堆了一地的行李。
收拾完毕,所有东西分别安置好,莱恩打开衣柜,将三个人的衣物一件件挂好,转过身的时候,看到薛时站在阳台上,嘴里叼着一支烟,正低头点火,火光明灭,映照着他的脸,烟草燃烧的味道让莱恩觉得出奇的安心,好像这一路漂洋过海磕磕绊绊,他终于带着他的爱人,回家了。
伦敦的夏夜是十分宜人的,带着些微潮气的夜风吹得人神清气爽,街道华灯初上车水马龙,商铺灯火通明人影憧憧,行人往来不绝,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二楼一个光线暗淡的阳台,有一对远道而来的异国恋人,恣意地拥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