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至此处,图穷匕见。
闷热的空气在士兵围堵的房间中缓缓滚动,压得众人呼吸困顿。到这一刻,众人皆心知肚明——这位杜将军哪里是来正军纪的,分明是借着杨相的名号在潼关军中找场子来了!
方才还酒醉耍疯的小兵,脸上醉意褪去,皱眉想说什么:“将军,这里……”
“敢问将军,人为何需要治疗?”
反驳的话还没出口,便听刚才以苦参折腾他们的医者以平徐的口吻反问对方。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倒是让杜乾运志表情滞了一瞬。
这还需要问?
他目含深意地逼视过去,一语双关地道:“人有疾,需除去病灶,才能康复如初。便如国有难,需平定反叛,才能国泰民安。先生为医,而杨公为相,这个道理当彼此贯通。”
这话说得煞有介事。
李明夷亦颔首赞同,却没有回答他上一个问题,而是继续追问:“那么以将军之见,如果国中有难,邻国来指点退敌,可以相信吗?”
此话一出,本来浮动的热风忽然停下,整个房间中顿时静如死水。
谁都知道杜乾运来意不善,可如此直白地揭穿他的意图,这位李郎当真不要命了?
杜乾运扶着腰后的刀,眉峰慢慢压下:“你敢质疑杨相?”
李明夷仍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坦然与之对视:“相者治国,必然不肯让外人评议。我为医者,治病的关窍亦不能向旁人透露,还请将军谅解。”
话音刚落,便听咯噔一声,杜乾运指节被握得作响,攥在手里的刀柄如实质化的怒意,险些就要出鞘。
一个小小的医者,敬酒不吃,罚酒也不吃。
他出将数十年,还无人敢在他面前耍这个脾气。
“看来先生的确只会为医,不懂为人。”杜乾运冷笑一声,松开手掌,没有直接发作,而是将视线转向一旁面色沉郁的赵良行,“也罢,军有军法,不可与民相争。赵公,请吧!”
两个持刀的士兵立即上前,就要去拿赵良行。
可两人脚步才刚一动,便被两抹森然的寒光拦住。
吐得一脸惨白的潼关士兵,拔着刀抵在赵良行的身前,因为酒精的作用,手臂还有些发抖。
但那一张张还未散去颓靡的脸却毫无畏缩之意,迷醉的双眼霎时变得冷锐而清醒。
“将军当我们潼关军是什么人!”
岂容一个外人在此撒野,欺凌一个老弱军医?
见他们竟敢对自己拔刀,杜乾运目光跳动一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们是反了吗!本将乃代杨相行监军事……”
“那将军便来错了地方!我们嗝……”
为首拔刀的士兵正锵然开口打断杜乾运的话,苦涩的味道忽然滚上口舌。他喉咙一滚,竟对着竖目圆瞪的杜乾运长长嗝出一股酒气。
恶臭袭面,杜乾运额角一抽,马上就想骂人。
那人擦了擦口角,打量对方渐渐气急的表情,好笑地拉开嘴角。
许是喝多了酒。
又也许是那股不平的怨气积压了太久。
他冷笑面对着身份比自己高出好几衔的将军,严正了神情,一字一顿清楚告诉对方:“我们这里只有帅令,没有相令。”
“是,是啊!要想拿人,请出军令!”其余战战兢兢的军医们,见这些士兵都挺身而出,也悄悄捡起砸药的榔头,握着治伤的小刀,站在他们的背后。
重重的身影叠在眼前,卧在病床上的少年目光闪动不已,像是不解,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赵良行亦挺直背脊,庄肃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看来哥舒将军确乎老矣,治下实在不力。”
见众人居然胆敢抵抗,杜乾运冰冷的视线一寸寸扫过这些身份低微、却敢叫嚣的面孔,怒意慢慢积蓄至顶点:“本将今日就代行军令!再不后退者,按军法论处,各领五十大棍。”
五十大棍,和处决无异。
这根本就是以势压人!
陡然剑拔弩张的空气中,杜乾运目光徐徐转动,落在李明夷隐忍不言的脸上。
那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你错了。
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生来就有高低之分。有人位高权重,有人命如草芥。他要维护一人,就得害死无数的人。
杜乾运慢条斯理地摸索着刀柄,等着对方给自己下跪求饶。
噔。
噔噔。
一触即发的危机关头,门外却忽然响起切切的马蹄声,守在外头的士兵惊呼一声“田将军”,却立刻被出鞘的刃声打断。
瞬间的寂静之后,杜乾运倏然回头。
本该在外训军的田良丘正扶刀站在门口,明亮的衣甲上折出熠熠日光。在他身后,数百士兵重重围拢,兵刃齐齐向前刺出。
“你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杜乾运立刻瞪大了眼,“本将乃杨相使!”
田良丘肃然凝视着他,缓缓开口:“军中只有将军,没有宰相。”
这话,由一个小兵说出口也就罢了。
可他田良丘敢说出口,就是要逆杨相的令,要和圣意对抗!
“你糊涂!”面对重重的兵刃,杜乾运不禁冷汗涔涔而下,抢声先发制人,“哥舒将军重疾不得出兵,本将奉杨相令整肃军纪,以图大局。阁下素来是明白人,切莫因小失大,毁了一身清誉!”
他捏着一手的汗,昂首回视对方。
田良丘与他也算老相识,所以此人的脾性他很清楚。
哥舒翰瘫痪在床,他却无撺掇权位之意,是无野心;东都唾手可得,他亦不敢出兵抗燕,是无胆识。从军半生,只能为人副手,绝无掀翻风云的本事。
面对这个一向温和内敛的老朋友,杜乾运可以肯定对方只是虚张声势。
田良丘淡淡地看他一眼。
呼——啦。
热风忽然涌起,吹得刀剑战战。映在上面杜乾运紧张的面容,神情亦有一瞬的晃动。
难道……
“元帅有令。”回旋的风潮中,田良丘昂首而立,姿态没有一分的动摇。他沉肃、坚毅的目光转动,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
“即刻备军,东出抗燕。”
就在杜乾运还愕然之际,刚刚宣布完这个惊天消息的田良丘拔出长刀,刀刃直指身前之人的咽喉。
“扰乱军纪,动我军心者——斩无赦!”
杜乾运颤抖垂下双眼,看着映在上面自己的脸,难以置信。
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可军营岂是讲理的地方,一旦哥舒翰决意出兵,短期之内,别说是杨国忠,就是皇帝也绝不会随意向他翻脸。刚刚他用来威压这些士卒、军医的招数,现在竟全数回报到自己身上了。
此等军令,绝非一日之间促成。
田良丘是故意等着他大闹一场,以作示威的靶子!
杜乾运喉结滚动,惊愕地抬眸。辩解之语还未出口,便见对方慢慢抽回手,收了刀。
正当他以为田良丘打算就此为止时。
那张素来温和的脸上却掠过一抹沉重的肃杀。
“押下去,即刻处斩。”
说罢,田良丘扶刀转身,看向面如纸色、战战兢兢的几百灞上士兵。眼神亦褪去凶煞,回复温和。
“你们都是灞上的士卒,从将而行,本将相信这不是你们的本意。眼下燕敌在前,切莫忘记刀刃该对向何人。”
本以为大祸临头的士兵,根本没想到刚刚杀伐果断的将军并未直接严刑施以惩戒,甚至肯以好言相劝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士兵,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谁起了个头,大喊一声“愿追随将军”,只听哐当的声响落地,几百士兵一齐放下了长矛。
田良丘颔了颔首,将目光转向房中。
握着兵刃、榔头和小刀的众人万万没料到事情急转,余悸之下,亦感到一股股热血冲上头颅。
他们终于可以出兵对燕。
那些流过的血,终于可以血债血偿!
无声的激昂中,李明夷安静地看向被崇敬的目光所簇拥的将军。这一瞬,无数的身影在他身上重叠。
有决胜千里的郭子仪。
也有屈从忍耐的郭纳。
还有那个被刀刃横穿、未肯倒下的青年。
而田良丘只是压下刀柄,带上已经被无数刀刃锁喉的杜乾运,转身迈入热烈的日光中。
杜乾运被问斩在三军之前。
这个消息和哥舒翰决定出兵的军令一起传遍了整个潼关,并以百里加急的速度递往朝廷。就如杜乾运生前所预料的一般,不管是皇帝还是宰相,在盛大的斗志中,谁也没有在乎一个小小的地方将军的死活。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种无需言语的期盼,跟着大批粮草一同来到潼关。
是夜。
传令官再次来到军医处,请李明夷到大帐中。
“去吧。”赵良行仿佛明白了什么,接过他手中的药舂,“田将军不会强人所难的。”
李明夷点点头。
军令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医者可以改变的,但于他而言,那不是将军,而是自己的病人,没什么值得畏惧的。
跟着传令官,很快便见到了忙碌中的田良丘。
全军整装待发,哥舒翰又卧床不起,几乎所有的事务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也让他脸上添了抹不常见的疲态。
见李明夷来,他放下手中的羊皮地图,微微笑了笑,开门见山地道:“潼关军不日就要东征,元帅想亲自指挥,以振三军,不知先生此前所言的手术还能否可行?”
他的态度很客气。
但并没有允许拒绝的意思。
李明夷敛眸看着脚下的土地,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他低声问道:“元帅为何改变了想法?”
田良丘似乎并没料到他会对此事好奇,看着这位不知该说无畏还是莽撞的医者,只道:“这不是阁下该问的。”
“我要知道病人真实的想法。”李明夷深纳一口气,抬眸坦然地与之对视,“就像将军会保护每一个士兵。”
田良丘徐徐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眼前的年轻人,表情和之前一模一样。
顽固,执着,不识抬举,自视甚高。
却偏偏有种让人折服的力量。
“你打过仗吗?”他问。
李明夷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
九门那一役,他实则连唐军的影都没见着就被带走了,去往邯郸路上的那个小冲突,实际上也算不了战役。
不出意料的回答。
田良丘负手而立,神情严肃下来:“打仗有上中下策,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赢。”
李明夷更加不解。
既然要赢,就应该死守潼关,等待郭子仪的捷报。这个共识,哥舒翰有,田良丘应该也很清楚。
见他直白地露出疑惑,田良丘轻声笑了笑,目光远远望向门口。
数万的大军驻扎在此,营地相连,在漆黑的夜中,亮起上千盏灯。
明亮的视野外,是崇峻的山岭,耳畔,可听闻滔滔的江河。
他慢慢眨动双眼,眼神亦被这幅场景点亮,在李明夷困惑的注视中,再次开口——
“赢,有两种。”
“赢过敌人,或者赢得人心。”
田良丘转回视线,重新看向身前带着迷惘的年轻人。
“将军之所以能成为将军,是因为被士兵拥护。国家能否存焉,不在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在这里。”
他伸出手掌,点了点对方的左胸膛。
“现在,你明白了吗?”
徐徐的风从远方吹拂而来,亦吹动着将军的衣甲。
李明夷听懂了他的意思——
潼关已经坚守不出太久了。
久到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开始怀疑、担忧。
一连十数出兵的圣旨催来,哥舒翰再不出兵,不仅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也会动摇兵民抗燕的决心。
所以即便这一仗九死一生,也非打不可。
——即便输了性命,也不能输去人心。
田良丘的动作很轻,却仿佛将某种沉重的、坚定的力量注入进来。
李明夷按住胸口,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意志。
他们正是要将这种意志传递给南岸的所有兵民——
不管在南在北,何时何地。他们绝不抛下任何一人,不会割舍一片土地。
“我还有一事想问将军。”
离开之前,李明夷还是开口,问出了心中那个萦绕的困惑:“此前应该只有元帅和将军知道手术的办法,为什么……”
杜乾运两次三番地针对他,目标非常笃定,显然是得悉了什么。
今日田良丘及时赶到,处斩了作威作福的杜乾运,不可谓不振奋人心。但未免太过及时,及时得像掐准了他会在军中滋事。
话到此处,他忽然不再继续追问,向对方告辞,转身离开。
“看来阁下已经有了答案。”田良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李明夷慢慢颔首,耳畔,再度响起王焘深沉若海的声音。
“医者治人,将者治军,如是而已。”
军令一下,至多半月就要出关,手术越早越好。查看过哥舒翰的情况,确定他身体可以适应麻醉,李明夷将手术日定在了次日的清晨。
出于多重考虑,田良丘仅把此事传达给了赵良行,并严令他保密行事。但手术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这一点李明夷也清楚地告诉了对方。
林慎、谢望都被获准参与进来。
“太好了,我这便去准备。”林慎倒是没想那么多,兴奋的表情压抑不住。
且不说手术的对象可是天下闻名的大元帅哥舒翰。
李明夷提出的“部分神经切断术”,也是他闻所未闻的。
他倒要见识见识,何所谓神经,又如何切断。
“我不会去。”
就在林慎已经打算去准备器械的时候,却听见谢望冷淡拒绝的声音。
“为什么啊?”林慎看看谢望,又看看站在眼前的李明夷,怀疑是他不知道的何时他们又有了矛盾。
谢望亦抬眸看着身前之人:“手术,是为了治疗病人。”
如果治疗一个人的结果是眼睁睁看着他强行出兵,甚至战死,那不是救人,而是杀人。
他愿意为人副手,却绝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本心。
谢望的言外之意,李明夷很清楚。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他也保持着同样的原则。
但现在他的想法改变了。
“不,手术有两种。”李明夷认真看着对方,“一种是为了健康,还有一种……”
他停顿片刻,目光倏然坚定。
“是为了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