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贺兰像撒欢的狗子, 张狂地呲牙笑着,屁颠屁颠冲过去,把庄沭撞得后退一步, 再拉回来。
“庄沭,你怎么来了?路过?专门接我的?”只有这时候,他才像个聒噪的孩子。
风有点大, 庄沭伸手揪掉他头发上的碎叶:“路过。”
“啊?!”贺兰气焰全灭, “来都来了,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庄沭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他,原来他们三个如此相像, 没有一个人感情是完整的,过往全是坍塌废墟,心上满是坑洼伤痕。
“儿砸, 想不想吃炸鸡。”他小声凑过去问。
贺兰低头同样压低声音:“老贺说,一个月只能吃一回。”
“他在地球那边呢。”庄沭冲他眨眼, “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贺兰慢悠悠抬头,眼神落在一旁的陶微身上:“那陶叔叔,知不知呢?”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陶微举起双手投降。
贺兰刚打完球,饿得前心贴后背, 两眼放出解放的光芒:“爹哋, 去广场那边新开的店, 有全包小卡座。”
“上车,给雪姐打电话, 说咱们不回去吃饭了。”庄沭打开车门, 小藏獒拿着手机滚进去。
他们赶在狂风暴雨来临前, 顺利钻进广场炸鸡店。
围绕广场,分布着体育馆和图书馆,是贺兰常出没的地方,对周边格外熟悉。
这家炸鸡店,果然是新开的,餐台旁立着新店八折的易拉宝。
因为位置比较偏,加上外面暴雨欲来,店里没什么人,其他店很难抢的靠窗小包厢,此时都空着。
庄沭戴着墨镜、帽子,和贺兰挑个靠角落,很隐蔽的包厢,点了烤炸卤三只全鸡,和一套小食组合。
店里人少上餐巨快,三种口味的翘屁嫩鸡,一字排开,旁边放着炸烤小吃和甜品,还有六种酱料,叫人食指大动。
贺兰戴上手套,掰下卤鸡翅递给庄沭,他爹哋是大明星,烤的炸的都太油,卤的应该还不错。
庄沭接过鸡翅,示意他快点吃,别凉了不好吃。
贺兰又乖又有礼貌,这才伸开爪子,把炸鸡大卸八块,开始排山倒海地干饭。
庄沭垂目,安静地吃薯条:“明天边琸叔叔不在家,想叫你和小鱼儿找西奥玩,你有时间吗?”
“嗯,有啊有啊。”贺兰猛点头。
庄沭望着少年纯亮眼眸:“你比他俩大,要照顾他们,知道吗?”
“知道。”贺兰埋头苦吃,“看着小鱼儿写作业,看着西奥吃饭。”
庄沭伸出手,手指在空中微微蜷缩,最后越过桌子落在他头顶rua了rua:“我家大崽懂事又乖巧,以后一定要随心所欲,开开心心的生活。”
贺兰抖抖略微凌乱的软毛,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庄沭终于发现贺兰像黎雪的地方,他笑起来嘴唇的形状与弧度,与黎雪如出一辙,还复刻了单侧浅淡梨涡。
他比老贺硬朗疏离的下颌线条,更加温柔,含着少年特有的温情脉脉。
贺兰运动量大,食量也大,像小狼崽子般能吃,看他风卷残云般干饭,畅快又解压。
“你叫边叔叔放心,我肯定能带好他俩。”贺兰自豪,带孩子他有经验,囡囡小娇气跟他玩从来不哭。
庄沭喝口咖啡:“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一早司机送你过去。”
贺兰眼尖,庄沭不爱喝咖啡,总嫌弃苦。
他从小食盘里挑出紫薯丸推过去:“这个巨甜,就着喝咖啡就不苦了。”
窗外大雨磅礴,雨水泼在窗户上,瞬间模糊掉世界。
“我不嫌苦。”庄沭心里为数不多的柔软禁地,落下一根羽毛。
他想起黎雪的遗言,想起贺东最后的遗嘱重托,为人父母,为人长兄,扛下整个世界的残酷,只为所爱。
也许有一天,所有看起来坚不可摧的东西,都会化为乌有,唯有思念让时光变为永恒。
这些沉如砂砾的往事,突然让庄沭理解,贺正为何给贺兰最好的物质条件,却不肯给他亲情。
因为贺东是开着他的车出事的,还有另一部分未曾解读的秘密。
聪明如庄沭,这就是一张薄薄的窗户纸。
贺东立的遗嘱十有八九被泄露,干掉贺东一定不是贺家本意,弄不好会让贺家沉船。
而干掉寂寂无名的继承人贺正,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只是阴差阳错,贺东开走了贺正的车,一切才变成今天这种模样。
十多年来,在贺正心里,杀死大哥的凶手就是自己。
原本应该死掉的人,也是自己。
贺忠义是他亲爷爷,是血脉至亲,是大哥遗嘱里不能动的人。
那么,又有谁来承担罪过?是宿命吗?不,是贺正。
他十多年来憎恨的人,唯有自己,为什么那个死掉的人,不是我?
一个不配活着的人,只能作为机器,走完大哥要走的路。
他不肯给贺兰亲情,甚至希望贺兰是憎恨他的,就是不愿有朝一日,贺兰知道真相,会因为养育之恩,对他有一丝怜悯。
贺正从内心觉得,他不配爱人,更不配被爱,他是不过是一具拥有□□的亡魂。
“贺兰。”庄沭隔着桌子摸了摸少年的脸颊,“你一定要记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老贺更爱你。”
贺兰嘴角挂着薯条,飞快咽下,补了句:“还有你。”
“我也比不过老贺。”庄沭眼中有温柔光,“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记住刚刚我说过的话。”
贺兰嗅出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怎、怎么了?”
庄沭摇头:“只是你长大了,可能有些事情,会变成难以接受的模样。”
他用手指制止了想说话的贺兰,继续说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将内心最隐蔽的感情和盘托出,老贺不说并不是不爱你。你要明白,你是他比生命都重要的人。”
贺兰有点懵,突然找不到表达,愣愣地望着他,眼中有细碎的泪光。
他对老贺的情感无比复杂,从模糊记忆里的一双大手,到机车上温暖的肩膀,再到遥不可及,无法触摸的背影……
他小时候,无数次摔盆子砸碗,要老贺说清楚,他到底是谁孩子,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
老贺只会平静地站在一地狼藉里,告诉他:“你是我的孩子。”
那时候,老贺不容许任何贺家人接触他,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走到哪里都有人用鄙夷的眼神审视他,好像他是个怪物,不祥又丑陋。
直到有次祭祖,他跑丢了,碰到章芷柔和几个豪门太太,叽叽喳喳聊天。
她们提到自己,说的东西他都不明白,只听到他不是贺正的孩子,他父亲叫贺东。
哪天他疯了般在老宅乱跑,躲起来哭,贺正找了半夜才找到他。
他哭叫着撒泼打滚,要找贺东,要找父亲,要找妈妈。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老贺的眼泪,只是一层薄薄的光,一闪而过。
他抱着自己,不断重复地说着:“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
而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沉默得犹如雕塑。
从那以后,贺正再也没有让他去过贺家祖宅,而他终于知道亲生父亲是谁,葬在哪里。
于是,他满世界寻找贺东留下的蛛丝马迹,这么多年,不过一张照片,一句话,一所母校。
而至今,他都无从知晓,他的母亲到底是谁。
“我其实、其实,很希望,”贺兰深深垂下头,手指扒在桌子边缘用力,指尖一圈青白,“希望老贺开心,可我没做到。”
少年撇开脸,望着模糊一片的世界,用力眨眼,试图眨掉快要控制不住的眼泪。
庄沭绕过去,深深拥抱他,掰着他倔强的下巴,压向胸口,像在大雨中庇护雏鸟的鱼鹰,张开巨翅,弯下长颈,黑色羽翼闪着青光。
“老贺知道的,他一定知道的。”他拍着贺兰的背心,有点后悔把儿子惹哭了。
贺兰双手揪着他的衣服,揪得很紧,手臂上青筋浮现,仿佛用力会让他看起来不那么脆弱。
他哭得无声无息,就像窗外减弱的雨,没有狂风,没有落雷,没有哗哗的噪音,细弱又委屈地下着,就那么下着。
贺兰哭一小会,就别扭地从庄沭怀里钻出去,气呼呼撇开脸抹眼泪,边抹边抱怨:“人家都是哄孩子笑,你倒好,你哄人哭。你可真有本事,我怎么那么倒霉呢?”
他背对人,庄沭站着,只能看见一个乱糟糟的头顶。
“好了,别哭了,爹哋错了。”他把贺兰头顶倔毛扒拉正。
胳膊狠狠抹了一把脸:“没哭,谁哭了。”
“好好好,我哭了,我嗷嗷嗷大哭。”庄沭举手投降。
贺兰眼角还带着薄红,回头瞪他一眼:“骗子!”
“哦~”庄沭双手叉腰,歪头一脸无赖。
贺兰突然破涕为笑,庄沭真是生动又可爱的人,老贺现在应该会开心吧……
……
第二天一早,贺兰收拾好给西奥带的点心,给小鱼儿改的作业,信心十足去带娃。
下到地库,遇见陶微正要上楼,打完招呼还好奇,庄沭啥时候变得这么忙碌?
不会是老贺瞧老婆聪明能干,直接收编公司了吧?
嗯……是老贺能做出的事儿!不行,回来得批评他,不陪老婆就算了,怎么连老婆的羊毛都敢薅?!
陶微上楼,庄沭刚换好衣服。
他穿一件黑色窄领衬衣,细小的银灰贝母扣,两只袖扣是仅嵌金边的黑曜石,西装裤也是黑色的,裁剪锋利笔挺,没有一笔多余装饰。
陶微立刻回忆起,去魔石那天的样子,只是今天更庄重内敛,好像宝剑入鞘,敛去锋芒。
“东西带了吗?”庄沭背对客厅,费芦雪在给他调整领口。
陶微将黑色文件夹搁在茶几上:“带齐了。”
庄沭走到桌边,弯腰拾起资料,打开,不过几张纸,和一沓尺寸不大的照片,照片尺度很大,即便打着马赛克,也不堪入目。
足以让常人心惊肉跳的内容,他不过看寻常物件般,一一翻看,眼中带着尖锐冰冷的疯狂。
“去把这些照片打印出来。”庄沭指了指楼上,“用A3纸,不用打码。”
陶微刚拿出加密U盘,直接愣在原地,再次确定:“A3,不、不打码吗?”
庄沭款款落座,调个舒适的姿势靠进沙发里,费芦雪正好给他送来水果茶。
“要不是时间不够,我应该给它们一张一张过塑。”他端起玻璃茶杯,细细吹着,“这样才保存够长久,不怕风吹雨淋。”
陶微傻了,一脑门细汗,他跟贺正多年,不是没见过雷霆手段,可是、可这种疯批行为,还是头一回经历,心里面直打鼓。
无论如何,那也是老爷子的妻子,贺正名义上的长辈,这是将贺家满门脸面踩在地上来回摩擦啊!
“害怕?”庄沭掀起眼皮,笑着问了句。
陶微捏着U盘的手指轻颤,脸色恢复沉稳回答:“不会。”
说完走上二楼。
庄沭微微侧头,慢悠悠喝口茶,香甜可口,他淡淡叹息道:“这算什么,只不过刚刚开始而已。”
很快,陶微打印好照片,太过有碍观瞻,他只好向内将它们卷起,带回客厅。
“打开,”庄沭单手支着额头,“让我看看效果。”
陶微脸色爆红,倒吸一口凉气。
他负责贺正身边事物,与贺家人总有接触,看惯人模狗样,冷不丁看到这种原始行为,还真有点吃不消。
陶微虽然难为情,但还是照他说的,打开后一一展示。
楼上专门又间打印房,三台最高端的激光打印机,放大后的效果可想而知。
庄沭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落在陶微身上:“你看,这世上哪儿里有人啊,不过半人半鬼,凑近了全都不堪入目,一床大被盖龌龊,掀起来就是满床虱子。”
陶微仔细品着他的话,无从反驳。
“收起来吧。”庄沭终于看够,垂目摸摸指甲,“人都带够了?”
陶微如蒙大赦,迅速卷起巨幅照片:“六组安保,共三十人。没下地库,在一公里外的停车场。”
他又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有目的地,现在就可以出发,一般会做前置安保。”
庄沭昨天只告诉他多调些安保,全部要心腹,可去哪儿,干什么,只字未提。
“你做的很好。”庄沭满意他的细心,起身向门口走去。
陶微快步跟上:“庄先生,我们现在是要去……”
庄沭推开大门,屋里开着窗户,对流的风冲过去,吹起窗前纱帘飞得老高,如惨白幡灵般飘落。
“去贺家,贺家祖宅。”
话音刚落,他已走到电梯前,陶微吓得不轻,难得失礼,被电梯门夹个正着。
“慢点,我都不找你,你急什么。”庄沭笑着打趣儿他。
陶微一点都笑不出来:“庄先生,这样会不会太、太唐突了?”
电梯下到地库,庄沭居然摸出颗糖,递给他:“不怕,很快的呢。”
陶微手心向上,掌心里放着颗大白兔奶糖,可以闻到淡淡奶香味。
他望着庄沭走向轿车的身影,脑子里自动补齐他的话:不怕,大家都死得很快呢。
陶微小仙男,咬牙闭眼跟上去,心里惨叫:死就死吧!谁怕谁啊!
豪华大气的宾利慕尚,开出轩玺地库,不出一公里,果然看到一队改装奔驰安保车,悄无声息汇入车流,不一会便紧紧跟住他们。
他们没有任何迂回,径直驶向老城区的贺家祖宅。
贺家祖宅是挂牌文物建筑,民国时期留下的,院里中西结合,既有欧式小洋楼,又有中式亭台楼榭。
老城巷道即便翻新过,也拥挤不堪,庄沭一行开入小巷,立刻占得满满当当。
庄沭下车,摘掉墨镜,头一回打量贺家大门。
它还保留着古老样式,石条台阶,高到小腿的整木门槛,黑红木门包着褪色铜边,狮头门环又厚又重。
陶微安排完车辆出去,立刻返回。
贺家大门口此时堆着三十多号人,皆是黑西装戴耳麦,不知道的还以为贺家老爷子贺忠义,一大早嗝儿屁了呢!
陶微看得脊背后面直冒凉气,各位安保也是满脸迷茫,心想,不会真要黑人抬棺吧?
庄沭站在门前,大家都眼睁睁等他敲门,或是打电话。
贺家老宅住得人不多,老头儿又爱清静,靠街巷的大门总有游客来打开,久而久之就不怎么开了。
“庄先生,是不是应该先跟管家说一声啊?”陶微靠近他身边提示。
庄沭看二傻子似的看他一眼,又看一圈懵逼安保:“把门给我砸了!”
他声音不高,但清晰无比,好似晴天里,没由来落下个惊雷。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卧槽”!
他们都是贺正贴身安保,也只会听贺正、祝修、陶微三个人的话。
这里他妈是老板祖上十八代的老巢,你说砸了大门?!
你是不是想砸我们饭碗啊?!
不对啊!你不是老板的老婆吗??
尼玛的,更卧槽无情了!
陶微扫视一圈:“庄先生的意思,就是贺先的意思。”
安保听见这话,面面相觑。
这时,如铁塔般高大威猛的安保队长站出来:“庄先生,这门不好砸,不如卸了吧,卸掉更容易些。”
他做过贺正的贴身保镖,老板有恩于他,把他放在家中照看老婆孩子,他心里自然清楚该怎么做。
“好啊,你们看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庄沭抱臂,无所谓砸了卸了,他只要贺家老宅没门!
他又不是来串门走亲戚的,还要传话敲门,他是来寻仇的!要不是这本书有刑法,直接给你炸开都不过分!
既然老大都发话了,那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三十多个安保一拥而上,又从后备箱里拿来工具,三下五除二,贺家大门眼瞅着摇摇欲坠。
这里是旅游区,好在是早晨,来往的人不多,但也有好奇游客停住脚步,掏出手机拍摄。
陶微走过去,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家里面换门,还是不要拍了。”
游客表示理解,又好奇地看两眼,小声议论着:“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换门打扮的跟出殡似的?”
陶微无语凝噎,回头看一眼平静如水的庄沭,是的,没错,他就是来给老头儿出殡的。
“一、二、三,起!”一声合力巨吼,高大敦厚的贺家祖宅大门,被强行掰开,一面被连轴卸掉,抬起来支在门口,另一半被碰得稀里哗啦乱抖,眼看也要倾倒。
直到这时,贺家老宅的管家,才急急忙忙跑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们都是谁啊?怎么卸我家大门呢?知道这是哪里吗?!啊!”
他气喘吁吁,嚣张叫骂到门口,看到庄沭的瞬间愣住!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贺正日记
贺正(托腮陶醉):老婆别卸门了,来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