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扇区B·第六十四章
所有星龙静静趴伏在漂流岩周围,收起它们的翅膀,毫无攻击意图——忽略这些庞大身躯给人的压迫感,身在其中的藐小之物似乎也可以把它们的接近当作欣赏一场旷世的极光。
它们距离太近了,近到能看清羽翼结出的冰簇折射多彩光辉,看清它们身体内部的脉络像星星流淌而过的溪流,但凡欣赏它们的不是在场两人中任何一个,这梦幻的场面准能刻印在心中永世难忘,然而被团团包围的其中一个见的过多,另一个没心情把它放进脑子。
待星龙身上的光铱慢慢析出体外,奔腾的光粒散入空中,形成萤火虫海洋般的光雾,随着星空风充当伴奏的赞叹,吐出成串的深海泡沫。
拉法尔也随之发出一声叹息。
星龙不需要猎杀就已经“死”去,把身躯留在这里,等待人类前来采撷。
他把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排除干扰项后加以对比,不多时就能得出结论——这里有人类和构造体,唯独没有人工躯,那么谁诱使出星龙的攻击性一目了然。
“人工躯是混杂之物,既非星龙,也非人类。龙群认不出这些‘同类’,所以才用攻击的方式、试图让他们‘恢复原状’?”
“人工躯的心脏是星龙的核心,龙群会‘认为’这些小小的身躯困住了它们的同伴,而‘解救’的方式在我们这方看来就是穷追不舍、你死我活。它们想打碎禁锢核心的藩篱,剥去人工躯的外壳,而这跟杀戮没有区别。”
V在指示后勤车出发后收起终端,深金色眼睛带着一抹寒意,他方才的心存感激已经被讥讽之色取代:“它们确实不知变通,明明希望我们在这里生存,却在人类利用它们的馈赠掺杂了一点改变后不依不饶,跟这片不讲道理的星空是一路货色。”
拉法尔听懂他的潜台词。看来星空的慈悲是一方面,顽固是另一方面,就像人无法跟汪洋和飓风讲道理,自星辰诞生便立下的律法不会为流离失所的人类更改。
鱼群褪下鳞片覆上羽翼,从此不得不与执行原有规则的龙群进行无可奈何的厮杀。
拉法尔却说:“不给需要帮助的人真正想要的,归根结底就是施舍。它们用自以为是的恩惠让我们感激,事实上不过是希望我们老老实实被困在这里。”
“谁说不是呢。”V闭上眼睛,蒸腾的光雾包围了他们,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丝灼痛——即使已经走过这么远的路,真正的人类依然不可能适应高浓度光铱在周围弥漫的痛苦。
拉法尔很快驱赶了身边让他如鱼得水的昭昭雾气,很快把V带回作战艇。给对方测定脑激素含量后,他在补剂时说:“我会用三个月时间把你的疏解剂用量慢慢降为零,在此期间,如果你希望,我一步都不会离开你。”
V嘴唇动了动,望着那双充满信心的眼睛:“我不想你看到我彻底失去情绪的模样。除此之外……”
如果是这样也就罢了,板上钉钉的幻光液成瘾,戒除期间他体内精神药剂的血药浓度波动会让他变得暴躁易怒,充满攻击性,他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会把幻觉当成真的,会经历早已不堪回首的过往。
V一条一条罗列出自己所有可能出现的症状,听上去不是“可能”而是“曾经就已经出现过”,像告知家属风险条例一样,语气疏远,把目光挪回到自己手上,不抱有任何信心。
“如果我有需要,会直接联系你,就让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吧。”
“你想跟我分居?”
“……”
“不行。”拉法尔否决了它,拈起V的下巴强迫他跟自己对视,在他的嘴唇上轻轻按压,“就算你要发疯,我也会用手脚绑住你,而不是锁链和禁锢。你是情绪不易调动,而不是失忆。你我之间发生过什么,未来将会发生什么,我允许你憧憬之后告诉我,我都会为你做到。”
拉法尔用手指梳理男人脑后的头发,没有人敢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提出不同见解,他不容置疑的高压做派在这里发挥了用处。
他轻声告诉V:“我这个构造体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讨你欢心。我难道不能给你带来快乐?”
——可我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V迟迟没有回应,像是那份应答已经沉浸在梦幻的光铱泡沫里了。
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喜悦,憧憬有朝一日产生自发的情感,把所有的爱都给这个人,可是脑中发锈的齿轮冒出咯吱咯吱的杂音,无论如何都不愿转动,他因此错过开口的最佳时机,补救般地把手抚上拉法尔胸口,人类心脏的位置。
“只有人类能看到星龙核心所在之处,人工躯却不能,这似乎跟人无法从皮肤底下一眼看透自己的器官是一个道理。”
“人工躯的心脏是皇后级星龙的核心。我猜是为利用它对光铱的高速处理能力来取代原本各类脏器应当承担的身体代谢。”拉法尔抚过V的唇角,耐心地问,“那你能看到我的心吗,它是用什么做的?”
V轻轻摇头,在指尖的抚弄下,一点淡淡的笑容出现在脸上。
“但我确实曾捧住过它,就像曾经捧起你一样。”
神匠几乎每天都要去视察动力区,去检查工程部紧锣密鼓改装储能罐的工作进度,那里光铱浓度不均衡,他的小构造体上一次差点“淹死”在自己的罐子里,从那以后,每当纽特要出发,他就会像交接重要物资一样,强行刷开指挥官办公室的门,把密封罐往日理万机的V手上一塞,扬长而去。
他最信得过的两个人,萨尔沃不喜欢他制造新的人工智慧,一直是“这件事多此一举”那一派,所以纽特只能指望指挥官会帮他。
如果V刚好不在办公室,他就会在拉开某个抽屉打开某个柜子的时候获得一个被红眼睛注视的惊喜——为什么法拉契总是能准确无误判断出他会找到这个罐子?
“你让我照顾他,这是一个命令吗。”V曾这么问过。他的病已经痊愈,可是从军生涯养成的习惯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他的意志总是需要期待,他的身体总是需要命令,他需要被驱使。
“不,这是请求你的关照。如果你不愿意,我会自己克服。”纽特这样回答,但V最终想了想,还是接过这个养着构造体的玻璃罐。
这样的场合变多了,V已经不在意别人看他抱着罐子走来走去的异样目光。构造体,罐中生物这些天终于有了正式的名字,然而由于指挥官拿着他的次数过多,小构造体跟他的一众部下迅速混了脸熟,比起那严肃正经的学名,“小蘑菇”、“小水母”、“小团子”这样适合宠物的名字比较被他们推崇。
变着花样的称呼,这个小东西竟然每次都能听懂他们是在叫他。
V不清楚法拉契究竟是如何完善构造体的,这当中比起机械式的精密,更像种玄妙的法术编写,就算他曾一板一眼观摩过法拉契给密封罐插上许多管线,注入只能从编号区分的溶剂,在眼球后方连结更多看不出区别的神经管,V也不明白其中蕴藏的奥秘。
“你在的时候,他总是会很安静。”纽特不嫌指挥官碍事,总能找到别人的闪光点夸赞一番,“上次用四号溶剂的时候他还跟我闹别扭来着,害我损失了三根废寝忘食做出来的神经管。”
V设身处地用小孩子的心思揣摩,他受欢迎的原因难道是每次跟他在一起都是放风、听故事和四处游逛,代表今天没有讨厌的实验做么。
反正无论如何,这只小生物的确越来越展现出他的智能。某一天,构造体开始能用自己身体舒展而出的半透明触肢勾勒语言,人类的语言。
“法拉契,他是在问好?”看到罐子里呈现出一句不比云雾清晰多少的文字,金发男人常年覆盖寒霜的脸出现一丝诧异。
他马上把构造体送到本来在打盹的神匠眼前,纽特抬起眼皮,见怪不怪,在办公室沙发上翻了个身继续睡,含混道:“分析机会说话都没见你这么惊讶啊,V。”
可分析机有机械的外表,跟构造体完全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
“他写的是什么。”
“你都说是问好了。”
可是……
指挥官和红眼睛对视,那行文字没有消失,如果他没看错,里面勾画的字句是:“晚上好,V。”
小构造体早有认知,分得清谁是谁,他写出了V的名字。
“是因为我的名字最好写么。”在得知这的确是构造体“说出”的第一句话,V理所当然这么认为。
他不该先呼唤自己创造者的名字吗。
纽特顶着一头睡乱的金发,克制地打了个哈欠,说:“谁会喜欢天天在他身上插满管子的怪人呢,肯定是更想跟会陪他出去玩的人在一起。”
见指挥官先生表露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高深莫测的神之工匠露出柔和笑容:“只要你把他当作跟自己相等的生命,他也会给你许多惊喜,V。”
这件事后,仿佛因此发现一个免费苦力,忙碌的纽特把跟构造体说话解闷的任务交给了V。那段时间他一直在监督光铱法术的应用雏形,因为他无意中发现,由这种新力量所造出的零件竟然能在缺损中慢慢修复。
V带着小构造体的时间更多了,住所、办公室、训练场、那条有落地景观玻璃的长廊……在此期间纽特只给他的造物更换过一次储备核心——用星龙留下的原核改造出来的——然后就跑得没影。
为了肩负起照看构造体的重任,V第一次有闲情逸致翻看比辞典还厚的原理书,起码知道了该怎么在密封罐中溶液褪色时更换它。
他的下属也常常会来围观。
“它吃东西吗,平时吃什么?可以给它喂食吗。”这是阿比林的跃跃欲试。
“它会长大吗,以后老大会不会抱不动罐子只能背着?这是另类的负重训练吧。”这是安娜塔西亚凑热闹突发奇想。
莉娜和叶莲娜也会经常在“帝国旧部”的地盘上出现,作为萨耶罗那边的人,她们对这个构造体的诞生及成长方式同样摸不着头脑。
“法拉契大人没有像创造分析机‘人格’那样编写它,它真的很特殊。”
她们的对话里常常出现对神匠的赞赏乃至崇敬,造物和创生,那是神的领域,却能被人类染指。
V在相处中很快摸清了小构造体的脾气。他不喜欢被人围观,但如果周围有纽特或者V,他就不会把眼睛藏进“菌丝”里装看不见。他很爱干净,溶液有任何浑浊都会敲打玻璃催促V给他更换,甚至还要指定型号和颜色——他知道泡在哪种液体里更舒服。
以至于纽特把罐子拿回来的时候发现这段时间里构造体被V照顾的太过精心,一个小时没“换水”,里面的小东西就要抗议。
“你太纵容他了,对性格的养成没好处哦。”纽特抱怨的时候也是温温柔柔的,和他给病人说“你这个得的是绝症”的语气一模一样。
性格?V很难把这个字眼和怪模怪样的构造体联系在一起,他只是不想让事情在他手上搞砸。
——他会被我影响?未来的“神格”会格外挑三拣四吗。
是神格而不是人格,V知道,这个构造体注定要成为他们的守护神。
即使纽特根本没说什么,之后好几天,V都以不带坏小孩的理由拒绝带构造体出去散步了。
然而大约第五天,V在自己的抽屉里翻资料的时候,密封罐骨碌碌滚出来,上面贴着来自纽特的便签。
“外出接收光铱,寻找容量更大的核心,小家伙交给你了。”
纽特之前说过,构造体现在仍然成长缓慢,是核心容量较低的原因。
V从隽秀字体上移开,罐子里的烟丝文字无声飘荡,写着:“今天去哪里?”
几天不见,构造体会用标点符号了。
V既无可奈何,眼底却也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带他去了工房。
他知道这里,还是因为阿比林神秘兮兮地要给他的心上人打一枚戒指,殊不知工程部下属的这个工房出入记录早已暴露了他。
对着密封罐读枯燥的文书、在训练场看人切磋和远观外面的风景已经满足不了构造体的好奇心,所以V来了个好去处,让小东西看他用亲手烧出来的玻璃捏成花瓣的形状,做了个小铃铛。
“想要吗。”V把它在红眼睛前面晃了晃,语气染上一层温度。
“给我。”文字短暂出现,然后在消失后立刻倨傲地加上定语,“我的。”
金发男人露出微笑,把铃铛挂在密封盖上,叮嘱道:“等你回法拉契那里时不能带着它,我替你收起来。”
然而聪明的小构造体不允许属于自己的东西存在拥有期限,他竟然用两条长带似的触肢掀起密封盖,不屈不挠地把铃铛拽进罐中,所有菌丝收起,紧紧抱住了它。
从掀起盖子到把东西抢进去,速度太快了,V根本来不及阻止。
“法拉契,他把异物带进密封罐了!”
离开阿刻罗号在外的纽特低头一看,终端传来的信息格外急迫,就像要冲到他脸上。
“……”他无奈地点点屏幕,“不要用珍贵的远程数据传输通道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指挥官先生。异物有溶解迹象吗,没有?是玻璃?那就没问题,让他抱着吧。”
V的视线在密封罐和终端屏幕来回移动:“没问题?他都能从里面打开盖子。”
“培养罐的设计本来就可以从内部打开,你以为他平时蜷在里面是不能出去?是他自己不想走动而已。不说这个——”
纽特话锋一转,传回的最后一条语音非常沉重:“——回去后,我有件急事跟你说。”
纽特是在此次外出考察半途提前回来的,他把一份报告交给V,眉间的阴云仿佛肉眼可见。而V淡定惯了,比起开口询问,他习惯直击要点先自己弄清原因。
他把报告完整看到最后才发问:“你让分析机截流了探测器回传的数据吗。”
“你也看到了,这东西要是公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所有人都会……都可能走入极端,阿刻罗号禁不起动荡。”
纽特眼睛里装满难以置信,紧紧蹙起眉头:“怎么会这样,星空门不存在?”
被精神药物锤炼过的淡然和与生俱来的冷硬让V的情绪没有跟着波动,而是指出:“你应该已经排除了探测器故障的可能,所以,第三库给我们的航图是错的吗。”
“不,斯威绝不会在这么重要的事上出现纰漏,一定、一定有什么原因。”纽特带着惶然之色抬起脸,“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到不了新世界。”
在地面上能被观测到的星空门,难道是引诱无知者的幻影吗。
密谈的两人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静默,被V怀抱着的构造体飘在罐中,似乎读懂他们的沉默,轻盈的身体也跟着坠下去。
“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需要花时间验证。”V抬手抚过密封罐,宽慰纽特,“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纽特点头,抿紧嘴唇。
“你们在这里啊,正好,不用我一个一个找。”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这个人的身影比声音稍晚一些才出现,是拿着一摞资料的萨尔沃。
他来到神色各异的两个人面前,才想起一件事,拍着脑门说:“我又忘了,船舱限制魔力浓度不让随便传送来着,绕过我这一回吧纽特。”
纽特一言不发,反倒是疲惫地捏了下鼻梁。
蓝眼睛的学者顿时略带慌张地退了半步:“生气了吗,不至于吧……工程部的能量转换实验我这些天一直盯着,马上就能在魔力利用效率上有所突破,很快就不用那么节省了。”
萨尔沃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友人,眼睛里在说,快帮我说好话。
“不是你的问题,萨尔沃。”V低声问,“你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他知道萨尔沃现在分管工程部和航海部的统括工作,忙碌程度不亚于他和纽特,莫非航海部那边也不小心发现了……
“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岩石带、那个学名叫什么来着……哦对,漂流岩。”萨尔沃决定先说工作,咀嚼着这个新奇的字眼,目光却一再向纽特那边瞄,“叫云岩也很好听,可惜会议上没采纳。那里存在巨量光铱反应,按理说我们该派人去侦察,这应该是行动部的工作范畴吧?所以派谁去需要请示你,指挥官先生。”
他说完这些后知后觉,终于发现两人脸上不同程度的凝重。
“怎么了?”
“……路上说。”纽特呼出一口污浊的气,强迫自己的身体不那么紧绷,指指他们在场三人。
对,还有罐子里的那一只,四个“人”。
作为负责探索那片后来被命名为库伊伯漂流岩带任务的小队,这阵容过于强大,很不合规,但现在也顾不上那些了。
因为他们也需要个隐蔽的地方,顺带说点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