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爱别(二合一)
夜风在侧,霞光尚且温和。
小玉兰久久不言语,谢逢野只当他同自己一般心中震惊。
却未料风过脸侧,他忽地说:“上神同我讲,你们都在很努力的做些什么,既是知道错的,就该好好将他改正过来,而如果都不敢面对是非,就像你上昨夜说的,我们能躲过这一回,那下次呢?所以我不能走。”
月舟光听见个“昨夜”了,赶紧摆着头说:“昨夜说的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我们都在努力你才……”
他愣了片刻,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玉兰却忽地按上了他的手背,点着头说:“所以我不能走。”
“我在天界也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累,仙君愿意广开庇护,为天下妖怪开路,是壮举。”玉兰眨着干净的眼睛,把心中所想直接道出,“要避开三界,要绕过天界的规矩,这光是听一听就是很难的事情,我既然听过了,又怎能不想着帮忙,还只管向你寻求庇护呢?”
“我只是一个小小树妖,在你们几位面前,不过是一个排不上号的小精怪,但上神说叫我相信他,那我也要好好地守着他。”
月辉莹莹落在树梢枝头,照亮少年满面坚毅,铺成柔色一片,再缓缓淌进月舟眼底。
他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问:“你可知这个决定,或许会丢了你的性命?”
玉兰点头:“我知道。”
“你可知,此去若你还要回天界,恐怕就再也不能出那浮念殿了。”
“天界在搜寻可有妖怪。”玉兰轻声说,“我知道。”
他笑眼蘸着明月清风,一派舒朗:“但上神才同意和我一处,我怎能因为惧怕生死就离开他,那我们之间这份情意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些。”
月舟眉头稍蹙,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面前的小树妖,才垂目下去叹了口气,复又重新抬眼上下扫过:“你现在笑得就很不值钱。”
他把双手抱于胸前,扬了扬下巴:“若是倒时候为了保龙神一位,非要杀你这小妖垫路呢?”
“这不还没到那天吗?”玉兰生得好一幅温顺眉目,偏他又有眸光锐利明亮,蘸了月光落在花庭里,就是一身郎朗君子骨。
“神仙要爱世人,总要有人爱他,不好叫他悲欢喜乐都只有自己一个。”
他说得极为认真,若是再抬起手来侧指在脸侧,那么和起誓也没甚区别。
有些人看起来就是胆大心宽,没心没肺地活着,本身发不了多少光,却总能叫他人瞧见希望。
就像春日里那抹夕照,暖洋洋地铺过来。
光是有这个人在这个世上,就令人倍感熨帖。
“怪道那老木头中意于你。”
不知月舟在这个瞬间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慢悠悠吊着唇角扬起一抹笑,点评道:“你这小玉兰,打眼看着软乎得紧,骨子里还是疯。”
他说罢似是彻底放下了劝他离开的想法,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拦腰,身后明月秋风皆为浩荡洒脱。
不料经此一动松开许多衣襟,借着月光才见那截白皙脖颈上有红梅攀附。
玉兰眼都看直了,未等月舟有何表示,他自己倒先蒸热了脸。
“会这般的吗?”
“嗯?哪般?”月舟瞧他如此,不大在意地指了指自己脖子,“你说这个?”
便见他看热闹听笑话的念头升腾上脸,瞬时抛去了先前那些大义凛然的模样,促狭着凑过来问,“你们难道不会,只拉过手吧?”
谢逢野忍不住“啧”了一声,拳头略硬。
偏生小玉兰还如实相告:“不止,我们还抱过,我还亲过。”
月舟本性恣意风流,凡事最爱讲究一个顺性而为,倒也没见过如此实诚相说的,给他整不会了,那些打趣念头也消散下去。
再整理整理衣襟,顺便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里,艰难不已地拎出些良心来,拍了拍小玉兰的肩:“罢了,那老龙比你多活了大几千岁,这会应该也下不去手。”
“哦。”小玉兰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你倒先着急上了。”月舟笑他,“天长地久的,你们且还有时间厮磨呢。”
神君口诉祝福,小玉兰听过很是受用,嘿嘿笑道:“月舟和江仙君也要长长久久的。”
“这还用你说?”听见这个名字,月舟凤眸立时就笑光灿烂,顺便推了小玉兰一把,“小不正经的,快回去吧。”
“哎。”
玉庄真人极为豪迈,广袖一挥,包下了整间客栈,上下两层合院的屋子任由他们挑选。
因着前面酣畅打过一场,即便仙君们未用术法,依旧将那些游魂恶鬼打了个落花流水。
再加上那位姑娘也并非出自普通人家,而是某处新盛冒头的天界仙君家长女,这般掌上明珠向来是含着捧着长大的,未曾见过什么人间疾苦,所以更容易生出些行侠仗义的念头,此番也是私自下界,却也算得旗开得胜。
小玉兰隔着一院庭树静静地瞧着那边堂里把盏言欢的几位仙君,他们应当是在聊如今三界混乱,秩序更迭之事。
月明风清,或许不远处风雨将至,但此刻玉兰满目只见神君临世,烛火斑斑将他们那些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照得璀璨夺目挥斥方遒。
天地或许会变,人心早已不古,但代代有烈火映天而烧。
小玉兰只觉得万般有幸,他身在光明里。
瞧他们或许还要聊到很晚,玉兰就没再过去,而是自己独自回屋,毕竟天地乱局之下,他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他们。
略坐了一阵,外面像是半夜起风,很快就淅淅沥沥地下了雨,凉风从窗棂进来,吹醒了迷迷糊糊睡觉的玉兰。
他抬头再看,月已至中天,子时刚过,庭院一片寂静,只有廊下夜灯亮着微光,周围屋室都入沉眠。
上神……应当也睡了吧。
就是不知道他今夜宿在哪间屋子。
小玉兰正这般想着,顺便伸手想要将窗子放下。
忽听脚步踏雨而来,急促得很。
清浅雨幕在前,那道人影也逐渐清晰。
“白玉春?”小玉兰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低呼出声,“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这狐狸上哪个水坑去扑腾回来的,原先那引以为豪的墨发极不规整地散漏大半,被夜雨沾湿又狰狞地攀在他喜笑颜开的脸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滴着水点子。
整院夜色浓稠中,唯有他那上下两排白牙尤为瞩目。
他只管傻笑,见着小玉兰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倒是一双手抬起又放下,肩膀也跟着起起伏伏几回,最后又这么湿哒哒地进了屋。
小玉兰由着他坐下,虽然面上任由不解,还是贴心地递上热茶一壶。
“你干嘛去了?你们刚才不是还在说正事吗?”
“是在说正事啊。”白玉春仰头灌了几大口热茶,再瞧过来还是笑得华锦灿烂。
“我们聊至夜深,大家都有些困倦了不是,然后我们一群大老爷们,总不好叫姑娘家家跟我们挤在一处对吧?”
这是对的,正确的。
言之有理的。
小玉兰不大理解地往后仰了些身子去看他:“我确实没能听出来,这句话哪里值得你开心成这样。”
白玉春闻言“啪”地一巴掌拍上桌案,义正言辞道:“说得什么话?!”
谢逢野一阵拳紧,想也不想地就吼他:“你当你在凶谁呢!”
吼完才想起来自己还身在灵卷里,周围回答他的只有一圈圈空灵回声。
冥王殿有些牙痒。
小玉兰被他这么一惊一乍得弄得激灵一下,才低头说:“你的手伤了。”
“我!对!”白玉春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问,“啊?”
小玉兰看了他半晌,微笑无言。
然后忽地召了回霜砸到他面前:“我现在可以打你十个!小爷今晚心情不好,你要有屁就快放,你要没屁就滚回去!”
白玉春被他凶得一时找不到北,末了才讪讪地说:“那我……不是太开心了嘛。”
“开心什么?”小玉兰气嘟嘟的,没什么好脸色。
“就,天色晚了嘛,那小仙姑住得远,一问才知是在此城的另一边,我就送她回去,然后走的时候她特地嘱咐我。”
白玉春说得眼睛越来越亮,小玉兰便问:“嘱咐你什么了?”
“这不重要。”白玉春甩头,全然没了个狐狸的样子,倒像个摇尾狗子。
“你看,她嘱咐我回家慢些,岂不就是关心我,岂非就是在意我?在意我不就是喜欢我?”
这幅淋雨夜跑半城只为找朋友一诉欣喜的场面。
怎么看,怎么熟悉。
此间寂静无声半晌,唯有烛花噼啪浑炸了几声。
谢逢野都沉默了。
小玉兰:“……罢了。”
他扯过白玉春的手来,起指念诀,这次却释放出烟绿色灵光,轻轻柔柔地将白玉春手上那道伤口包裹住,很快就恢复如常。
白玉春瞧得稀奇:“你还会这般术法?”
“上神教我的。”小玉兰垂着睫毛,叫人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神色。
“这样啊……”白玉春经此一遭,那些热情倒是平复了大半,歪头来瞧面前这个小树妖如何,却也瞧不出来,干脆问他,“你怎么了?刚才说你心情不好?”
“嗯。”小玉兰收回施法的手,老神在在地点了头,“下午我看那些妖鬼不顾修为差距,不顾天界威压,即便是真人和上神现身,他们都不害怕。”
“由此可想,现在天界乱成了什么样。”小玉兰倒也不喜欢憋着心事,恰好白玉春问起,也就一股脑地告诉了他,“可上神那般威力无穷,真身还是一条漂亮的大金龙,你说他们怎么就这样的,那些妖鬼明明就是在害人性命,你说,这个世道怎么就乱成了这样?”
或许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喜欢这般,愁些天大的烦恼,风雨欲来的压力实在叫人难以阻挡。
“今天也没见你过来说什么,还当你是不在乎。”白玉春默了会,随后郑重地说,“你也晓得,天界如今在准备修订新的规矩,为了划分人神鬼三界吵闹不休,就像在中间横了许多界限,哪边都不能多偏颇些。”
“只是总有妖鬼不满于自己的地位,想要同天界齐名,世道一乱呐,就会有人趁机从中作祟,近来更是听闻有一股莫名势力要彻底除掉妖鬼,只留得道飞升的神仙。”
也就是说,此后再无人,再无鬼,更无妖。
也不用再担心轮回。
“神仙也不能永远呆在天上。”白玉春摇头感慨,“说到底,还是有人怕自己掉了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这样的嗔痴贪欲才是人之常情,小玉兰和白玉春都说不了什么。
相对无言一阵,玉兰才问:“那上神呢?”
“上神?”白玉春立时说,“上神定是希望三界各有秩序的,不止他,连几位仙人真君都是这般。”
“可惜那幽冥地界,也就是幽都,至今都没有哪个神仙肯去,去了也呆不久。”白玉春恨恨摇头,“说到底,现在这些神仙,身上都还背着如海的尘念,撤不干净的。”
“他们要救世。”小玉兰喃喃道。
“而且……”白玉春虽在愤恨中,也能及时止住到了嘴边的话。
小玉兰看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
“罢了,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毕竟你和上神。”白玉春略闭了闭眼,思忖片刻,才郑重地说,“上神之前可没如今这般地位,再往前推几万年,那龙凤这般神灵兽类,可都是用来给那些神仙拉车驾风的。”
小玉兰听得眉紧,手掌也慢慢握拢起来:“然后呢?”
“后来,是天界要乱了,神仙们渐渐发现某些龙凤修为如海,即便大厦将倾,也可做填天之石。”
“所以他们就把上神捧到了这个位置上!”小玉兰腾地一声站起来,“前无关怀,要命关头还要命令他做这做那?”
他忍不住想起当年流云观那惊鸿一眼,上神带着白玉面具被各家仙人簇拥而来……
他知道吗,那些奉承的心思究竟为了什么。
光是想想这个,小玉兰的心就更疼了。
上神那般天资,自该晓得的。
“白玉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屋内两个齐齐扭头去看。
成意手上端着什么,提着灯,身后是无边夜色伴着凉雨萧萧。
他眉目不见什么情绪,只说:“既然夜深了,就回去休息。”
白玉春自是夹着尾巴讪讪地跑了。
小玉兰看着上神端进来那盘桂花糕,一时不晓得要不要坐下,又不知自己站着能说些什么。
“玉兰是嫌糕点凉了?”上神的眉眼在烛光里温柔得不像话。
“我……我没有。”小玉兰颓然地坐下来。
“玉兰,天很高很广,即便他塌下来,也能有我顶着。”
成意分明是在门外听了许多,边用这一句话来断了所有疑惑,道明决心。
“不是每个人都能心向善道,可只要这天地之间心怀善念之人还有,而且还有很多。”上神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顶,“那这份善念就值得被守护,善心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玉兰听得眼眶发热,只顾一下又一下地点头。
“我们预备要做些什么,正好就从此城开始。”上神问他,“若是事成,这处也该换个名字了,玉兰觉得什么名字好?”
小玉兰怔怔抬眼:“要我来给这座城取名吗?”
上神眸中笑开一片温和:“嗯。”
“我希望,我希望上神平安喜乐,此功此名百世不磨。”玉兰声音低了些,讲话有些沙哑,“我希望你永远永远,都能好好的。”
“这样。”上神牵住了他的手,郑重万分,“那便叫百安城,可好?”
玉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指,点了头。
之后数日,他们在这城中呆了许久,沿街走巷清理各方妖鬼,一时声望盖天,所过之处,城民夹道热烈。
月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骄傲,更别提白玉春,他总是跟在那小仙姑身旁,满脸红光。
临行那天,他们并肩立在一处,云天于顶皎皎。
玉庄真人宣布:“以此城为例,代表天界态度,此后凡有妖鬼伤人,天界必诛!”
下头一片叫好,道君又说:“下一条,奉上神令,此城自今日起,改名百安!”
小玉兰心头一热,忽而一只手从他袖口滑进来,稳稳地牵住了他。
他侧目过去,相视一笑。
却瞥见上神旁边月舟依旧笑得意气风发,他身旁的江度却眉目略带阴鸷。
“干什么?没让你取名,不高兴啦?”
“不是。”江度摇了头,“是我们站在前面,为他们遮风挡雨,他们不过欣喜一时,未必会在乎。”
月舟笑着凝他,半晌才转过头来。
“我管他们在不在乎。”他笑吟吟地转过来看玉兰,“我就想能和你们去昆仑虚多喝几场酒,痛痛快快地赏月风流!”
小玉兰也绽开笑:“好!”
这份邀约来得太过匆忙,可惜那场昆仑晶莹雪,此后都只能在无尽岁月中蹉跎。
自打回了天界,上神也变得越来越忙,这次白玉春没跟着一起上来,光顾着和他的小仙姑在人间一道行侠仗义。
小玉兰也本分地呆在殿里,成意问过他几次可会闷得慌,要不要下人界去待一段时间,都被拒绝了。
月舟和玉庄还是会经常过来陪他谈天解闷,听闻白玉春在人界最近名声大起,同小仙姑一处得了个什么玉成双侠的美名,双剑齐动,震惊万州。
小玉兰很是为他高兴。
时间久了,月舟和玉庄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少,想来外面种种并不顺利。
玉兰晓得他们,若有能讲的,必不会隐瞒,若是说了只会涂增烦忧,他们也不会拉一个小树妖来多一份愁绪。
时日久了,他们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小玉兰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他更加刻苦地钻研浮念殿里那些古轴经文,只觉得自己若能修为再高些,说不定就能帮上忙了。
中途还偷闲给上神做了支白玉簪,以玉兰花做形,中间细致地缀了颗烟绿色的蕊。
小玉兰郑重地将簪子交给上神,上神也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此后也没戴过那支簪子。
小玉兰也没多问,就一直静静地陪着成意,很多很多个星夜里,上神归来都疲惫不已,玉兰就静静地跟他在霜树下面,煮壶热茶,一同抬头数那永远都瞧不到边的星星。
这样的日子,勉强算得上一声静稳安好,直到那天浮念殿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江度向来都是同月舟形影不离的,他这么些年里,同玉兰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更莫提私下来找。
“要起乱了。”江度来了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随后又递出一枚玉扳指交给玉兰。
“我曾去找过上神,他不肯收,便想着转交给你也是一样的。”
玉兰借着星芒去看那枚扳指。
上面都没什么花纹,好似只是一枚普通不过的白玉,再从中掏了个眼。
“这是什么?”小玉兰听见上神不要,他也不是很想收下,看过之后就想递给江度。
“这是我族的传世珍宝,具体为何恕我不能告知,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东西,能救成意的命。”
“既是救命之物,上神为何不要?”小玉兰的手停在两人之间。
“因为若是此物护住真龙,会损我肉身魂台。”江度正正地盯着玉兰,“此物乃我脊骨所造,我之修为不可同上神比拟,可是也想在乱局之中略尽绵薄之力。”
“他不肯收。”江度还是那般凌眉寒眼的模样,却是在说完之后,掀袍朝着玉兰下跪。
“对不住,算我求你。”
这头一磕,把救世之心砸进玉兰心底,叫他的手再也没能往前移去半分。
小玉兰终究没把扳指给上神,既是一个不收,自有原因,更是一个要给,自有所愿。
他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他定是不想上神受伤,但更不想让别人舍命护他。
成意也不愿意。
小玉兰用尽诸多方法探查,此物都并无异常,非是害人之物。
所以他决定待事平之后,再把此物交还。
小玉兰在屋内转悠一圈,又想着不知何时天兵会查到此处,万一需要及时逃跑,混乱中落下可就不好了。
他干脆取了绳子过来挂上。
谢逢野看着他自言自语地做了这一切,才恍然发现。
这个小树妖,一直都明白天地要乱,一直都晓得事情不好。
可他从未怀疑过,而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上神一定能做到。
玉兰连自己或许会因乱而身死天界都想好了,可是关于上神会失败这件事,他想都没想过。
那晚上神回来,手中却多拎着两壶酒,朝在槛边捧册等他的玉兰招了招手,却没选在他们都熟悉的霜树下。
上神带着玉兰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今天很不一样。
不论做什么,都要盯着玉兰拦,眼底围绕着难以散开的缱绻,缠缠绕绕烧着些掩盖不住的欲//望,又直直白白地落到玉兰心上。
他往两樽青玉镂花的杯里倒满了酒,举起来递给玉兰一杯。
“我近来,晓得了个人间习俗。”他声音柔柔地擦过玉兰耳侧,一路酥酥痒痒地滑了进去。
“我教教你。”
小玉兰向来拒绝不了这个漂亮神仙,才点了头,双眼上忽地覆来一掌温暖,随后上神的手袖擦过他的鼻尖,倚着他的手臂。
“乖乖,听话,把酒喝了。”
上神极少用这般声音,沙哑,轻柔,饱含情意。
小玉兰依话把酒饮下,一路从喉咙口苦到了腹中,半晌也没有回甘。
覆在眼上那只手缓缓放下去,成意含着那口苦酒没有眼,只管盯着玉兰看,眼底是千言万语。
最后,他喉结上下滑动,笑道:“你这小树妖,什么都好。”
他笑着笑着,睫毛就垂了下去,众星捧月的神君也只低低呢喃过这一回。
“玉兰,如果可以选……”
成意久久未再开口,他们之间静得能听见云殿之外风声凄凄,那是注定要要呜咽旋绕到天尽头的风,冷飕飕地只会往人心头里钻。
许久,上神像是才终于瞧够了玉兰,含笑说:“近来大小事务繁杂,未顾得上多同你说话,月舟他们可还有来找你说话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玉兰才恍然想起,几位神仙当真许久没来过这清凉殿堂说笑了,要说来的人,只有早先的江度……
“他们许久没来过了,想来应当是很忙。”
“嗯。”成意牵起他的手,拇指沿着手侧轻轻摩挲,“可还有见过别人?比如……江度?”
小玉兰瞬时就想起那位仙君面色坚毅地磕头跪拜,也只是摇头说没有。
他低着脑袋,瞧不见成意是什么面色。
半晌,上神终于说:“玉兰也有秘密了,无妨。”
小玉兰闻言,心虚之下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很快便得到叫他安心的回握。
成意终究没再追问下去,当晚也没叫小玉兰回自己的寝屋,他们就静静地抱了整晚。
上神绵长的呼吸回荡在头顶,玉兰一直睁着眼,他没能睡着,也知道成意没睡。
星宿落幕,成意就出了殿门。
玉兰怔怔地坐起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天,终究还是成了刻骨铭心。
玉庄寻上门来的时候,已然瞧不出平日里的体面,他略显狼狈地踉跄着奔进来,边喊边以手臂画圆要做阵法连通另一个地方。
“天界出了堕仙,今日便化魔了!成意叫我带你走,快跟我走!”
这是玉庄最不体面的一回,他连话都没讲完,一柄灵剑就贯穿了他的胸膛,剑尖染着赤色,正正对准玉兰。
捏剑的那只手,是江度。
玉兰来不及质问,立时即刻招出回霜,缠打几招,才险险地将玉庄救过来。
而玉庄显然才从不知何处一路拼打而来,早至力竭,如今更是因这一剑几近身销。
江度修为了得,玉兰还要护着玉庄真人,步步为险,直被逼到殿角,捏着回霜的手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
“多问无益。”江度冷冷地说,“小树妖,我无意伤你,把玉庄给我。”
“魔既已成,自然是不用再问。”玉兰挥臂又是一击,浩荡震天之气摇得灵殿震颤。
“你那天给了我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玉扳指砸去江度脸上,“好一个大义凛然!”
江度也不歪身,任由那物件砸了自己的脸,再滚去地上。
“你取不下来了。”他只说。
玉兰一低头,才发现那扳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我封了大半灵力在内,若我不成魔,你们也查不出什么。”江度步步靠近,像是为了曾经那些共雪载歌的情谊,那些曾一同平乱定城的意气,他颇为出人意料地将理由道明,“我总要放在一个,上神他绝对不会搜查的地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此物吸附在我血肉上了?”小玉兰呵笑着讽刺他,“你要用我去伤害成意,你可有想过,月舟怎么办!”
他忍不住想起那夜花庭中,月舟听见“江度”二字时,那抹饱含骄傲的明艳笑容。
“你怎么忍心……”
若曾有过些许真心,不该同江度这般,面上竟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像个冷心冷肺的傀儡,他只是停下了靠近的步子:“你在这个时候激怒我,于你,没有半分好处。”
一瞬之间,小玉兰几乎是想都没有想,没有再斥责,没有再多问,甚至都没时间去骂他的背叛。
他记得上神说过,入魔为邪,向来不用多问理由。
正邪从不互相理解。
所以在江度险险拦下了玉兰想要自毁灵台的那只手时,他眼底尽是泛滥的难以置信。
但他没耽搁多久,很快便凭空撕开了道口子,那头是灰云蔽天,日月同空!
唯一不同的是,那轮圆月,冒着赤色猩光。
旁边还有团人形白影,但像是缺了什么,尚未成气候。
下面天兵列阵银甲泛寒光,成意和月舟就迎在最前头的云上,狂风鼓动着他们的衣摆。
所以在那道光缝打开之时,他们也是最先看到小玉兰跟着江度一道出现。
他一手拉着吐血力竭的玉庄,一手朝天而扬,正在源源不断地往那团人形输送灵力。
那是第一个魔成之日,那是仙魔的第一场仗。
所有人都瞧得分明,那妖怪高立云端,戮仙助魔。
只有玉兰知道,那扳指死死地嵌在他血肉之中力有千钧,还拦了他所有经脉,竟是连断臂都不能!
他知道上神就在不远处,可是没有勇气回头看。
江度锢着他,声音响在浩空之上,“你过来,我就放了这小树妖。”
月舟立时从身后响起,像在安抚一头暴怒的野兽:“我来,我这就过去,你别,别再乱来了。”
之后他们再说什么,玉兰都听不清了,他只觉得自己如今身在云端,难以想象身后的成意该是用何种目光在瞧他,又该要如何想他。
他是不是终究还是成了负累。
玉兰在这万里云巅之上,看着天远云怒,没由来地起了阵恶寒,像是被不由分说地扒光再丢去冰窟里,要活活把他冻死,冻烂。
他最后闭眼,手臂还是收不回来,他念了自绝魂生的咒诀,却再刚开口时忽受猛力,叫他直直往后仰倒而去!
谢逢野却看得分明。
月舟过来之后,猛力一掌将玉兰推出老远,而后张开双臂,抱上了江度,掌化白光灵剑,把他们两的身子钉到了一处!
“成意!”
月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回,成意就纵身而去,同下坠的玉兰擦身而过。
他目光如炬,没有一丝一毫旁看,向来温润如春雨的上神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杀意。
光亮一瞬,天裂云涌。
赤月之下现出金龙一尾,鳞光耀目,其声震天,其势浩大,遥遥一呼,竟是将远山都震得颤动难平。
彻底成了玉兰的噩梦。
风不断地灌进耳里,谢逢野和玉兰一道看着天头那两道灵光相撞。
玉兰没砸到地里,而是在将要落地时,生出了清风一抹,静静地拖住了他。
他抬头。
“若我能选,我也想自私一回。”
前晚凉月如许,苦酒入喉。
这个救世的神仙,想说的该是这句话。
山海太沉,众生难抗。
救世的神仙在诸天狂风急云之中,坠落似轻羽一抹。
玉兰的心跟着天地城池一道,狠狠地震了一下。
半天才能活动自己的手脚。
“不要,不要丢下我。”
他先是走了两步,又变成跑,最后摔倒在废石乱瓦之中,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嘴边又太多话,竟不晓得要说哪句。
“我没有,我,对不起,我没有,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没有!!对……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身边喧喧嚷嚷,杂尘飞扬,成意抬了抬手,没能做到,又坠回胸前。
只好用目光描幕一遍自己想要触摸的脸。
“我知道的,你不会。”
“莫要……”上神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撕裂的风箱,每一声都竭尽全力。
“我失态,你莫要……嫌我丑。”
“早知……”上神沉沉呼吸,玉兰以为他要怪自己,却听,“早知是最后一面,我该……簪上你送的那枝玉兰。”
“也莫要怪我。”
他渐渐黯淡的眼盯着玉兰,里面那些光芒正以无可挽留的速度消散,很快就成了汪冰封寒潭,渡着凄寒冷霜,映出玉兰难以置信的脸。
“我是舍不……”
未完的话,送给来不及爱的人。
那个温润上神,就这般忽地无声无息。
怎么可能。
玉兰摇了摇头。
不应当,他分明刚才还在,他那么厉害,真身比天还要大。
不应当的……
“或许是睡了。”玉兰低声喃喃,身上下意识地散着可以治病愈伤的灵光,“他是累了。”
谢逢野就眼睁睁看着玉兰无声半晌,他没有落一滴眼泪,只是努力地用双手抱住上神,却不能温暖半点他的身子,原先赤色杀意凛然的术法尽数变为青灰色,他无助地环首想要求谁能来帮他,只看到城民围了上前对他跪拜,声涌如潮,皆赞其功。
他们大喊着:感谢仙人临世,诛杀恶龙。
玉兰眼神空洞地盯着他们跪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把上神抱在自己怀里。
头上如何厮杀,身边如吵闹。
这个三界都跟他没关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静下来,约莫是天界打赢了。
那些天兵来到他面前,玉兰也没动静,他只管抱着上神,任由灵力奔涌在侧,像是要瞬时习得某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本事,好彻底救活一件要追悔到地老天荒的事情。
这是很难学的本事,他哪里还顾得上去看身边怎么了。
谢逢野却听得分明。
“诸位都看见了,就是这个恶妖害得龙神殒命!”
“他该杀。”
“他该为今日之事负责!”
玉兰眼睛都不眨一下,后背被人踢了几脚,他才缓缓转了转眼珠。
“你这妖物!叫什么!”
“我叫什么?”玉兰低声重复一遍,“我叫什么……”
他又把脑袋转回来,麻木地说:“我叫……成意。”
这话终于惹怒了那几个天兵,他们扬剑怒喝:“凭你也配叫上神名讳!”
凛然剑意炸开在头顶,玉兰依旧不动,直到那剑劈下,却被撞飞出去老远!
一蓬金莲瞬时绽于玉兰身下,鎏光映转缠绕,一如他的主人那般温柔缱绻。
这是上神的护体金莲,玉兰不晓得何时换到了他的身子里。
玉兰刚刚失去了最爱的人,那是天地间最漂亮的神仙,却残忍得很,不让玉兰跟着走。
他盯着那些护住自己的璀璨光芒,终于眨了眨眼。
那一瞬间。
是生是死。
是不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