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莱德朝身后的人使了一个眼色，没过片刻，踩人的研究员移开脚，他们身后也传来越来越多的脚步声，渐渐的，无数的枪口对准了站在走廊尽头的路恩。
出来的那伽让克拉肯它们先走，十几米的高度对它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难度，从坍塌的碎石上跳下去，穿过红树林，回到海洋，回到属于它们的自由之地。
“恩恩……”
那伽试图靠近前方的路恩，然而背对它的黑发人类却镇定地说：“那伽，你先去海里等我好不好？”
“不、要。”
它毫不犹豫拒绝了。
黑发人类故作轻松地说：“听话，下面埋伏了很多人，只有克拉肯和那条断了胳膊的实验体，它们是逃不出去的。我答应你，一定会去见你好吗？”
四周沉寂良久，下方果不其然传来克拉肯的尖叫：“Naga！！你快滚下来啊！这边人好多，那些该死的人类爪子好强大！”
怪物的声波人类是无法听见的，所以对于路恩来说，周围依旧是一片寂静，许久，才有一个沙哑的嗓音不情不愿开口：“答、应、我。”
路恩笑了笑：“嗯，答应你。”
“嘿！！最后一只怪物跑了！”
人群里的罗伯特顿时不满了，他想冲过去，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莱德笑容温和：“路宁，它们，还有你，是逃不掉的。你可能不知道，SI的武器现在有军方支持。”
“是吗？”
路恩从口袋里掏出那支所有人为之疯狂的注射剂，拿在手上晃了晃，“如果你不放它们走，我就把这支试剂踩碎，像刚才那个人踩得一样，再用这些玻璃渣割破我的喉咙，那个时候，你们就什么都没有了。”
众所周知，这里比注射剂和实验体更加珍贵的，是路恩的脑子，药物没了可以再造，实验体没了可以再找，但眼前这个轰动社会的科学家没了，百年也未必再出来一个。
人类历史上，号称天才的人就如流星一般璀璨而短暂。人们利用他们的光，也不得不受这些光的牵制。
“亚裔，你是不是疯了？！”罗伯特怒吼。
在场所有人也被路恩的一番话震惊到了，这个看上去高瘦羸弱，平日里虽然阴郁冷淡，但没有丝毫高傲的年轻亚裔博士，居然策划了一场如此疯狂的事，又面不改色说出如此疯狂的话。
这种鱼死网破的亡命思想比他们这些人更极端更疯狂，他们愤怒、震惊、不解，最后把抉择权交给沉默的莱德。
莱德垂下眼睛，这一刻，他笼罩在黑暗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他抬起眼，温和的嗓音轻声说：“路宁，我很高兴你安慰我。”
“什么？”路恩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而下一刻，肩膀上传来针扎般的刺痛，路恩眼前发黑，靠！这群不要脸的，是麻醉剂……
他竭尽全力掐自己的手想要保持清醒，全都徒劳无功，只能看着莱德变成一重又一重的人影向他走过来。
路恩倒下去，还没落地就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最后迷糊间，他听见有人叹息：“梅尼克伦，你做的很好……启动‘波塞冬’号吧。”
*
麻醉剂量不高，路恩昏迷中是有意识的，他感觉自己被抱到了一个颠簸的地面上，有人在他身上搜刮了一遍，困惑问：“这是什么东西？”
温和的语气淡淡回答：“他自制的炸弹。”
那人吓了一跳，瞬间把手上的东西扔进海里，圆形物体接触水面的一刹那，爆炸声骤响！
海水溅起四五米高，有浪花扑在路恩脸上，他睁开眼，与莱德含着笑意的目光对上。
路恩低头，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而周围已经换了一个场景，他没在实验室了，现在正在一艘船上。
巧合的是，这艘船刚好是他穿书来时登上的‘波塞冬’号。
印有‘波塞冬’字样的船旗随海风猎猎作响，船上挤满了荷枪实弹的人员，将路恩与莱德层层包围，而庞大的波塞冬号后，还跟有几艘全副武装的军用船。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彻头彻尾的圈套。
路恩瞬间明白了，这群人的目的不止在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和生物武器上，他们的目的是……
脸色慢慢下沉，路恩讽刺说：“那些实验体不会出现了，抓住我也没用。”
“那1号实验体呢？它现在跟了我们一路。”莱德笑着说，“配合我们吧，路宁，你是我们最大的诱饵，我保证不会伤害你，等找到它们的巢穴，你依旧是SI受人尊敬的路博士。”
路恩不说话了，他没有办法回头查看情况，不知道那伽是不是真的一直在跟着，“……你找它们的巢穴做什么？”
莱德说：“当然是为了制造更多的药和武器，这些怪物随便售卖一只就能换取你我想不到的财富和地位，如果有几百只呢？我很喜欢那些东西。”
海风吹起他的金发，只是天空变暗，不太能看清金灿灿的颜色了，他站在护栏后，眺望远处。
“它不会带你们去巢穴。”
那伽的身份在它们族群肯定不低，路恩想，如果那伽真的是只会嗜血和杀戮的怪物，又怎么会来救0号和01号？
它对族群必定有深厚的感情与责任。不会为了……一个人类，暴露族群的位置。
“如果我用你的性命和它交换呢？”莱德垂眼看他，“那天晚上你出去寻找1号实验体，送你回来的实验体却是3号，可它就是1号吧？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笃定它会和我交换么？”
他不需要路恩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那天1号的情况并不好，我们向它发动攻击，把它背部上下射穿了，但它依旧选择把你护在怀抱里，我们废了很大力气才把你解救出来啊。”
路恩怔了怔，难以言喻的酸涩瞬间浸透心脏，说不出来的感觉，其实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这些无恶不作的人不会放过他。
那个时候他想，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就好了，只要等到那伽它们离开的那天，他是死是活随便他们了吧。
他本来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路恩一直觉得自己扮演面瘫的演技奇差，四周是数不清的观察和监视，要怎么瞒住汹涌的感情？到后来才发现，一个人真正走到尽头的时候，是不需要刻意扮演的，因为没有办法笑出来。
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送怪物重返海洋。
它也心甘情愿为一个人类去死。
这时候，一道尖锐的声音忽从船舱内传出，那声音暴跳如雷：“为什么不行？！我的皱纹怎么还在？我的皱纹为什么还在？！”
梅尼克伦冲出船舱，一只手上鲜血淋漓，紧紧攥住的，正是那支所谓可以续命的‘不老’注射剂，充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内跳出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路恩面前，拽起他的衣领，大声嘶吼着：“你是不是失败了？告诉我！这种药物为什么没有用？！我的长生不老药呢？我的长生不老药呢？！是不是你偷偷给自己注射了？说啊！”
强烈到刺穿耳膜的嘶吼没有令他手上的黑发青年露出半分胆怯，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先是低低的笑着，到了最后，他肆无忌惮地发笑。
“哈哈哈哈……”
笑声就像一颗又一颗子弹，嘲讽地贯穿在场所有人的异想天开。
“这个亚裔怎么还笑得出来？我看他是疯了。”
“他就是个疯子！！”有人为这样的笑声感到背后发寒。
这个亚裔果不其然就是个疯子，可他们一想，放眼整个世界，能够与一头怪物相爱的，又怎么可能是正常人？
“……你笑什么？”梅尼克伦瞪着他。
路恩渐渐止住笑声，苍白清晰的轮廓分明瘦到伶仃，却有一双极有力量的漆黑眼眸，仿佛海洋最深处的漩涡，“我在笑什么？我在笑你们自不量力，笑你们自取其辱——我的家乡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讲的是三个怪物和一个人类去西天取经，期间要遭受九九八十一难，路上有很多妖魔鬼怪想把那个人类吃了，因为传说吃了这个人类就能长生不老，但可惜啊，那些妖魔鬼怪到了最后也没吃上。”
他哼笑，“长生不老？哈哈哈，你听到故事里说的了吗梅尼克伦博士，要吃人肉才能长生不老啊！我建议你把自己生吃了看能不能长生不老。还有……”
路恩的视线下移，盯着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的注射剂，目光怀念：“针管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药物，而是我用洗澡水混合珍珠粉的液体，所以梅尼克伦，把我的洗澡水扎进血管，滋味怎么样？”
“闭嘴！！不可能！不可能！！”
梅尼克伦被彻底激怒了，他一拳砸向笑得张扬的路恩，然而还有“人”的速度比他更快，“哗啦”的一声，有庞大的阴影自水中蹿出。
又是“砰”的一声！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梅尼克伦已经被甩到了护栏上，直接呕出一口血，路恩掉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他抬头，与那伽的竖瞳对上。
“那伽……”
“恩恩，骗、我。”那伽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单手割开他身上的绳子，像从前那样把他按进怀抱，另一只蹼爪却拍了怕他的后背。
莱德冷冷看着他们动作，“让后面那些船听我的指令，以‘波塞冬’号为中心包围，所有炮火集中在这头怪物身上。”
“可是莱德先生，要是误杀了那个亚裔怎么办？”
莱德没说话，他看上去很平静，“路宁，你们是逃不掉的，不管是在船上还是在船下，一旦你们进入水里，会有人不遗余力跳下海追杀你们。这头怪物的蹼爪，可以承受住成千上百斤炸药的攻击么？”
忽然，水下传来持续不断的拍打声，克拉肯冒出上半身，“喂喂喂！还有本大鱼好吧，你俩能不能别唧唧歪歪了，不想死的赶紧跳下来……呃，周围的黑洞都是些啥玩意？”
“轰隆”一声！
炮火像密集的雨砸向克拉肯的位置，甚至有向‘波塞冬’号发动攻击的，刹那间，无数的甲板断裂，海水掀起滔天巨浪，船身剧烈摇晃，所有人尖叫着抓住身边所有能抓住的东西。
“那伽！！”
一枚炮弹射向那伽，路恩目眦欲裂，身体忽然悬空，怪物用自己的身躯瞬间把他扑倒在地，一人一怪在地上翻滚。
硝烟过去，那伽死死把路恩挡在身下，炮火滚烫恐怖的冲击力令它闷哼一声，嘴角流出褐色的血液，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你、你傻不傻？”路恩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躺在怪物宽阔的胸膛下，只受到了轻微的皮肉伤，他双手发抖想抹去它嘴角的血渍。
背部肯定没有一块完好的肉了，这只怪物，傻不傻？
那伽用带血的嘴唇亲吻他的额角，因为疼痛呼出一口气，轻声说：“不怕……恩恩，别怕。”
“我不怕。”
路恩闭上眼，眼泪掉在甲板上。
突然，一股巨力袭来，路恩身上一松，旁边一声巨响，那伽瞬间被踹倒在护栏上。
有人为来人开道，莱德一身寒气走到路恩跟前，此时，他已经全然没有最初风轻云淡的模样了，浑身狼狈不堪，他抬眼扫视逐渐靠拢过来的军船，冷冷道：“一群老狐狸。”
莱德猛地抓起路恩的衣襟，把他提了起来，一把枪抵在他的后脑勺，看向缓慢弓起身躯，眼底满是杀意的那伽：“我知道你听得懂我们说话，告诉我你们巢穴的位置，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枪口往路恩的后脑上方抵了抵，“我给你三秒钟时间。”
“三、”
“二、”
就在气氛剑拔弩张到静止的时候，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地，远方忽然传来一道响彻云霄，足以令所有人震撼的歌声，那歌声随着海浪一阵又一阵，力量好似能够让时空凝固，夜晚的海洋瞬间静止——
下一个瞬间，所有人都被远处的场景惊呆了，因为海面上，竟然涌现出一只又一只价值连城的怪物，一只、两只、三只……足足有上百只！无数幽幽发光的绿眸在夜色中，令人恍惚以为来到了神话中的地狱。
众人愣神之际，一阵高达数十米的海啸裹挟滔天的暴怒自船只背后俯冲过来，铺天盖地，速度极快，毁天灭地的气势好似要荡平世间一切罪恶！
“是海啸！快逃！”
“快逃！！！”
然而一切都晚了，莱德回过神，腹部突然受到重击，他皱起眉，但没有弯腰，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抢过他手里的枪。
路恩跑向那伽，转身把枪口对准自始至终一动不动的凶手。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莱德的目光依旧像从前那般温和，他的声音也一如既往温和：“开枪吧，路宁。”
路恩愣了愣，他有些犹豫，其实一切都过于顺利了，从他最开始在农场和梅尼克伦接触，两人联手谋划这一场爆炸，再到后来外出购买□□的材料，到最后今天顺利逃出来。
一切都过于顺利了不是吗？梅尼克伦自以为自己信任了他，但天下哪儿有那么巧合的遇见？所以一开始路恩就是把他当帮助那伽离开的“不择手段”之一，他唯二信任的人只有周婉。
在周婉离开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份资料，请求她交给报社，周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她知道那些资料是什么。
因为她亲口说过：“……但是，我从来没想过SI会和军方有牵扯，他们的目的绝不是促凝血药那么简单，应该是生物武器，那样罪孽的东西不该存在于世界上，战争已经足够残忍了，我没有机会再知道那个实验室研究到哪种地步了，如果未来有一天……你进入那个实验室，可以阻止这一切吗？”
“好，我会尽全力。”
……
除了周婉，路恩很早就知道还有人在暗中帮他，那些若有若无的帮助，刻意的不闻不问，很多次他可以开车彻底逃离SI。
但他没有，路恩也不想去猜背后帮他的人究竟是谁。
这时候，身后伸过来一只蹼爪，绕过他的脖颈，握紧路恩瘦到骨节突出的手指，“咔嚓”一声，扳机被按下。
路恩闭上眼，终究是不忍心看到接下来的画面，然而迟迟没有枪声响起，他倏然睁开眼。
这枪根本没有子弹！
莱德笑着看他，蓝色的眼睛里掺杂了太多路恩看不懂的东西。
路恩喃喃地开口：“你……”
身后的栏杆已经被彻底毁掉了，整艘船上，只有这个一头金发的年轻男人穿着黑色西装，高贵而优雅。
他温柔地注视路恩，弯起眼睛，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些什么。但四周的海浪声和尖叫声太大了，路恩呆在原地，没有听清楚。
下一瞬，他看见莱德的身体向后缓缓倒去，天地置换，就连掉入海水的声响也被尖叫声和海浪声掩盖了。
——他彻底沉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
过了很久，身后的怪物一个字一个字说。
“恩恩，我们，回家。”
“……好。”
路恩在笑，却掉下泪：“我们回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