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姜辞已经远远看见了林预,他仰头站在实验仓的大楼前,背影笔直,头却已经被浇灭的希望压得很低了。
费恩夹了只烟,气光了的打火机几次没燃得起火,费恩也要气死了,他恶狠狠Fxxx了句,眉头未解就看见林预正看着他,挺寻常的样子。
为了确定那似笑非笑的友好是否真实,费恩丢了烟飞奔下楼,激动地扣住了他肩膀“lin!!”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基因锁解开了!”
“你知道吗??!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但是你的电话总是打不进去,lin!We did it!”
“你能感受到我的兴奋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胡渣和头顶的乱发四颤,被风一吹岌岌可危,像有无穷的皮屑要飞奔出来,掐在肩膀上毛绒绒的两只手更是让林预想皱眉。
他略微一挣扎,唇上终于动了动“我知道了,早晨看到了你的信息。”
怅然和遗憾都不是命运的作弄也不是一个人的造化,林预曾经想要的临床名额,追逐的实验结果都有了结果,也终于到了尽头,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痛苦难过,但其实他并没有感受到太过浓重的情绪,相反,在终于等到一个结果的时候他连手脚都变轻了。
“太棒了!这简直是个奇迹,lin!下一步我们只需要….”费恩感受到了手臂的凉意,林预把他的手拿了下来,他对费恩摇了摇头。“没有下一步了,我尽力了。”
“不是手术失败后要对手术室外的家属鞠躬的意思,是我真的尽了所有的能力和时间,和我能做不能做的一切。”
“我尽力了…费恩。”
“lin….”林预唇上皲裂成了灰白色,从干枯破碎中渗出的红色痕迹是他全身的唯一颜色,他眼睛看着费恩,表情要比平时多一份诚恳,用力回馈着费恩的激动,让费恩对接下来的话都难以继续开口。
而这几个字同样让林预难以自控,他生硬地从脸上挤出了情绪,似讨好地商量,却又涌现左顾右盼地迟疑,只剩迷茫的眼睛微微转动,因为没有人会给他一个结局。
他很是遗憾地抿起唇角,握了一把费恩的手臂,轻推开,低声道“所以..能不能放过我..”
费恩倒退几步,惊讶和不解都放大在脸上“可是…”
“我想我应该自由的。”
“of course!”费恩摊开手“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项目推进,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存在即合理,这是整个宇宙的运行法则,而总有一些事需要一些人去做的,你不止是个医生,你是可以创造新生的人,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我以为这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lin?”
林预摇头“人是这么渺小,可如果有一天我也需要新生的话,会有吗。”
“当然不会,但不是绝对不会,谁也不能否定某一天会出现Schrodinger的猫,right?”
废话只能回答废话。林预已不愿再说,他不在意任何人,任何情绪,事实上他能掌控自己的情绪就已经是足够费力的事情,费恩的兴奋被浇灭,莫名生出恼火,他抱着双臂在林预身后叹气“你现在能明白我为什么会拒绝你加入项目了吗。”
“你是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人,即便你总是安静,但当你是我的校友时,我就认为你是患上某一种精神类疾病,你情绪不稳定,你有自己的世界,你不认为我们任何人是你的伙伴,所以我不想接受你。”
“可我是如此需要你的帮助,但你也如我所料,你会因为失稳的自身在半路不顾一切放下任何东西,你也会在某一种情绪的临界点上抛弃自己,你不爱任何人,lin,包括你自己。”
费恩说话的时候,林预只是动了动有一些被捏痛了的肩膀,形状好看的眼睛阖起睁开,上下眼皮几次短暂的分别后,他再度摇头“你怎么会明白呢”
费恩奇怪地笑了,且笑得惆怅“我们项目前期一度滞缓,是你加入后才打开了进度,是因为有人阻碍过我们,他矛盾得很厉害,非常觉得我们有前途和希望,同时又憎恨我们,我的每个组员都被他刁难过,因为我们全票拒绝你,可行驶一票否决你的,是他本人。”
“lin,你知道吗,当你说“你怎么会明白的时候”我意识到schrodinger的盒子是透明的,我看到里面有猫。”
“white…beautiful,..phlegmatic..”
身后传来脚步声,费恩耸了耸肩,他本身也并不是多么友好的人,但林预的特殊仍是提供了他许多帮助,不管是林预本人对临床的作用和意义还是林预无条件为他们提供的所有文献以及极其详尽的数据和报告。拥有这样能力的人,一定不止是天赋,尤其出现在lin身上,他付出过什么,当年终止过什么,在曾经甚至是个禁忌,但不管是什么,lin都应该是顶峰,而不是现在这样空荡荡的一个身体。
费恩尊重过他的灵魂,他想lin是来道别的,因此费恩也平复了下来“项目还会继续,如果你某一天见到了同类的新生,请相信,那是我们的成功,我们,和你。”
“当然,你需要先去看看那只猫,总有能明白你的人,也或许是只猫,等你找到那只猫,你就有了新生,也或许是同类。”
等费恩进了楼,姜辞才走了两步绕到林预身边来,他看着渐渐消失的鸟窝,敷衍地拍了拍掌“好精彩的演讲”
林预明明是被教育了一顿,但看上去没丝毫作用,姜辞还想打趣他一番,林预却先开口“江惟英说,所有的事物都是相对的,能量会守恒,那是第一定律”
“那是物理学家江惟英说的?”
林预竟松了松唇角,很轻盈“嗯。”
“胡说八道,那是牛顿说的”
林预的轻盈仿佛又向上跃了几分,目光柔和“他要走是不是因为第二定律?”
“你在诈我?”
姜辞意外极了,提起眉来,费恩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由得怀疑那死老外是不是在他来之前就跟林预说了些什么,郁闷道“所以那费定谔给了你什么启发”
“没有”
林预甚少有这么平和的时候,在跟姜辞回去的路上,姜辞仍是吊着眉不怎么言语,反观林预竟是带着几分明朗,门一打开,做饭的厨娘正要出门,见到林预上下打量了一圈,先是红了鼻头,接着眼圈也红了起来,随着几分水汽低下头去“林…林先生”
林预随和,寡言少语从不与她为难,另一位江先生更是出手大方,居家照面总不多,却都极是有礼貌的人,林先生胃口不好,用量不多,虽然是个极冷淡的人,但偶有几次她心疼倒掉的菜,对着厨余叹气被林先生碰见了,再多勉强,下次他总会再多吃一点的。直到这次有人重新找她回来,说她熟悉林先生胃口,又告诉她是林先生没有味觉,她才恍然明白这林先生的温和,又见他清瘦许多,不免心中更是难受。
她收拾好表情,换上温暖笑意“我以后还来这里做饭,林先生觉得还愿意吗?”
林预一愣,他点头道“愿意的,谢谢你。”
姜辞挤开他,直奔餐桌“让开让开,站在门口干啥,都不知道我这几天吃的什么”
林预盯着他的背影,对这样熟悉的陌生多了些放松,姜辞回过头来招呼他“那阿姨都走了,你还站着干嘛”
他应该回报姜辞的,不管是在医院里还是在这个地方。
清淡的菜色铺了一桌,都是他熟悉的,熟悉得心里发酸,林预放下筷子“有的。”
“什么?”姜辞从饭碗里抬起头来,一口蒸蛋进了最,烫得皱眉,还来不及咽,林预极其认真道“薛定谔是给了我一点启发的。”
“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别人说,是薛定谔说的话。”
“他说什么了啊,他怎么事那么多的啊”
林预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说啊,他说什么”
林预很诚恳,他的筷子勺子干干净净不沾一丝油荤,更显得他的科普专注重视“他说人活着是在对抗熵增,生命…以负熵为生。”
姜辞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吞了下去,烫得要死,不慌不忙喝了口水,淡定道“说得很好,你喝点鸡汤吧,清淡。”
林预不想喝鸡汤,几粒葱花被他摆弄了一圈,也迟迟不见他喝进去。姜辞快吃饱了,见状敲了敲盘子“这就是你的熵,不想增就要喝,请对抗吧,勇士。”
林预从容喝了一勺两勺,他心思不在此,不经意间,姜辞只听得他在第三勺汤匙磕到瓷碗边缘后,轻声询问“他生病了,是不是?”
“我想不到他离开我的原因了”
姜辞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声,喝了一半的水来不及收,灌进了嗓子呛入气管,他扶着桌子猛咳,心里却着实重重一跳。
反观林预十分淡然,他平静地看着姜辞,连同眼中的疑问也平息下去,他拨弄着汤匙,伴随着姜辞的爆咳声,低头自言自语般“生了很严重的病么,去我很难找到的地方治病了么,不告诉我….是因为我…我帮不了他..”
“嗯..院里也帮不了他,那就是很严重的病了,那….他要治多久呢。”
“林预..”
姜辞捏了把鼻子,他见林预拨动汤的手停了下来,开始发呆,说道“林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林预抬头看他一眼,继续手上的动作,他看米饭不是米饭,看食物不是食物,而面对这进食的恐惧,显然有别的恐惧更胜一筹,当下便显得不重要了,味道都闻不到,可他看上去依旧那么镇静。
他只是沉沉呼吸了几声,慢慢回应“你知道的,你说他不要我。”
姜辞瞬间被毒哑,简直不敢想那一幕“我道歉过了。”
想起江惟英说道歉是世界上最威胁人的事,林预扯了扯嘴角,但弧度撑不住几秒,又坠了下来“没关系,没什么关系。”
“我只是问问…我想问问…他是不是去做大手术..我总能找到的..我只要好好想想..应该能找到的..脑科…脑科是吗….”
林预自己点点头“他总说头很疼…他有时候…早晨起床的时候或者起身,会看不清东西…他精神也不是很好…精神不正常…”
“他是不是…..”
林预幽暗的预感越发真实,慌乱中平静的姜辞忽然打断了他,目光落在林预身上很是压人“他哪里精神不正常?他跟你比,谁的精神不正常?”
林预丢了勺子,指节顶住眉心,很快收成拳,一下一下抵着额头,闭眼咬牙道“…胶质瘤..”
“严重吗,几级?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是最近变得严重了吗,是肿瘤有了变化了,是因为我吗?他会怎么样?”
“姜辞,你不能回答我吗。”
姜辞渐渐暗淡的目光和眉眼在这个房子里,这个餐桌的距离里,让林预混沌的脑子在一瞬间就能产生千百种错觉,他回答不了他跟江惟英谁不正常,他看姜辞要集中注意力盯着看很久,告诉自己很多遍才能明白这不是江惟英。
“你不能回答我吗?”
“你现在就回答我”
姜辞看着林预一脸濒临到爆炸极限的神经,最终抿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我确实不能回答你。”
“回答不了。”
林预的直觉被用到了尽头,谎言和真实被同时印证,在这个夜晚形成了不具体的悲伤事务,缓慢向他颓塌,关门的声音将林预的清醒冲散,他几步奔向水池,“哇”地一声,喷射的鸡汤多了胃液的酸气,整个食道被腐蚀得苦烫,胃却还留在身体中央搅动,林预脱力地伏在冰冷的大理石桌上,他没去安抚痉挛的疼痛,而是把双手堆在在了桌上,又把很重的头放了上去,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很久之后,皮肤血液里的震动声又传了上来,林预听得仔细,就是不懂,怎么那么疼,它还能跳得动,还能跳得那么重。
夜黑得像一场不为人知的秘密,林预明明什么都没想,但还是怎么都闭不上眼,料想着即便这样死掉,也闭不上。
他的镇静从外向内瓦解,从身体到心理。直到打开冰箱,他习惯性拉开冰冻层的抽屉,当看到码放整齐的巧克力林预又不自觉地松开了眉,金黄色包装纸的巧克力有含量浓度不一的,有的很甜有的很苦,有坚果味道的还有果浆味道的,他其实分辨不太出来,只知道这些应该都很好吃。
江惟英离开这里以后,他渐渐发现,只要他还生活在这里,这个房子就是很可怕的,因为床上会剩下一个人,衣柜鞋柜都会变得很空旷,那些漂亮精致的餐盘杯子会生灰,连冰箱里的巧克力也在渐渐变少。它们在江惟英离开以后都变了,可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留在这里,太可怕,林预不愿意,这里太空旷了。
愚蠢的人会饱受无聊的苦,他读江惟英读过的书,在他停留过折痕的位置反复想过他的心情,也在睁眼的时候躺在床的另一侧,想象过这一秒他在的话是不是就会在感应到视线后睁开眼。
他不知道,猜不到。
林预无法责怪任何人不告诉他关于江惟英一切的消息,除了没有任何立场之外,更因他无法为江惟英做任何事情,他当下更像只形貌丑陋且卑微的寄居蟹,因为没了壳,更显得奇形怪状如同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