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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再见(二合一)

第66章 再见(二合一)
放目望去,废墟断砖残破,烟尘久久未散,这街曾有仙君意气临世的地方,如今碎在了那场弦月花梦之中。
那篷金色光莲就绽于废墟之中,它光洁耀目,透明的线条静静流转,包裹住许多残破不堪的念想,险险没让那些伤感流露出去。
玉兰自那以后便一动不动,只管跪坐在地上,抱着一具不会再说话的身体。
谢逢野就一直看着他的发顶,也没见他抬过脸,更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天色亮了又暗,光莲之外天兵无法破阵拿妖,只好任由他如此枯坐整日。
在此期间,从未有人来知会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玉兰才想起来抬眼去看看,看自己落下来的时候月舟和江度纠缠的地方。
才恍然发觉那处只剩下了碧天净云,他谁也没能见着。
半个月过去,来的第一个人是白玉春。
此时的金莲之外已层层把手了许多曾天兵,硬是围出一界囚牢,困住不愿离去的树妖。
先是吵嚷起来,似乎是他们不肯放白玉春进来,随后听那小仙姑高声呵斥,又亮了腰牌:“也不看看我是哪家的?!凭你也敢拦我?滚开!”
这动静闹得不小,玉兰却始终都没有瞧。
谢逢野只觉得嘴里泛着酸涩,说不清现下究竟是何种心绪。
进了光卷至今,他们向来只说天地有难,或要大变,却从未有人同小玉兰说过将要面对什么,只讲若是到了迫不得已那步,会护住他。
玉兰抱着冰凉的身体,一遍遍念着好没道理。
没人愿意跟这个小树妖讲道理,天界也只觉得他如今撑着不肯放手只是为了保命,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替他撑腰的,会是白玉春。
他很是烦躁地推开重重把守的天兵,一身清光灵袍破破烂烂的,像是为了赶路什么都没顾得上。
白玉春才过来,面上是难以复加的震惊。
他远远就瞧见了这篷金莲,也早已想好了最坏会见到什么。
可当他见着昔日里那个灵动鲜活的小玉兰如今同枯木一桩,眸光空洞地在那金光盛大之中时,也没能立刻就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无用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像是现在才想起来要将自己收拾一下。
然后尽量放轻脚步,生怕稍微发出些声音,那道迷幻光影里的两个影子会就此离开一般。
“玉兰。”他先喊。
面前灵光流转,像是汪洋波涛层层叠击着精神深处,浩大、壮阔、没有任何回复。
白玉春抿了抿嘴,几乎是屏着呼吸又靠近些,直走到金莲花瓣前头,又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眉眼中虽有尽力压制的地方,但那些心疼全然做不得假。
“师父……”他又喊。
玉兰像是没能听着,过了许久才缓缓转头,眼睛也没往人身上瞧,低着的脑袋也不晓得是停在了那块碎砖残瓦上,似乎连抬起眼皮瞧瞧白玉春的力气都没有。
“你从哪里来的?”
小仙姑此时也解决好了那天纠缠的天兵,默声过来也跟着一道坐在上。
白玉春偏了些头同她对视一眼,转过来说:“如今那些残余的魔族追随者都被赶到了北方,我们受命前去清缴,得了消息就立马过来了。”他轻轻叹了一声,“还是,没能赶上。”
玉兰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像片在萧萧秋风中不愿离枝的霜叶,脆弱不堪,实在叫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他掌心还按在上神身上,源源不断地往外放着烟绿灵光,从战时到现在,从未停过。
魂台早该有火灼之痛,谢逢野看得焦心,几次忍不住想叫他,却始终无法让玉兰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可见过他们?”玉兰又问。
白玉春立时回:“谁?真君他们吗?”
他话才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讲了句没用的,立马换话说:“玉庄真人和月舟都伤至神根,过来路上听着,情况似乎不大好。”
“嗯。”
白玉春实在忍不住,往前倾了些身子:“师父,我们也去治病吧,你不能再这般……这般耗着灵力了。”
“你们去吧。”玉兰把头转回来,用脸侧去亲亲蹭上神的额头,小声说,“我要等他醒过来。”
白玉春心知这幅样子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了,只好这么陪他坐在金莲之下。
有了他们过来,倒也没有谁能再来为难玉兰。
但天界的耐心并非无休无止,如何都不能容忍这么个树妖钳制着他们诸天神仙。
见无论如何都打不穿上神的护体金莲,也知道了来硬的不行,干脆派了一波又一波人下来,是诡辩怪说也好,是咄咄逼人也罢。
总归万般话语说道嘴干,好似都能被金莲挡下,一个字都落不到玉兰耳中。
谢逢野看着这些神仙的嘴脸,心想他们哪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夺回龙神的身子,分明是因着玉兰这么一个小小树妖限制而举步维艰。
说到底还是颜面上过不去。
但同时,谢逢野也瞧不明白这些神仙,凡是打着开导劝解过来的神仙,几乎都会先报上自家洞府以及仙名。
而他们所说出处在几万年后的不世天,谢逢野皆没见过。
眼瞧着横竖说不动这个倔强的小妖怪,天界决定祭出破世剑来劈了这篷金莲。
这样东西,谢逢野就晓得了。
他幽都有剑极寒,名叫“见月”,其炼造之材便是取自这破世剑碎片。
闻此物昔年劈了天地划出人界,其剑气撼山摇海,可抽世间万物力气于剑锋,上天入地,无可挡其剑意者。
彼时冥王殿才拿到见月,掂了掂也觉得不过就那样。
又想九重天上那些神仙,最爱编造些传说故事做唬人用,凡是说及什么灵器宝物,都要拼死拼活地往天地力气上扯。
而这类传说,一般都是用来破的。
想此宝剑碎片遍布大江南北,数万年都无法凑齐。
该不会就是为了劈开这金莲吧……
谢逢野额心猛地跳了一阵。
要知道这金莲只不过是那成意上神的护体魂识而已,区区一缕残识,当真需要天界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做到了这步吗?
又想,前面已经瞧过常有那猪油蒙心的妖怪时常为祸人间,都是些没甚大修为的小妖小鬼,天界都奈何不了他们。
这天,这仙。
谢逢野想。
不若掀了才好。
他瞬时想到了青岁在位天帝的那个不世天,同眼前场景两两相比,实在瞧得人眼疼。
天界说到做到,当真派来天兵千万,举着破世剑而来。
这便不是白玉春和小仙姑可以拦得住的了,他们俩剑都拼至起卷,豁口累累地。
可百安城街上全是银甲寒光。
就在此万分危机之时,一声喝从天头荡了下来。
“——且慢!”
此声威严无二,竟带得山城草木风摇叶晃。
在场所有生了眼睛的都一齐抬头看去,小玉兰在略微分辨之后也抬头望去。
就见天头飘来团晃悠悠的云,东摇西晃地像是吃多了酒。
玉庄的脑袋从那稀薄云团边缘露了出来,打眼瞧去,他现今形容精神同白玉春可谓是不分上下,且要显得更为疲累。
玉庄好歹是险险地落了地,差点腿脚一软就要坐下去,幸得白玉春扶住了他。
他连声道过几句多谢,又忙不迭地转头去寻玉兰,对上目光之后终究还是没忍住苦叹道:“你这娃娃,好歹别叫自己这么累才是。”
继而猛地吸口气,瞬时也提上不少精神,再扭身面对万千天兵时又成了那个灵光逸质的真人。
他威目而视,道出三问。
“你们此剑劈下去,此妖不可活,此城亦不可活,乃是血业,汝等可知?”
“上神乃亡于救世,身后若不得安宁,乃是德业,汝等能背?”
“最后。”道君目不转睛,看着那柄天大地大的破世剑,“万物皆有修道缘法,即便如今有次一战,也不可全数杀之,灭之!汝等不能,亦不配!且此妖禅心已生,便不能再杀,汝等可知?”
谢逢野恍然想起,当时沐风和那听夏花妖的诘问中,老怪物也对把守的天兵说过这句话。
有了禅心,不可杀之。
这是不世天向来默守的道理,却不是如今这个天界的。
“何时有过这般规矩?我们从未听说。”带头在前的天兵发问。
“现在,今日,此时,此地。”玉庄缓缓转身面向他,“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你们该问出口的。”
“想战起之时,顶在前头的是月舟和成意,四方洞府齐齐出手,镇下八方邪魂,便是人界凡身,遇妖鬼侵袭之时,也敢举矛扬棍相抗。”
“你们。”玉庄嗤笑摆头道,“你们不过是一群附庸胜利的废物。”
他这话说得十分在理,也就万分戳人肺管。
如今正是大乱时候,谁也不服管,谁都不肯听训。
眼瞧着口舌官司将起,玉庄忽而讲:“诸位在人间太久,不晓得天界现在如何,你们以为我这几日在做什么?”
原来,当日江度化魔之时,虽真身在百安城现身,可天地之间凡有落脚之处,皆有追随者群起而攻,玉庄寻到浮念殿之前,已然是四海八荒地浑打了一场,便是他再有本事,也扛不住这天大地大。
最后听闻浮念殿外头被魔族围住,便是去寻玉兰都是强撑一口气。
他说到这忽地止了音,转身看过玉兰和成意,“……终究还是不行。”
“后来本君思来想去,无规矩实在成不得方圆,天界若非向来自诩为大,如何能招致今日之祸。”玉庄看着连街站巷的天兵,“我至醒来,一刻都不敢合眼,弄出些规矩。”
“做得匆忙,不够严谨,后续还要再改,但是用来挟制管教你们,却也足够了。”
天兵仍是不信,直到天界那巨大灵鸟鸣声传来,召他们回界。
最后一抹灵光消失于天边,玉庄终于支撑不住地坐去地上,哪里还有方才那威风模样,眨眼间便面如金纸。
白玉春过去扶稳了他:“真人……是制定了天道吗?”
这是上界一直想做的事,但从未有神仙能执行。
“还不算,凑数拼了些。”玉庄有气无力地说,“我同那些老混球说,若是不依。”
白玉春凝神细听:“嗯。”
“我就砸了天界,谁都别想好过。”
“……这,这个样子啊。”白玉春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却听真人接着说,“砸不砸的,迟早的事了。如今都不中用了,都不中用了。”
“那他……”白玉春眼睛示意金莲之中仍在枯坐的玉兰。
他正盯着成意的脸瞧,忽地探手抚上了他的衣襟。
玉兰瞧得恍神,把那处地方瞧了又瞧。
竟不知上神领口飞襟何时多了这么朵玉兰花,就静静缀在他金青的衣衫上,停在心口前面。
“他呀,他可有得劝了。”
玉庄终于回了些精神,转头还瞧见玉兰直接探手朝里,径直越过了昔日天兵无法破开的金莲,点到了玉兰额头上。
他把玉兰托付给了白玉春,自个带着成意的身体回去,临走时,回头问:“天界如今无可用之材,四方天门都无人有本事能守,你可愿上来为仙?”
白玉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带着玉兰就近寻了处地方安置他,谢逢野看着他们穿梭在这城中,又一遍遍去看那个闭眼未醒的少年。
只觉得,从头至尾都是百安城,小玉兰,好像这一辈子都只活了这一座城。
玉兰一直睡了许多天,再睁眼时,榻前静静地坐着一道影子,像团寂静无声的浓雾,落在这光尘纷扬的屋室之中。
待视线再清晰些,玉兰才瞧清那是月舟。
他整张脸都被一块面具覆盖,连眼睛和鼻子都没留位置,像是生来脸上就带了那么件东西。
身上也再见不着那些灵光舞动飘摇,反而从那些雍容精致的宽袍大袖之中冒出层薄薄的轻雾,像是被滚烫的热灰浇了一遍,烫去他许多恣意风流。
“别看啦。”月舟知道小玉兰醒了,语调倒没有太过凝重,只说,“魔族之血于仙体至伤至毒,那日江度溅我一身热血。”
他说得轻描淡写:“脸都烂了。”
小玉兰眨了眨眼,撑着身子坐起来,没有说话。
“我想想啊,我要怎么跟你说呢。”
月舟没有转身,玉兰也静静地等他。
“其实吧,你们应该恨我的,我早就知道江度有些时候太过极端,或要酿成大祸,可惜可恨……可奈,我没有那救世的决心,更从未想过要抗那个使命。我就想啊,我去弄处地方,把他关进去,把我也关进去得了,谁都别出来祸害这个世界。”
“我也在尽快弄了,你说……”月舟的脑袋偏了偏,“你说他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
玉兰抬眼看他,谢逢野从他的眼中去看月舟,只瞧见他满身无处可说的凄凉,像一场阻挡不了的寒雨,不会激烈如瓢泼,却也冻骨噬体。
“所以说呐,大家都在往上看,往高处走,不大会去看脚下的东西,也不在乎。”
“江度之前时常同我说,所谓救世,不过是突然跳出来一个人,他要护着蚂蚁窝,还要竭力告诉大家绕开走路,莫要伤害无辜,大家只会觉得他八成是生了疯病。”
“而到最后,蚂蚁未必会在乎。”
“他时常问呐,难道往前数千光景,没有出过想要万世皆安的神仙吗,应当是有的。”月舟说着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那些灰雾在他身上流淌。
“他总是又说回蚂蚁,那个护着蚂蚁的人,说不定还会被咬了,会觉得他多此一举。要是他修个栅栏把蚁窝围起来,下一辈生于安乐的蚂蚁们只会觉得利索当然。”
“若是降下个什么天灾,他们还会抱怨为什么神仙不肯低首垂怜。玉兰,你说这万般,都逃不过一个磋磨心境。”
“再大的神仙,曾经也都只是个娃娃,失望多了,也会闹哭撒泼。”
“我知道江度要做坏事,可我拦不了他,我没理由拦他。”月舟声音轻极了,“因为他没有错到无可挽救,他说得有理,我反驳不了。”
“你是何时在他心口埋咒的?”玉兰在等待许久之后,确认月舟不会再说什么,才问,“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瞧见他心口有咒。”
月舟平静道:“我们去昆仑赏雪那一夜。”
“他知道吗?”
“他知道。”
月舟知道江度要做什么,江度也知道月舟在他心口埋下了死咒。
玉兰接着问:“你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化魔。”
“我不知道。”月舟说,“成意他……”
“他要以身镇魔,我也知道。”玉兰说得很轻,“我一直都知道,我也没道理去拦他。”
“这样啊……”月舟倒是先笑了起来,“你要是能质问我一遭,我都要好受些。”
“我瞧见你,抽出灵剑要和他同归于尽。”玉兰说,“我想,该是很痛的。”
他没有再问为何月舟能活下来,但从他身上这些魔障灰雾来瞧,多问已是无益。
“是很痛。”月舟点了点头,“玉兰,帮我一件事吧。”
天界之前大仗小仗打过无数场,却从未有这么无暇顾及的时候。
先是那小树妖拎了把诡异灵鞭上来,仗着上神生前在他体内种下的护体金莲,硬是把天界拆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昆仑巨变,那曾以命相搏魔族的月舟真人,竟是生生在三界之外撕开了道口子,这还不算。
他带着许多魔族部下还有妖鬼一齐遁身进去,发誓再也不出那昆仑半步。
天界自是不肯,要说妖鬼就罢了,那魔族岂能放过!
于是当日昆仑虚天颤地抖,那些不肯再归世的魔族尽数自毁魂灵,成了无智无为之物。
唤作,幽浮。
与此同时,小玉兰不要命一般在天界起乱,非要逼得他们再用一次破世剑劈了他才罢。
白玉春整日急得跳脚,又带着小仙姑一处纵云去昆仑虚,气到不行要找月舟出来打过。
“我叫你劝劝他,我没叫你劝得他去送死!”
月舟却是从不肯露面。
玉兰一阵浑拆乱砸,唯有一殿浮念免受其害。
玉庄找到他时,他正在浮念殿前头发呆。
“这么着急着想死啊?”玉庄跟着一道仰头去瞧他清幽殿宇,慨叹道,“我记得成意先前总说,此处太过清冷,若有闲暇,要种些红梅来瞧,热热闹闹的才好。”
“小玉兰,你这般,如何等到他回来再种红梅?”
玉兰偏了偏头,回味半晌这句话:“他能回来?”
“能啊,为什么不能。”玉庄立时回答,“又能不能接受等来的,还是不是他。”
“最重要的。”玉庄瞧着那棵寒凉霜树略有出神,“是你能等他多久。”
“等待啊,是件很苦的东西。”
玉兰收了回霜,去到霜树底下坐好,恋恋不舍地抚过那些熟悉的树枝灵节。
“既是如此,我可以一直等。”
玉庄并不意外他这个回答。
“赤子之心呐,我曾经也有过,可惜弄丢了。”
“为什么弄丢?”
“因为我不好。”
*
再见到白玉春,谢逢野看着他的神色,是快要疯了。很难在一人脸上瞧见如此悲怆之色。
他额头鼓着青筋,泛着骇人的青紫,有力地跳动着,眼睛却瞪得快要跳出来,两挂热泪滑到脸侧,又汇聚于下巴上,死死地攥着拳头,像是连呼吸都不晓得要如何做了,愣是将脸和脖子憋得赤红。
他绝望地抬头瞧着那棵临天而起的花树,巨大的花冠盖住云天,倔强地临风而立。
“那天,江度去寻你那天。”白玉春终于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低头泣泪,“他来找过我,问我如何能进去浮念殿。”
“我……我当时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我想,都很要好,他面有急色,该是找你要说什么。”
“我就告诉了他进门的口诀。”白玉春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他那时已是堕仙了!!!”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像是要将这满腔心事碎在高声怒喝里。
半晌,一卷灵轴飘到了他面前。
“我应该要等很久很久,你替我收着吧,我怕我等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忘记了。”
此后白玉春时常上来瞧他,也会说些人间如何,三界如何,玉兰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望着云天,想着那场无可替代的怦然心动。
直到周围都寂静下来,直到石洞的潺潺水声入耳,谢逢野才慢慢回过神来。
如今风静尘平,千万年枯荣瞬息而过。
此间唯有爱恨汹涌。
谢逢野捧着灵卷久久不能动作,等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回来,最先发觉喉口已不知何时蔓延开难以忍耐的苦痛,把他第一句话烫得嘶哑。
他转身问身后白玉春那身衣服:“你现在,在哪里?”
灵袍上面光斑逐渐黯淡:“我就在这里。”
“——他啊,他已经死了许多年了。”灰雾蔓延在这处石洞水天之中,几声玉石碰撞生响,“他和夫人守了那扳指千万年,不料孩子死于魔族反噬。”
“他们自认是当年之过,导致如今之祸,他的夫人自戕,白玉春也在闭关当日随着去了。”
即便水天在上,也照不破月舟身边那些灰雾蒙蒙,“他只留了灵识一抹,未了完成故人心愿。”
“如今已见故人,便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进来吧,让人家说些话。”
如今隔着浓雾,谢逢野似乎能想象得出来月舟该是如何神态,只是苦笑道:“瞒我那么多年,如今也不想说什么吗?”
“我可没有什么好讲的了。”月舟叹笑道,“事情它就是这样,当年也没人同我讲过道理。”
“如今那些玉啊花啊,都散了。”
“他为何……为何要修无情道?”谢逢野没能瞧见玉兰如何重新幻为人形。
更没瞧见他为何要修无情道还要执掌浮念台,瞧其他人姻缘在前。
“因为魔族诅咒。”
月舟走近了些,似是挥了挥手,摇得灰雾轻晃:“就像我这样。”
“只不过你们的诅咒要更狠辣些,你们若是相逢,必不得善果。”
所以当年情劫他才要脱身而出。
所以即便见面也要做陌路。
“好没道理 !”谢逢野喉口越来越苦,只觉的这万千的悲痛一时压下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我们如何,凭什么他咒不咒。”
“没法喽。”月舟说,“你的魂压着他的命,他也要想办法要了你的命。”
“他既然要这般诅咒我,早该想好我生生世世都要捏死他。”
灰雾涌动静了一瞬,月舟才低低浅浅地笑起来。
“说来真是奇怪,你们俩怎的每回见到彼此,都要变成孩子。”
“你就感慨吧。”谢逢野捂了捂胸口,在那截木头上绕了层灵光,最后再贴身放到心口前,然后故作轻松地朝月舟说,“走吧,外面现在事情那么多,就你在这偷闲。”
他快步往前,身后却无脚步声。
“我呢,我绝对算不上什么好神仙。”几步之外,灰雾在潺潺水汽中显得不大真实,“时常会做些旁人不理解的事情,恰如当时心血来潮要开昆仑虚,恰如心血来潮弄了你这么个混账在身边。”
“你可以是上神,也可以是如今的冥王。”月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如何,他的话尽力调皮,可声调却字字往下,“谢逢野,我好像真的把你当儿子养了,哈哈。”
谢逢野已经走进了石道,全身都在黑暗里,可身后水天洞里那团灰雾没有半点要过来的意思。
冥王心中已有了答案,可不愿相信。
“你怎么过来的白氏万州?”
许久,从灰雾中生出一只手,玩弄着那截玉扳指。
“这物件,白玉春走之前发了狠地下了禁制,就需要有人守着,如今他等来了你,他一会就没了,自然要有人受累。”
“所以换我来守。”
谢逢野眼皮跳了跳,他重重往前踏出来两步:“我问你怎么来的!”
“我何时过来了?”月舟轻轻笑道,“我一直都在昆仑虚。”
谢逢野才从光卷出来,还没能完全压下去的悲意快要因为他这句话溃堤。
昆仑君受了诅咒起了誓,绝不踏出界限半步,否则……
“你明明知道魂魄也不能出来!”谢逢野快要崩溃了,“一个个都上赶着,一个个都不管不顾!全都……”
“冥王。”月舟忽然唤他,“现在还不是难受的时候。”
“冥王。”谢逢野低声重复了一遍,竟是把自己说得一阵窒息难忍。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月舟?”
灰雾静了一瞬,嗤笑道:“上神。”
谢逢野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落些毫无用处的眼泪珠子。
可是胸口越来越闷,他看那团灰雾也越来越模糊。
“我要走了。”
“嗯。”
谢逢野猛地转身,往前埋了几步才敢在黑暗里大喊:“老怪物!我不是他,我不是那个废物龙神!我能做得比他更好!”
末了,石洞深处才响起声低笑,伴着水声潺潺。
“小黑龙。”
*
“我不能离开!”土生咬着牙说,却没能硬气多久“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他还是攥着俞思化的手臂,一旁那个姻缘府的小神官扶着他,净河情况也不大好。
说到底,他们还是轻敌了。
谁能想得到抓了具半鬼不魔的肉身,会让他们几个在外面还有阴兵把守的情况下,齐齐被拉入幻境。
对方来势汹汹,净河不知其凶险,但土生可太熟悉了。
连梁辰和孟婆都被怪力拉扯而走,土生更是护得艰难,气急了朝着浓黑虚无大神怒喝:“别让小爷知道你的名字!狗东西!老子回去就写让你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让他最后再一剑把你捅死!”
也不知这句话是哪里戳到了那掌境魔族的心窝,反正原本寂静无声的黑渊中,忽地冒出道灵光来,打得土生闷哼一声。
“我记得你说过无论如何听我的。”俞思化情急之下拦在土生面前,偏头问净河,“你说我有什么吩咐都听。”
净河焦急点头:“但!”仙上两个字险险地就要脱口而出,然后他被土生猛力捏了一下。
“他们此番既是针对我,那就不是为了取我性命。”俞思化张开双手护在土生和净河面前,“若不是有话要讲,就是非要单独对我怎么样,无论如何你们都该离开。”
“带他走。”俞思化用命令的口气说,“离我越远越好!”
“我不走!怎么能留你在这里一个人!”土生急得心都要呕出来了。
“难道你在这就护得住我?!”俞思化反问他。
“……”
这回倒不用再多说什么,一阵怪风过来,听得一路砸烂了许多东西,有噗嗤噗嗤的血肉尽碎之声,也有器物落地平平碰碰的。
总是很没有个章法。
土生才紧张片刻,忽地面上泛起大喜之色,然后立刻就被怪风掀走了。
带着净河一起。
连声招呼都没打。
这熟悉的作风……
黑暗中瞬时只剩下了俞思化一个,他袖子里的拳头努力握紧给自己打气。
“不知是哪位闹这阵仗,若是有话,还是直说吧。”
没人回答他。
他先是听见一声笑,然后那些浮动在周围的腥臭难闻的尸气,还有那些黏腻缠绕脚底的触感都消失了。
渐渐泛起阵清香,缭缭绕绕,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却叫俞思化尤为熟悉。
他正努力回想着,不妨耳边忽地热气一阵!
“玉兰真是有骨气。”
俞思化被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抬起手臂挥舞过去!
然后“啪”地一声脆响,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有些熟悉啊……
“谢逢野?”他化拳为掌摸了摸来人的五官,摸到了眼睛眉毛鼻子。
“摸出来什么没有?”
冥王不知怎的,心情似乎好得不行,平白挨这一下打都笑得像是含了蜜。
谢逢野不由分说地把人揽进怀里,像是吓到了他,身子都瞬时僵了。
谢逢野也不管,就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他颈侧:“就放肆这一回。”
“你。”俞思化试图挣扎,却半分都推不开钳住自己肩膀的手,“你怎么了?”
“我受伤了。”谢逢野把头又埋低了些,“我心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