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冬日的暖光悄悄爬上了窗棂, 从在那帘子的缝隙处溜到了屋内, 屋内的摆设异常淡雅,被主人所偏爱的浅色所点缀。大部分的景色还潜藏在黑暗中, 只隐隐约约透过那墙边庞大黑影听到些什么。
第66章
冬日的暖光悄悄爬上了窗棂, 从在那帘子的缝隙处溜到了屋内, 屋内的摆设异常淡雅,被主人所偏爱的浅色所点缀。大部分的景色还潜藏在黑暗中, 只隐隐约约透过那墙边庞大黑影听到些什么。
阳光好奇呀,它想往那边悄悄望一眼,然而即便踮起脚尖儿也越不过那黑线。只能听见越来越清楚的水渍声,以及眼中所见那半伏着的黑影。
“痒……”那是一人从睡梦中被逼出的嘟哝声, 他模模糊糊地试图翻身, 然而意识却仍被困在梦境当中无法自拔。
半趴他腰侧的黑影轻笑了两声, 不知又啄吻了何处, 逼得那人一声呻吟, 伸手欲推,被黑影单手交合, 压在床榻上。
光暗交界处,阳光无聊地在那里晃荡着,耳边是不间断的细微声响, 直到某一刻……那人也醒了。
……
焦适之默默地翻窗出去了。
朱厚照眼睁睁地看着适之醒来后的一脸串动作, 在身后笑得直捶床。那笑声把乐华给引了进来,他就见皇上光着上身趴在床上笑得乐不可支,床榻上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情。
乐华试探着问道:“皇上, 焦大人那边……”
正德帝从床上撑起身子,淡淡扫了眼乐华,懒散地仰面躺倒, “适之怎么了?你去传早膳吧,顺便去看看适之醒了没有,请他过来一同进膳。”
乐华心中一凛,闭着嘴巴下去了。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这宫里的人比猴儿都精。
皇上既然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即便装也得装一个出来,甚至比皇希望的还要好。
焦适之回到屋内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小德子叫人抬热水过来,他把整个人都泡在水桶里思绪放空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才晕乎乎地爬出来。
即便浸泡了那么久,身上仿佛还带有着正德帝身上惯用的香料,那清冷幽香的味道犹在身侧环绕,令他着实想再跳回去洗洗。
然而还未等他行动的时候,屏风后传来小德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大人,乐总管过来了,说是皇上请您过去。”
焦适之下意识舔了舔嘴角,然后应道:“我过会儿就过去。”
虽说他现在非常不想去皇上那儿。
小德子应该是回身去跟乐华说了,焦适之抬手取下块巾子把身上擦干身上的水渍,然后换上新的衣裳,挽着湿透的长发出来,小德子捧着大巾子要给焦适之擦头发。他抬手止住了他的举动,自己接过来开始擦起来。
未干的水分被厚实的巾子吸走,待不再滴水时焦适之才用力擦起来,不过他自己擦头发也不怎么细心,随意擦了个半干后便打算把巾子放下,还没等他行动,手里的巾子就被人接了过来,然后抬手给他擦拭。
感受着头顶的力道,焦适之不自然地往右迈了一步,不需要抬头他都知道身后的人是谁。正德帝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挪了一步,手继续轻柔地给焦适之擦拭,嘴里还说着,“适之,头发只有半干的话,出去容易被风寒入体,这样不好。”
焦适之抬手挡住正德帝的动作,转身说道:“皇上教训得是,我自己来便好。”
朱厚照也不强求,顺从地让焦适之从手心取走巾子,视线在焦适之身上转了一圈,落在他未整理好的里衣上,也不提醒,“今日无事,可要出去走走?”
焦适之的手刚搭在头上,想起这段时日外头的人潮,他便有点担忧。若是皇上出去的时候出了点什么事情,大过节的岂不是要染上阴霾?可如今皇上看起来兴致勃勃的模样,而宫内也着实冷清了点,最终焦适之半强迫半顺从地被正德帝拉入伙了。
转身焦适之便把牟斌也坑了。
“皇上,毕竟这几日外头人流太多了,还是请指挥使大人一同外出吧,令他派人在周边守着,这样一来也安全点。”焦适之真切地向朱厚照建议道。
虽正德帝不喜欢被人跟着的感觉,不过看在这是焦适之同意随他出去的条件,他还是答应了,然后便派人把牟斌叫进宫来。
正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的牟斌一头雾水地被叫进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没等他调整到干练的指挥使形象时,正德帝的一句话就把他脸上一贯的笑容打破了,“爱卿,朕欲在此之际与民同乐,下午朕要出宫逛逛,你派些人跟着,免得途中出了差错。”
说完后,朱厚照一本正经地拍了拍牟斌的肩膀,然后便出了殿门,从背影看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然而焦适之却知道皇上只是急着去制定一下出行计划……咳。
牟斌震惊的视线转移到焦适之身上,痛心疾首地说道:“任之,不要同我说,你也有份?!”惊讶之下,牟大指挥使都忘记之前的傲娇行为,脱口而出叫了焦适之的表字。
焦适之淡定地抹了把脸,“想开点,好歹皇上愿意我们带着人跟着他。想想看,如果他不愿意,而且还偷跑出去的话……”他未说完的话语让牟斌忍不住头疼了起来,捂着脑袋哀哀叫唤,“我儿子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今天刚初一,立刻就给他砸了这么一个“惊喜”,牟斌顿时觉得连牙齿都在抽疼。
焦适之笑着说道:“你可以不陪我们去呀,只是一路上埋伏的侍卫还是要多点,而且要小心。现在外面的百姓太多了,尤其是我不能把握在夜晚来临前把皇上带回来,若是拖延到了夜市,那可就麻烦了。”
焦适之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已然笃定皇上是绝对不会那么容易跟着他回来的。以皇上的性格,好不容易来这么一回,怎可那么轻易就回宫?
牟斌一脸牙疼地回去了,焦适之背着手回乾清宫去找正德帝,皇上早就预料到了牟斌可能会有的反弹,十分机智地把焦适之留着安抚人去了。
焦适之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摇头笑起来,如果那几位阁老知道,怕也是要把他归在刘瑾那波人那边去啦。可他是真的不忍心拒绝皇上这样的要求,他犹记得,皇上那双清澈如昔的眸子里亮闪闪的,好似发着光芒。
真的真的很漂亮的光芒。
正德三年正月初一,上午还飘了点小雪,到了下午日头便悄悄从厚厚的云朵后冒出头来,暖洋洋的光芒洒落地面,融化了地面的积雪。湿漉漉的地面滑不溜秋的,不经意间便容易让人摔个跟头。
这不,街角拐弯处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俊美青年便差点摔倒了,他身侧的伙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身侧经过的人发出了善意的嘲笑,青年笑嘻嘻地对着旁边的伙伴说了些什么,伙伴眉眼弯弯,似乎也说了什么,两人又并肩开始逛起来了。
那位差点摔倒的青年便是朱厚照了,宫内的积雪常年都有人清扫,这宫外的雪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刚才他不经意间差点摔倒,好在他反应迅速,焦适之也伸手及时,这才省去了尴尬的场面。
焦适之一边为身后跟着的锦衣卫们的心脏担忧,一边为正德帝的身体担忧,“……您没事吧?”他含糊地省略了称呼,直接询问正德帝如何。
朱厚照随性地说道:“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第一次摔跟头,小时候难道就没摔过?”
焦适之闷笑,倒也没再追问。九岁十岁的时候,朱厚照最喜欢满宫跑,虽然焦适之来了之后他收敛了不少,然而整个皇宫那么大,他还是常常走遍的。他这样乱跑的习惯,导致他经常会去到那些还没被清理过的雪地,每每一脚踩下去,整个小人的小腿肚便被埋没了,跑得快的话甚至可能整个人都摔入雪地去。
如此往复好几次后,当时的张皇后怒而把洒扫处的宫人斥责了一顿,又多加了不少人手,才堪堪让这位小祖宗能撒欢儿地玩。
如今想起往事,焦适之这才发现那些记忆依旧鲜活生动,历历在目,恒久得仿佛无法遗忘。
“适之,这个你喜欢吗?”沉浸在思绪中的焦适之被朱厚的话拉回注意力,一下子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小泥人,朱厚照正捏着那小小的泥人儿戳了戳焦适之的手臂。
焦适之从皇上手里接过这个小不点,笑着说道:“您是觉得这像您吧?”
正德帝假装生气,伸手去掐焦适之的脸颊,“好呀,你居然这么编排我?”焦适之笑着躲了过去,对那个摊位的小老头儿说道:“这位大爷,麻烦你给我身侧这位捏一个生龙活虎,威风凌凌的猪崽。”
小老头儿白发苍苍,手里头动作不停,看起来是做惯了的。听着焦适之的要求,抬着头笑道:“这位公子爷的要求可真高,小老头儿做完这个就给您做一个。”
焦适之笑着在旁边候着,朱厚照撇了撇嘴,也在旁边看着。
只见小老头儿动作迅速,很快一个小小的小娘子就在他手里成形了,他笑呵呵地低头递给一直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娃娃,小娃娃眼睛亮亮地扑了上去,身后守着她的娘亲连忙伸手护着她,然后伸手取出十文钱放在摊面上。
等做完那个后,小老头儿又捏出一小块儿泥出来,手指飞快地捏了起来,很快一个猪崽的外表就成型了。他的手指在成形的脸上摸摸,又在下面捏出了四只小短腿,身后打着卷儿的小小猪尾巴儿也出来了。
不多时,焦适之惊讶地看着掌心的小猪崽,粗粗看去的确是只普通的猪崽罢了,然而仔细看去,小小的脸上竟隐约带着神采,仿佛正在发着脾气。焦适之仅仅只是看着,就在脑中勾勒出一只正打算撩蹄子揍人的小猪崽,浑身一股即便前面是老虎也不怕的气势。
焦适之的声音里满是钦佩,“老大爷,您做得真好。”
小老头儿手里已经开始给下一个孩子做了,他笑着说道:“做惯罢了。”他这般说着,身边围着不少小孩,这时候朱厚照才发现,除开护着孩子的大人,他们几乎是唯二围在这个摊子周边的大人了。
焦适之从怀里摸出一锭碎银子,弹指丢在小老头儿的腰包里,然后拉着朱厚照的胳膊闪身出来,对身后小老头儿焦急的叫声置之不问,转眼间他们便消失在人群中。
朱厚照好奇道:“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焦适之笑着回答:“皇上,刚才我给的银子对那位大爷而言太多了,不过与我而言却是值得的,为了不相互推让,当然得跑快一点。”
朱厚照发现焦适之说这话时,眉眼非常柔和,到了他想伸手去摸摸的程度。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朱厚照再怎么不要脸也不会这么做,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刚才那个摊子居然围了那么多孩子,把其他逛的人都挤出去了。”
焦适之惊讶地说,“皇上,这些摊子本来就是给小孩子逛的。”不管是上次的糖人儿还是刚才的泥人儿,都一贯是孩子们在外出时最喜欢把玩的物什,焦适之手里也曾有那么几个。
连着两次出宫来都被这些小玩意儿吸引去注意力的朱厚照:……
焦适之惊觉朱厚照的脸色有点诡异,把他刚才的话跟皇上之前的举动结合在一起,他顿时发觉了皇上这般的原因,低头悄悄笑了两声。
在这之后,不管皇上要去逛些什么,焦适之都不再多话了,只是在旁边跟着走走。
大年初一,出来摆摊的人其实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在这个时候去走亲戚了,得再过几天人才会多一点。而即便是这样,朱厚照依旧逛得挺开心的。
焦适之整个过程都在悄悄观察着皇上,待发现他的情绪一直很好后,心下也松了口气。虽然皇上未说,然而从他昨夜一直灌酒的模样来看,他心里还是有些郁郁,今日能够真正高兴起来便好了。
日暮时分,焦适之曾试图劝说皇上回宫,无果。在与牟斌打了个照面后,焦适之只得带着皇上去了一家锦衣卫提前踩过点确定安全的客栈。
朱厚照挑着笑儿听着小二报完菜名,随口从他刚才报的菜色中点了几样,完全无视了那小二一脸震惊的脸色,转头对焦适之说道:“这里的环境看起来还不错。”
焦适之一边示意着小二下去报菜,一边对朱厚照说道:“没错,据说是这几年刚开起来的,不管是环境还是菜肴都别具一格,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客。”
朱厚照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在那悬挂在墙壁上的字画上停留了几息,又把室内的摆设看了个变,慢慢地点了点头,“的确是找到了文人最想要的东西。”
焦适之举着茶杯为皇上斟茶,然后在朱厚照讶然的眼神中从衣袖里取出了一包银针,然后抽出一根戳在了茶水中,“这是我前段时间从太医院那边要来的,有备无患。”
正德帝倒也不在意,问焦适之要来几根后,翻手间不知道把那几根针藏在何处了。焦适之只是稍微提醒了下皇上不要戳到自己,然后便把东西收起来。
倒是朱厚照想起一事,对焦适之说道:“刚才那个小二那么震惊作甚?我不过是点了个菜罢了,难道民间还有别的做法吗?”
焦适之想起刚才那个小二的神色,便忍不住发笑,“不是的,虽说那小二报了一连串的菜名出来,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了便听了,连记都记不住。他刚才耍这个儿绝招不过是吸引客人罢了,实际上他手里还捏着做好的单子。”
朱厚照举着茶盏闷笑,“既然只是想炫耀一番,倒也怪不得我了。”
年初本来就没什么人出来走动,客栈里也没什么人,就在他们闲聊不久后,菜色便接连上来了。
还没等焦适之行动,朱厚照便先出手把所有的菜肴都用银针戳了一遍,然后淡定地把那根沾满采油的银针丢在地上,对焦适之诚恳说道:“没毒,吃吧。”
焦适之:……
等到两人把菜肴吃完大半,焦适之听见正德帝问了一个很轻的问题,“适之,你不打算回龚家去看看吗?”
焦适之整个人都暂停住了。
龚家……
他似乎很久都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龚氏还在的时候,焦适之与龚家的联系还算密切。龚氏每逢十天半个月就会带着焦适之回去看望父母,有时候焦适之也会在外祖父的教导下似模似样地举着小木剑挥舞。然而那样的温馨的画面,从龚氏逝世后便再不复见了。
焦君很快就再娶,半年不到杨氏便怀孕。因着此事,龚家与焦君大闹一场,本想带走焦适之,奈何焦君不同意。后来又因为焦君的一系列行为,恼怒后彻底与焦君绝断,最多在焦适之生辰时派人送来些礼物,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消息。
等到焦适之从焦家脱离出来后,私底下曾经去探访过龚家的消息,到那时他才知道龚家本就只有龚氏一个独女,后来被焦家的事情气得龚老太爷在床上躺了半年,后来龚老夫人在别人的劝说下收养了个小孩,那年不过八九岁的年数。
焦适之曾上门过一两次,那尴尬的气氛让他再也未曾踏足了,不过逢年过节的时候派人送去礼物罢了。
朱厚照手上除了当年弘治帝暗地里收集的那些消息,还有为了给焦适之洗脱罪名的事情外,并没有去令人窥探焦适之的隐私,这是他难得的体贴,不然也不会被焦适之接连骗了好几年生辰的事情,想起来也傻乎乎的。
焦适之想到朱厚照的事情,原本僵硬的脸色松缓了些,也能对皇上笑笑了,“在娘亲过世后,他们家收养了个孩子,如今也是十三四岁了,据说很可爱,也很孝顺。我就不去添乱了。”
朱厚照以手握拳狠狠地砸在桌面上,厉声喝道:“他们安敢如此!”
焦适之反倒笑了起来,主动伸手去握住正德帝紧握的拳头,低声劝道:“已经过去了,娘亲乃外祖父外祖母的独生女儿,娘亲生下我,本来该由我来孝敬他们才是。然而那些年他们并不能从我身上看到希望,如此……也是应当的。再怎么说,他们也曾为我说话,也曾一力相护。我很感念他们。”
正德帝紧紧闭着嘴,强压下怒气后方才能开口,“你怎么就不说说你自己?孤身一人前去龚府,却遇到如此尴尬的事情?别人不心疼,我可心疼得要死!”
那时焦适之应当还未有上中所的职位,仅仅只是个东宫侍卫,莫说查探消息,偶尔能出宫便是幸运。当他满怀希望前去龚府,却惊觉外祖父外祖母已把他当做外人,尴尬小心地招待着他,那时又该是什么感觉?
焦适之面露微笑,轻声应道:“是,我知道皇上会如此挂念我,所以我不伤心了。”
朱厚照坦率的模样,令焦适之也难得坦然了起来。他自然是纠结过伤心过,然而感伤后,日子还是照过,十五岁的焦适之不过在被褥中熬过几次夜,便也挣扎着过来了。
谁又能依靠着谁过一生呢?即便是亲人,焦适之也不认为他们有那个必要,满口血水往里吞,很快也就会长大了。
朱厚照隐约洞察了焦适之的想法,面上不显,内里气得七窍生烟,看焦适之并不怨恨他们外祖父母的模样,朱厚照也不可能真的拿他们怎么办,一腔怒火全朝焦君发去了,原本只想说适之既然不追究,那也就罢了。
现在,呵呵,做梦!
不玩儿死他,难解正德帝此时心头之恨!
焦适之不知皇上心思如何,两人面上气氛和谐地吃完,朱厚照特地去逛了逛夜市,晚上的人流比白天多得多,焦适之在人群中偶尔能看见几张略显熟悉的面孔,知道是牟斌不放心,令人跟得紧了些。
焦适之只要一想到今日牟斌亲自跑了一天的模样,心中便不自觉发笑,平日里还真是难得一见那个冷静玩味的指挥使变成如今的样子。
然而或许朱厚照在白日时已经玩腻了,他看起来并没有昨日那么高昂的兴致,走了一圈后只是随手买了几个东西,然后便打算回去。
皇上这反常的举动令焦适之心生疑窦,然而此刻他只能把这缕疑惑压在心里,皇上愿意提早回去也是件好事,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便担心越多。
他们一来一往都是用马车接送,有乾清宫的腰牌在,在加上焦适之在,只要以办事的名义出门,守门的侍卫并不会多加探查,顺利把人偷渡进去后,牟斌站在宫门口松了口气。还没等这口气出完,身后传来焦适之温和的声音,“指挥使大人请留步。”
牟斌回头看他,挑眉笑道:“怎么不跟着皇上了?”
焦适之拱手说道:“还请大人对今日之事保密,万不要告知他人。”门口侍卫都是他的人,自有他管教。可牟斌那处便不同了。
牟斌偏头看着他,“焦适之,玩儿可以,不要某一天,把自己也玩下去了。”说完便他牵走宫门口的马匹,翻身上马离开了。
焦适之没有追上去问,他知道牟斌已经答应了。
深深呼出一口气,焦适之仰头看了眼天边皎洁的银弧,踏月而归。
正德三年正月,在春节气息浓郁之时,刚刚重新上朝没多久的正德帝便兴致勃勃地封赏了许多人,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的名字赫赫在列,然而引人注意的还是附在最后面的一个名字——焦适之。
赐宅子,赏黄金万两,赠良田万亩,并布匹绸缎三千。
不过是些普通的赏赐,本也不值得一提,奈何数量一次性来稍微有点庞大,即便默默地附属在最后边,还是被揪出来好一顿审视。
焦适之在拽不住皇上脱缰的野马时便猜到有这么一天,奈何皇上赏赐的数目还是大大超乎了焦适之的意料,他随同着其他大臣在奉天门前跪下接旨,忍受着背后如针扎般的视线,对上殿堂上笑得肆意的君主,满心满眼的无奈。
然而眉梢处仍带着温和的笑意,那是浅尝即止的温柔。
……
朱厚照对杭州前卫哗变一事的重视超乎想象,一开始或许只是派人去查探,等到了陆陆续续的消息返回后,在朝臣纷纷以为可以就此决议后,刚过正月皇上又加派了人手前去,极其强硬的态度令人深思。
就焦适之所知,私底下皇上还派了人去,另锦衣卫那边就更不必说了。明暗埋伏了两手,如此后得到的消息更多。
浙江都司的问题在越挖越深下,尽数被派去的钦差队伍挖掘出来。空吃军饷还算是小事,名单上的军士十去五六,余下的也都是老弱病残。官兵勾结,鱼肉百姓也不是新鲜事,更别说其他的事情。
正德帝接到此奏折后,独自一人在乾清宫内呆了半天,出来后派人把内阁的人都找了过来。他一边往文华殿走一边对焦适之说道:“我本以为某些人就够无耻的了,却没想到无耻之人处处皆是,实在不分上下阶级。犯罪当杀者没有任何区别。”
焦适之握着剑柄随同在朱厚照身后,目送着皇上去往他的战场,心里开始盘算着己身能做些什么。浙江都司的事情不可能是个例,如果皇上要彻底请查下去,那么不管是浙江都司,遍布全国各地的卫所定然也有相同的问题,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皇上既然把内阁给叫过来,就证明不打算姑息,奈何如此举动太过危险,牵一发而动全身,焦适之不认为内阁的人会现在便答应皇上此事。
谋而后动。
焦适之深吸了一口冬日的凛冽气息,听着屋内隐隐的争吵声,并没有进去的打算。原本他也该是站在门内才是,奈何焦适之此次与皇上的想法相悖,他心底也是隐隐赞同着“隐忍”二字。
皇上锐气勃发,那是好事。然而最近的事情太多了,正德二年刚刚把锦衣卫给整顿了一遍,年末又爆发了林秀一案,接连而来的事情令朝野震撼,久久不得平静。
比起心思不宁,不知皇上深意的朝臣,焦适之心里倒是清楚皇上的想法。相比较其他的皇帝,正德帝是比较散漫自由的,有时候他不关注某件事情,可能仅仅只是他不喜欢。
对于皇上这样的性格,焦适之也曾担忧过一段时间,不过皇上向来聪慧,这样的度他反倒把握得很好。
而这一次的事情,却恰恰踩在正德帝的雷点上。
焦适之曾预见过比现在还要艰难的未来,几位阁老接连请辞,最后只剩下李阁老。刘瑾掌权,把控着朝政。这些所谓的未来在他的勉力拉扯之下隐去,留下不能说是大好,至少还算可以的现在。
但即便如此,即便是现在同文武百官关系还算可以的皇上,对当初最开始掌握朝政时的压抑之感仍旧非常不满。他那时不过十五之数,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文武百官虽然面上尊敬,私底下搞的小动作却是不少,令少年天子总是处在一种被蒙蔽的状态。
朱厚照尤其不喜欢那样的感觉。
且别说那是否存在的幕后黑手,如今江南爆发的这件事情不就是背后之人生怕被皇上清查,弃卒保车,甚至还插手了卫所之事。这如同在正德帝面上重重打了一巴掌,他如何能善罢甘休?!若最开始他令人查林秀一案时花费的力气不过十之二三,如今倒是被激得使出了十成十。
皇上这心思不是坏事,相反,一个皇帝能有如此的心思反倒是好事才是。然而对天下,对朝廷而言,稳定才是最重要的。一口不能吃成个大胖子,如之前一口气把大理寺的官员都撸了个干净自然痛快,然而面对地方却不能如此。
太容易引起动荡了。
焦适之心中想起锦衣卫持续不断监察的那几个藩王,心中涌起深深的担忧。若是皇上真的压不住脾气,动摇了根基,那真的可能会引起祸事……
好在焦适之心中的担忧并未成形,等到皇上从文华殿内出来后,脸色虽然臭臭的,但比焦适之预设的最坏结局好上不少。皇上虽然生气,但不至于暴怒。
他哀叹着跟焦适之抱怨,“这几个老臣也真是迂腐,我的脑袋都要被他们念晕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适之,我头疼。”
“咳咳咳咳……”
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刘健咳嗽了几声说道:“皇上,若是要说臣等的坏话,还请等臣等离开后再说吧,免得让我等直面这样苦恼的场面啊。”还算友好的君臣关系,令刘健在听到皇帝的吐槽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对这位皇上,还真是早就习惯了。
朱厚照不情不愿地转身,扬起一个假笑,“原来刘阁老还没走啊。”
刘健笑呵呵地点头,“是啊,皇上一马当先,老臣着实跟不上。”
朱厚照撇嘴,不想跟他打嘴仗,赶紧把这几个送走,然后继续对焦适之苦恼,“我想把他们全部贬到京城外去做官,留在京内只会荼毒我的耳朵!”
焦适之发笑,“皇上如是不打算听从几位大人的意见,又何必苦恼这件事情呢?”
正德帝淡定地说道:“难不成我就不能觉得他们说的都是废话,浪费了他们现在的位置,然后打算提前让他们让位吗?”
焦适之假装思考片刻,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道:“如果把这几位大人驱走,皇上难道想做那一言堂吗?”
朱厚照笑道:“怎么,皇帝不就是一言堂了?可惜我身边还有个死守着戒律的判官,要达到一言堂还需要慢慢努力啊。”
焦适之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那判官指的是自己,好笑地摇头,“皇上啊……”但却再无言语。
正德帝盛怒之下的想法被阻拦了下来,是因为他的确是被内阁那帮人给说服了,既然不行,那便按部就班地来,走着瞧!
就怕他的按部就班,他们也受不得。
正德三年二月,借着南方水患之事,朱厚照调走沿江知府,换人走马上任。同年四月,借整顿卫所的名头,把全国各地的卫所名下人名尽数整理。五月,派钦差御史出巡,御赐尚方宝剑,钦赏丹书铁劵,路遇不平之事皆可管。七月,革除大批卫所千户。
八月,有言官上疏弹劾钦差御史肆意妄为之举,正德帝按下不表。九月,弹劾之势纷纷,皇上复如是。
十月,刑部尚书上奏,言钦差随意斩杀官员,实乃罪不可恕,正德帝默然不应。
正德四年三月,钦差刘曦回京,伴七条人命,断臂之躯,并满载一车的斑斑罪证,以丹书铁劵为由,以项上人头担保,请皇上彻查江南贪污一案!
帝大怒,贬刘曦入狱,命刑部整理罪证,在发现尽数如真之后,早已整装待发的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扑往各地,协同刑部把案中官员押解回京。
正德四年五月,刑部大破其案,正德帝连下八道诏命,所有涉案官员一个不留,无论罪名大小,最少也是个死刑,上不封顶!刘曦无罪释放。
一时之间,午门外血流成河。
是的,正德帝特特下令,所有刑罚,尽数在午门实施。第一批最严重者行刑时,下令要求京官必须出席。
曾有言官愤而上奏,连斥正德帝不合法度。
第二日朝议上,朱厚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此人收受贿赂的罪证丢到殿下,挥手把此人也归入狱中,随意言道,“不想去的,也行。但凡自认身家清白,不惧查证的,自可不去。”
“朕,许你们不去。”
行刑那日,焦适之也去了,他是随着皇上而去的。站在城墙上,朱厚照脸色阴沉地看着那一个个或鬼哭狼嚎,或沉默不语的阶下囚,握着城墙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入土石。
焦适之的视线慢慢从下方移到身前帝王身上,知晓他这年顶着多大的压力。对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举动,焦适之虽不完全赞同,却不认为是坏事。
“吃进去多少,朕不但要他们吐出来,还要他们十倍奉还!”此乃当初皇上曾在朝议上说过的话语。卫所内部为何会腐败,官员勾结的缘由,被侵吞的军田……他尽皆看在眼里。
即便之后会引来朝议纷纷,然而相较皇上最开始的想法,如今的思路可是成熟多了。相比较还未明确的幕后黑手,最终正德帝还是选择了目前更为要紧的事情。当然私底下的排查仍然在继续,而若一个皇帝想查出点什么来,证据几乎是明晃晃地送到他面前来。
艰难的是如何在拔出毒瘤时还不动摇江南根基。
最终正德帝做到了。
他还是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卫所制度奔溃真的是循循渐进又很难挽回的过程,毕竟以军田为主,奈何土地兼并是每个朝代都会发生的事情……最多途中出现几个如太祖,武宗这样狠的人稍稍挽救几十年,然后又奔跑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