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切断之后,李明夷继续在其上方约一厘米的位置做了同样的切口,以保证这三束神经纤维不会再生。
这同时也意味着,这只手臂的功能将在几个月后永久地丧失一部分。
所为仅仅是决战前的振臂一呼。
不等价的置换,如同与魔鬼交易,如果是一千年后的自己知道唐朝的这场手术,一定会痛斥为中世纪的邪恶。
微型的拉钩慢慢松开,李明夷将残余的神经纤维妥善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正中神经部分切除完成。”
宣布完第一阶段的手术完成,李明夷规律地深呼吸几次以作休息。短暂的停顿之后,便继续深入钝性分离,在肱二头肌与肱肌之间寻找需要部分切断的第二根周围神经,肌皮神经。
这根神经倒是规规矩矩地走行在经典的解剖位置上。
看到逐渐在肌肉中被暴露出来的白色筋线,三人不由同时松了口气。李明夷重复刚才的过程,小心而仔细地进行分离、切断。
直到这时,林慎才把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想着上半程的意外,认真请教:“方才你们说病人的神经走向和普通人不一样,那李兄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该去那个位置找的?”
“遇到过一次就知道了。”李明夷的视线专注地集中在细小的神经上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手术的成功概率是例数堆积起来的。”
林慎眨了眨眼,仍看着他。
“那……”一边递出器械,他一边问出了那个好奇许久的问题,“你有失败过吗?”
话刚出口,他就有些自悔。
在手术台上问这个问题未免太不吉利。
“有过。”
出乎林慎的意料,对方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干脆而坦诚。
轻轻咔的一声,肌皮神经也被剪断了部分。李明夷耐心细致地处理着剩下的步骤,眼神没有因此有一分的动摇。
“所有手术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失败上的。”他说。
就像眼前这个曾被医学界废止的手术,最初的病人因其终生残疾。但就在短短一百年后,它在显微镜和神经电的加持下重新回到手术室中,拯救了成千上万因脑瘫而肢体痉挛的儿童。
完成世界上第一例外周神经部分切除术的医生是罪人,而完成最后一例的医生是救世主。
医学永远不是一条纯白的道路。
“如果不能从失败和死亡的阴影中走出去,是做不了医生的。”
回答完这个问题,李明夷松开持物许久,已经紧绷的双手,把位置让给自己的助手。
“缝合吧。”
比起一层一层结构规律的腹部,肌肉复杂的手臂缝合难度陡增。但对于解剖经验充足的谢望而言,这个工作应该算不上为难。
谢望也没有推辞的意思,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实践自己的练习。
虽然把缝合留给了助手,李明夷也没有就此休息,观测着患者生命体征的同时,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谢望上下穿梭着针线的手。
和最开始不同,他看起来已经很适应持针器,缝合的手法也更接近于科学的方式。可以想象在这段分开的时间里,他独自在无人处练习了多少次。
林慎亦难得地久久沉默,只是配合着谢望给他穿线、递针,目光不时落在李明夷专注的脸上。
失败这个词,实在很难和眼前这个男人联系起来。
过往和对方的一幕幕对话在脑海中闪回。
林慎忽然明白——
那笃定与坚持的姿态,并非是因为对成功的全然自信,正相反,是来自他所真实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咔嚓一声,谢望剪断了最后一根缝线。
见师兄已经缝合完毕,林慎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眼角落里的漏刻,终于宣布了手术结束。
撤去甜油两刻之后,哥舒翰从麻醉中醒来。
他似乎还不大适应麻醉后晕眩的感觉,用力眨动了两下眼睛,找回清醒的认知。
“您感觉怎么样?”谢望为他搭脉。
“像是睡了一觉,眨眼就醒了,倒是做了许多梦。”
哥舒翰偏着头看了眼远处的漏刻,距离他入睡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神微微恍然。
那长长的梦乡中,他又回到少时的自己,鲜衣怒马,纵往天涯。
而后,他成了李唐王朝的大将,领着千军万马在月色中踏过茫茫大漠,驱逐敌寇,坐镇河西。
再后来,他老了,也病了。本以为就此解甲归田、饴儿弄孙,却在长安家中收到圣旨,再次被封将拜帅。那天,皇帝亲自把天下瞩目的潼关交到他的手中。
数十年戎马历历在目。
所谓黄粱一梦,大约如此。
身边随即有人走开,将窗户打开透气。明亮的日光映照在脸上,提醒着他这场大梦已醒。哥舒翰闭上眼睛,回想到梦里的情境,释然而笑。
“很好的梦。”
手术结束后的数日,哥舒翰的右手臂在术后锻炼中慢慢被打开。肌肉痉挛的解除,其本人感知是最为明显的,再一次张握自己已经残疾良久的右手,老练如哥舒翰也不由露出惊叹之色。
本来也不过抱着不会更差,不如一试的心态,没想到世上真有如此化腐朽为神奇的方法,这等医术,即便在宫廷御医那里他也未曾见识过。
“你治好了老夫的手,想要什么?”
等到这名民间的高手为他拆除手臂的缝线时,哥舒翰开口问道。
“杨相已经给过我白银百两。”李明夷如实地回答。
他们本就是杨国忠召集而来,这场手术也算合了他的心意,参与手术的三人都得到了丰厚的奖赏。除此之外,心情大好的杨国忠还额外厚赏了整个军医处,足见其对这场战役的重视。
当然,对他来说,这点银子也不过指甲盖里弹出一星,实在不足一提。
这一次,李明夷没有拒绝这份过多的酬劳。
活着是要花钱的,尤其在战乱的时代。
他们还能活下去,是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他允诺过会珍惜。
且这笔钱他也并不打算私用,而是计划将之作为捐赠的医疗资源,用在战乱中贫苦的病人身上。
听他如此直白地道出自己的东家,哥舒翰非但没有发怒,反倒很欣赏这份诚实。
“杨老是杨老。”他催促道,“老夫这一生还未亏欠过任何人,要什么,你赶快说。”
“那么。”李明夷结束了手上的工作,站起身来,当真开口道,“请将军保重自己。”
这种场面话哥舒翰已经听过太多,未免敷衍。
他佯怒地盯着这行事古怪的年轻医生。
而对方却丝毫没有露出畏惧,反而徐徐对他露出微笑。
“作为医者,我希望自己的病人可以爱惜生命。”李明夷不卑不亢与他对视,眼神认真起来,“但将军为将,恐怕不能做到。”
所以之前他索性不提。
闻言,哥舒翰先是一愣,继而有趣地大笑出声。
已经多少年了,再没有人像这年轻人一样坦率地和他交谈。
“那么老夫答应你。”他望着天光乍明的东方,笑容变得深长。
“平叛之后,等老夫退隐,一定履行你之所求。”
话虽如此。
当晚,李明夷还是收到了田良丘派人送来的百两白银。
对于拜将封侯的哥舒翰而言,这笔钱倒不算大数目,李明夷只是没想到说出的话起了反作用,倒激起这位将军不肯服输的劲头了。
战事随时启动,田良丘也无暇亲自来谢,不过还是让小兵带来一句话。
“将军说,你们不是军医,不必从军而行。眼下东面交战,你们大可南下剑南。”
剑南?
送走了小兵,林慎往外瞟了一眼,不由陷入沉思。
按说,如今最安全的地方应该是潼关背后的西都长安。
田良丘建议他们南下蜀地,莫非长安也……
这个念头一冒出,马上被他自己掐了下去。那可是天子脚下,国都所在,怎可能轻易被燕人所占?
“我和师兄商议过了,还是打算回陈留。”林慎按下遐思,把目光转向身旁之人,“李兄,你要一起回去吗?”
陈留虽在战乱,可那才是故土。
不管是长安还是剑南,再是安稳,终非我乡。
清爽的夜风拂面,吹走了一日的燥热。李明夷望着夜幕中的崇山峻岭,心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地名。
“我想去邺城。”
听到这个意外的回答,林慎与谢望对视一眼。
邺城在黄河以北,曾一度被燕军占领,现在虽然已经被郭子仪收复,但也随时可能陷入战火。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涉险去此处,难道……
“那是你的故乡吗?”林慎小心翼翼地问。
李明夷久久地远望,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慢慢点了点头。
虽然地名已经变迁,但他核对过地图,他以前工作的医院,同时也是他意外坠楼的地点,就在邺城。
之前他还不放心卢家的情况,但林慎告诉他,在离开陈留之前,史朝义曾专程示意郭纳关照卢家,以感激李明夷对其弟弟的照拂。
陈留还在燕军管辖下,李明夷暂时不需要担忧她们的处境,所以这几天,他一直在想回到故乡看看。
重回现代的希望虽然渺茫,但在那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丝线索。
“好吧。”林慎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等战事平息,我再去邺城向你讨教。”
李明夷点点头,并没有多做解释。
现在战局逐渐被唐军扭转,不止林慎,关内的大部分百姓都以为这场如山倒来的叛乱很快就会被镇压下去。
夜深了,营帐中的灯火齐齐灭去。
视野黯淡下去,远方黑沉的天幕中隐约有星群烁动,即将离开天地的交线。
天宝十五年五月二十九,安史之乱爆发后的第一个夏天,郭子仪在河北嘉山大败史思明部。
据说,在压倒性的局面中,史思明本人都丢盔弃甲,一路赤脚跑回博陵,才勉强保住性命。
这个消息传到关内时,已经是六月伊始。
被这场胜利所鼓舞,亦感到一丝威胁的皇帝立刻下令潼关大军即日动身,东出抗燕。
六月四日,在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中,哥舒翰被几人撑着扶上军马,举臂挥动潼关军旗。
猎猎的大风将旗帜吹得笔直,也吹刮过一张张热汗淋漓、情绪激昂的脸。
下一刻,收复洛阳的口号响彻整个潼关。
长达半年的等待之后,紧闭的潼关大门终于被一点一点拉开。
李明夷等人已经被请出军营,只能和夹道相送的当地百姓一起,竭力地远望浩浩汤汤东出的大军。
在潼关门口,被战马与士兵簇拥着的哥舒翰忽然停止前行,牵着缰绳慢慢向后看去。
熟悉的河山屹立在背后的千兵万马之后。
夹着沙土的长风吹红了他的双眼,也让一生顽强的将军落下热泪。
最后回望一眼长安的方向,哥舒翰豁然回首,举起长刀,领阵出征。
马蹄震震踏过潼关的大门。
脚下的土地亦随之震颤不已,响起欢呼。
“可惜我去不了。”说话的是刚刚下地不久的小兵丁顺,因为年纪太小,又大病初愈,他没有被允许随军出征。
他掂着脚尖,竭力想要看清远远离去的军队,声音不觉兴奋起来:“将军一定能打胜仗回来吧?”
“当然了!”身旁有人兴高采烈地接话,“那可是哥舒将军啊。”
丁顺嘿嘿笑了笑,小声地补了句:“田将军也很厉害的。”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送声中,李明夷独自离开人群。
回到驿站,他收拾好行李,拿起田良丘给的通关公验,准备前往那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邺城。
那里会有一切的答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