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姜陟扣紧了腰上的绳子,又往身上贴了几张避水符,到底是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林微明。
这人刚才被他哄着点了头,这会大概是反应过来了,沉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周身的气息冷得像块冰,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只面颊上还残留着点刚才没来及散去的浅红。
姜陟见了心里有些发笑,和林微明愈发亲近起来就会知道,过往所见的那些冷淡疏离不过是覆在他表面的一层壳,扒开壳去看,里面的魂灵其实并不如他看上去那么强大和坚不可摧,偶尔别扭起来也会像个小孩。
“小孩”总是要哄着点的。
既然心里都把人当自己老婆了,叫都叫了,姜陟是当然不介意哄人的。
因为某些原因,他从小一直都立志做一个对老婆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范好丈夫。如今好容易得了个,虽然在性别上有些出入,但退一万步说,这世上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他老婆不能是男的啊。
再说,他老婆肤白貌美,腿比他都长,哪有不上赶着的道理。
他抿着一抹笑,悄默默地伸手去勾林微明的小指,声音又往下软了几分:
“你别生气了,就这一次,我答应你就这一次,下回我一定听你的。”
“等会我下去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轻轻拉两下绳子来表示安全,这样你总能放心了吧。”
林微明听了他的这些话,才终于愿意转过头来看他,眉眼也缓和了几分,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只化为一声轻轻浅浅的叹息。
他拉了拉姜陟腰上的绳子,确认十分牢固后才终于稍稍放心,又十分郑重地嘱咐道:
“小心。”
血池中的血水比起一般的水来说明显要更为黏稠,姜陟跳下去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咚”的一声,连水花都没溅出多少。
入水之后一股腥臭难闻的气味就直冲入他的鼻腔,让他隐隐觉得有些反胃。
于是,他又往身上打了一道咒术,封上了嗅觉,才得以这种恶心熏人的气味中解脱了出来。
再然后,他便一头扎进了这看似平静无波的血水之中。
水下极黑,能见度很低,饶是姜陟眼力好,也不过只能堪堪看到四周半臂距离的地方,再往远的地方看,就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暗沉。
相较于那种波涛汹涌、一看就充满危险的水面,这种看起来漆黑一片、根本不知道视野范围之外究竟潜伏着什么的幽深静水才更给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感。
因为寂静、黑暗、未知,总会引人遐想,而人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力的。
这种时候往往要比什么怪物突脸更让人觉得惊惧。
姜陟只想了一会,就连忙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赶出脑海,不再去看那些似乎危机四伏的昏沉黑暗,一咬牙朝着更深的地方潜去。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褚歧说的那东西。
和惯常的水池相反,这血池越往下温度越低,姜陟用的避水符可以阻隔一定程度上的温度变化,但那些寒意还是如从深水里不知面貌的巨兽伸出的触手般,悄无声息地探入了他的裤脚和袖口,攀附上他的皮肤,最终汇聚于后脊,又接着渗入心肺,直冻得他都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
他就这么一直往下游了不知道多久,明明估摸着也算是潜得很深了,还是迟迟见不到池底,心里觉着不对劲,就停了下来,想回身轻轻拉两下腰上的绳子,向上面的林微明表示一下安全。
可就是这么一回头,一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怪脸就这样猛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因为距离近到几乎快要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转头的时候连鼻尖都差点蹭上。
完蛋,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他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往后一退,几乎是瞬间,手中灵力已经朝身后那“人”打了出去。
青光在黑暗中骤然亮起,落在那“人”身上时,却仿佛碰上一团空气般直直穿过他的身体,往上飞去。
光亮过处,带出的可见区域竟密密麻麻地飘满了跟他身后那个一模一样的人影,不知何时全部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青色的光芒落在他们面无表情的脸上,带起的阴影扭曲得像是深海中怪异的爬虫,愈发显得惊悚恐惧起来。
这些“人”就这么看似凌乱地漂浮在水中,将他回程的路几乎挡得严严实实,犹如地狱冥府派出的修罗鬼军,森然诡谲,在一片寂静中似是要勾人生魄。
姜陟又是两道灵力出手,这次比之刚才方向分别朝两边偏了几分,想借此看清到底他身后有多少这种东西,可灵力在水下本就受限,没往前多远就逐渐熄灭,他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原本以为这些东西跟在他身后是想伺机取他性命,可他转身对峙了半天,灵力都打了几道,也没见他们有半分动静,就仿佛真的是一个个死物一般。
在这种无声的环境中面对这种不知目的的东西是需要极大的胆量的,姜陟也算是见过不少的妖魔鬼怪,但仍是生出了几分惧意,他直觉,这个时候决不能往上了。
他想着,既然回去的路都堵上了,那他还是得继续往下,拿到底下那东西了之后说不定会有办法,但他又实在不放心把自己后背留给这些东西。
可还没等他从这种纠结之中寻摸出一条解决办法出来,从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又陡然伸出了一只冰凉惨白的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被再次惊到,下意识地便用脚去蹬,可那只手攥得极紧,仿佛像是在他脚上箍上了什么极为牢固的镣铐一般,他完全摆脱不了。
正挣扎间,又不防从另一边的黑暗中再次出现了一只手,用力抓住了他另一侧的脚腕。
他的灵力打下去,却如同落入漆黑泥潭中一般,只闪了两下就消失不见,没起到一点作用。
不过瞬息之间,从他身下的暗色之中伸出了不知多少条的手臂,尽数抓住了他的的双腿,传来的寒意几乎要把姜陟冻僵。
那些手拽着他往下坠去。
过快的速度让擦过他身体的水流都变得如同粗糙的藤条,划得他皮肤生疼,他又实在挣脱不开,只能就这样强忍着被拖拽地向下。
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那些手忽然用力将他狠狠一甩,他整个人都被摔在了一块凹凸不平的实地上,即使有水流的缓冲,他还是被凸起的石头撞得腰椎骨一阵剧痛。
他终于落在了池底。
此时,他正因为刚才的突变和急速而眼前发黑,连那半臂的能见距离都分辨不清,又要防备着那些突然出手的怪手以及怪“人”,两只手下意识地在身前乱划,却忽然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惊得一缩手,等了一会没见着什么动静,又想到褚歧要自己拿的东西便是在池底,或许这个就是,便只能大着胆子再次摸了上去。
这东西实在是太冷太寒,衬得周围血水的温度都要暖上了几分,从手感来说大概是个金属制成的东西,最上面有一个稍长的可以一手握住的手柄,再往下能摸到一些纹路以及……
姜陟的手猛地一痛,他放到眼前一看,发现指尖被划出了一道血口。
血口极细,两端又狭长,出身世家的他对这种形状的伤口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一柄插在池底的剑。
就在他意识到这的一瞬间,那把剑上,从他被划伤手指的部分开始,陡然亮起了几束微弱的青光。
姜陟见状,眼皮一跳,连忙又挤了几滴血循着那光芒涂在剑上。即便是在水里,那些鲜血也不飘散,反而倏忽间就消失在了剑身之上,像是被那剑给全部吸收去了。
一时间,青光大起。
他终于看清了这把剑的全貌,细长,银白,即使常年在这血水之中也没有沾染丝毫污秽,剑光向四周溢出,仿若是一朵从淤泥中结出来的莲花,圣洁清隽。
剑格之上,镶嵌着一块不规则的靛色石头,石头粗糙毫无光泽,看着不过是一块有点异色的普通石头罢了,不知为何就镶在这柄看着就不凡的宝剑之上,跟整个剑身都格格不入。
可姜陟却是几乎马上就认出了这块石头,或者说,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块石头。
他知道了这是谁的剑。
他颤着手想去拔出这把剑,再次触碰上去的时候,一声清亮的剑吟,如同穿透了深埋于此的漫长岁月,破开了它满身覆盖的腐坏树叶,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青色的光芒劈开黏稠腥臭的血水,竟将这血池中的液体一分为二,往上通出一条路来。
姜陟抬头望去,看见了站在浮台边上一脸凝重地往下看的林微明。分明他已经往下游了那么久,可现下看来距离不过短短十米。
剑吟之后,一只三足的青鸟,从那石头之中忽然飞出,扇动着巨大的翅膀,随着从他额间一齐现出真身的蛟龙,倏然向上而去,竟直直的撞上小楼的房顶,撞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一鸟一蛟在转瞬间冲上云霄。
巨大的碎裂声伴着轰然落下的木头石块,姜陟终于用力拔出了那把剑。
剑身反射的寒光闪过他的眼睛,像是有人轻轻抚过了他的眉间。
那是他母亲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