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电子狗及其天才维修师
十分钟前。
钟熠和谢可颂的对话接近尾声。
“……在此,我诚挚地邀请你,希望你可以考虑与我们集团法国本部的同事们一起共事。”钟熠总结道。
咖啡机启动,震震巨响。
谢可颂的表情跟冰美式一样恬静。
他想了想,问:“为什么?”
“我以为我刚刚已经说明白了,综合这段时间的工作表现,以及大家的评价,你都是相当合适的人选。”钟熠耐心地重复,“语言问题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工作语言是英文……”
“可是雇佣外籍员工的成本更高,不是吗?”
钟熠下一句话卡在半途。他微微眯了眯眼,眸中终于清晰地倒映出谢可颂的模样。
“工作签证和居住证等等,都是繁琐的手续。”谢可颂坦直地讲,“我的工种并没有那样的不可替代性。所以,您选择我而非本地就业市场,是为什么呢?”
“既然如此,”钟熠卖关子,“想必你一定已经猜到原因了吧?”
谢可颂:“是因为展游吗?”
钟熠目光渐盛,似乎很期待谢可颂的反应。
谢可颂只是礼貌地笑了一声。
“果然。”谢可颂说。
无趣。钟熠在心里默道。
“不过你放心,我没兴趣玩弄员工。”钟熠陈述,“你的能力确实可以,葛洛莉娅也非常看好你,来我这边工作不会亏待你。”
谢可颂点头:“我考虑一下。”
……
“6058在吗,您的冰摇黄杏美式好了。” 店员的叫号声传来。
钟熠:“麻烦打包。”
要不是为了给葛洛莉娅买咖啡,钟熠才不会来这种人多又吵的连锁店。
钟熠跟谢可颂本就不属于一个阶级,如果不是因为展游,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谢可颂入职与否都无所谓,钟熠的目的已经达到。
“期待你的回复”,钟熠说完就走了。
短暂的安静中,展游的手机震了震,是柏继臣的助理。
展游挂断,快速回了两条消息,坐到谢可颂对面。他下意识去牵谢可颂的手,想起这是在公司,转而拿起了桌上的餐巾纸。
展游把纸巾撕成一条一条的,又开始叠吸管包装纸。
谢可颂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法语很枯燥哦。”展游忽然说。
“我知道。”谢可颂回答。
“跟同事的社交压力很大。”
“嗯。”
涨薪幅度小,晋升空间低;房租超贵,又难装空调;约个rdv相当费劲,行政效率令人抓狂……
展游坏话连篇,挽留之心昭然若揭。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我还什么都没说呢。谢可颂隐隐觉得好笑。
他当然知道展游的性格,正要将安抚的话说出口,却听展游改了口风。
“但是巴黎的中餐是整个欧洲最好吃的。”
“嗯?”
展游终于抬起头,坦诚地看向谢可颂。他的眼里有一点点的挣扎,像一匹习惯冲锋的战马转头咬住自己的缰绳,逼迫自己停下来。
他一条接一条地说。
“我喜欢那里浓厚的艺术氛围。”
“觉得房租贵的话,你可以租我在巴黎的公寓。”
“而且巴黎有很好的烘焙学校。”
……
只要跟展游提一句跟谢可颂有关的话,关于谢可颂未来的一百种设想就会从他身体里飞出来。
口袋里的手机始终在震,展游没管,不徐不疾地把谢可颂去法国后的每一条支线剧情都说给他听。
谢可颂安静地听着,半途突然笑了一下。
展游话音骤停。
“其实……你打断我就行了。”展游说。
“为什么呢。”谢可颂浅浅笑着,“你只是在关心我吧?”
就是比较笨拙罢了。
谢可颂歪过头,用眼睛对展游传达这个意思。
心里憋的那口气蓦然散去。展游干干地“哈哈”几声,最后释然地笑出一连串。
谢可颂觉得这样的展游蛮傻的,却也忍不住跟着笑。
漂亮话说说很简单,真正下决心放对方离开又是另一回事
展游永远追求最短、最优的解。可是他现在发觉,如果人生是一部文字冒险游戏,不管是好是坏,谢可颂都会好好把每一个支线结局都打通。
所有的Bad Ending都有意义,这是属于谢可颂的“完美通关成就”。
“如果你需要的话……不,你不需要我也会给你。”展游站起来,“我会让人给你写一份SWOT分析 ……至于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么兴师动众。”谢可颂调侃。
“是啊。”展游时常在谢可颂面前感到无力,“我也只能帮你这点了啊。”
“谢谢。”谢可颂指着展游的手机,目含笑意,“但你可以走了。”
谢可颂把展游推到园区大道上,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的背影越来越小。
“稍等,我马上过来。”远远的,展游对电话说,“嗯?我不要过来……什么意思?好。”
他越走越慢,停下,又急匆匆地返回办公楼。
“怎么了?”谢可颂跟上去问。
“合规部门打电话来,伦敦那边出了点小问题,我要在明天交易所调价之前把事情处理掉。”展游说,“我现在回去一趟,晚上……”
晚上。
展游陡地刹停。
他还有话要对谢可颂说。
展游欲言又止的目光谢可颂都能看懂。
他对展游摊出手掌,展游就被引诱着,将自己的手搭在谢可颂手心。
“要不要给我们的赌约增加一些赌注?”谢可颂拇指摩挲展游的手背。
展游收紧手掌:“赌什么?”
“赌你想做的事情都会成功……”
悄无声息地,十根手指如虬结的树根那样生长在一起,缓缓相扣。
与他人的生命相互纠缠需要很多的勇气和运气,所以不要再轻易分开。
“还要赌你以后回来的时候……”谢可颂说,“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我。”
*
事务繁多,展游滞留伦敦,按照日程排,直到发布会前夕才能回国。谢可颂守在国内,当一个普普通通,偶尔加班的上班族。
又一次分别两地,他们除了工作的视频会议之外,维持着三天通一次视频电话的习惯。
冬去春来,一切稳步进行。
产品发布会选址于公司园区的场地,阳光房内花团锦簇。
发布会前一个月,正好是周六。
伦敦早上七点,展游躺在地毯上,拨通了谢可颂的电话。
“小谢……”展游的脸占满整个屏幕,“嗯?你今天出门吗?”
“忘记跟你说了。”谢可颂回答,“今天我回我爸妈家。”
听筒里传来地铁站播报声,背景里站着几个陌生人,谢可颂正搭着电梯下楼。
“你怎么躺在地上。”谢可颂了然,“哦,工作状态不太好?”
“嗯,总觉得心里有点烦躁……”
展游翻了个身,露出他整个客厅的模样。
地面铺满了之前的设计草图,便签贴得到处都是,每一扇玻璃门上都写满了算式和数据,连茶几都没被放过。
“你以前也这样吗?”谢可颂问。
“没有。”展游手动了动,突然说,“领导,捏捏又被我捏死了。”
“我给你寄点过去?”
“不用。我再过几个星期就回去了,忍忍吧……”
“展游,”谢可颂调侃,“你认识我之前是怎么过的?”
展游一哑。
“我懂的,”谢可颂无奈道,“我也忘了我认识你以前是怎么过的。”
关掉办公室的门,拉开家里的灯,谢可颂的生活终于开始。他陪徐稚去迪士尼,跟柳青山一起健身,读柳白桃推荐的书,也玩杜成明改装过的拓麻歌子。
谢可颂做很多“等我有空再说”的事情,并从这些事情中窥见了自己的模样。
游戏、小说、电影……各种各样的兴趣爱好,光有投入而无法变现,也很难说能带来如何的益处。只是偶尔,早高峰的地铁掠过,看到人潮如挤爆的脓包般涌出来,心中会涌出一股力量。
那股力量成为一堵朝向外界的墙,庇护着,让人得以逆向而行。
地铁幻影般到站,刮来一阵强风。
谢可颂逆着人流走进去,耳边展游说了些什么,电波不畅,他没听清,于是又问了一遍。
“你刚刚说了什……”
“想亲你。”
地铁重新启动,谢可颂挑了个位置坐下。
“你亲。”他回答。
“想抱你。”展游接着说。
“给你抱。”谢可颂毫不羞怯地问,“还想要什么?”
“想跟你……”
“做吗?”
谢可颂接话,将摄像头切换成后置,聚焦于某个地铁广告上。
“看到了吗?新品出了薄荷巧克力味的,我等下路过便利店买几盒。”谢可颂讲完画外音,跟展游面对面,“还有什么想要的?”
展游默了默:“没有了。”
“那现在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展游深呼吸几次,从地上爬起来,从书房拿了笔记本电脑回到客厅。
他坐正了,戴上蓝光眼镜,低眉凝目,又是那个履历完美,站在演讲台上接受万众瞩目的展总。
地铁轰鸣,谢可颂见展游进入状态,不想打扰他,说“那我先挂了”。
“等下,”展游看着屏幕,出声,“你再陪我一会儿。”
“不吵吗?”
展游专注到听不见任何话。
地铁载着人群,像骰到六点的飞行棋,转眼间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个地方。
谢可颂要用手机刷卡出站,打着视频不方便,准备把电话挂掉。
“小谢。”展游蓦地出声,“你觉得……”
“嗯?”
“没什么,”展游无由头地讲,“就是想起之前柏继臣老开玩笑,说我们像一个户口本上的家人。”
他们挂断电话。
家离地铁站有些距离,谢可颂出了站还得换乘两站公交车。
十分钟后,他进了居民楼。
一进家门,父母手拉着手,一头朝他撞过来。
“小心!”谢可颂紧急避让。
父母及时停步,脱线地说:“哦,小东西回来了。”
谢可颂心有余悸,盯着繁乱的客厅:“你们……”
沙发上全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衣服,不知道二老是从家里哪个箱子里翻出来的。
谢母身材匀亭,上半身碎花真丝衬衫,下身紧身牛仔喇叭裤,风采依旧;谢父稍逊,地中海的头上戴着贝雷帽,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街头画家。
“你们干嘛?”谢可颂惊骇道。
谢父:“我们在演《戏梦巴黎》的经典场景,你看过伐?”
“你不要不懂装懂好伐?这明明是《祖与占》。”谢母嫌弃道,邀请谢可颂,“我们三缺一,一起来啊?”
谢可颂讨饶:“妈,放过我吧。”
独养儿子回家总归好吃好喝地奉上,只不过这次还捎上了展游。
“小展回来了伐?”谢父关心。
“没,他下个月才回来。”谢可颂回答。
“跟他讲压力不要太大哦。”谢母关照,“上个月跟他打电话,看小鬼头忙得都瘦了。”
谢可颂笑笑,嘴里吃着水果,跟爸妈一道坐在沙发上看法国文艺片。
“你们今天怎么兴趣那么好?”谢可颂问。
“你不是要去巴黎上班嘛。”谢母期待道,“我们顺便去旅游两天,在挑能出片的穿搭。”
人无语的时候吃草莓也会噎住。谢可颂灌了半杯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巴黎上班了?我说的是有个机会……”
谢父有点明白了:“所以你没打算跳槽去国外?”
谢可颂:“没有。”
原来是误会。
谢父谢母一拍脑袋,分头再把年轻时的衣物收回去。
谢可颂见状,心软:“但是你们可以去法国旅游啊,我帮你们办签证好不好?”他打量着父母的表情,“等下个月忙完,我陪你们一起去?”
“才不要你陪我们去。”谢母挽上丈夫的手臂,“我们要过二人世界的。”
谢父摸摸肚皮:“这叫故地重游,你不晓得吧?”
见谢可颂怔愣,谢父谢母相视一笑,从橱柜最下面翻出来一本册黑白老照片。
时光倒退,相册翻到中间,年轻的谢父谢母手牵手,站在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前。
谢可颂拿起相册仔细观摩,窸窣轻响,夹页里掉出一张泛黄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35克砂糖,3克酵母,320克中筋面粉,3克盐……
是一张黄油可颂的配方。
“好像……跟我知道的做法不一样。”谢可颂问,“我记得我们家的可颂,面团中黄油的比例要更高一些。”
“因为上面写的是爸爸妈妈爱吃的可颂,”谢父乐呵呵地解答,“现在店里做的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可颂。”
谢可颂头一次听说,摩挲着褪色的字迹,好像触碰到了一份不为人知的爱。
“不过,这个是爸爸妈妈给你找到的配方,不是你最喜欢的也说不定。”谢母苦恼道,下一秒开始感怀青春,“是这张照片!好怀念……”
老旧的纸张重新回到相册里。谢父谢母左右夹击,冒着粉色泡泡,跟儿子讲以前恋爱的点点滴滴。
谢可颂无奈地笑着,目光向下,他看到几十年前父母在相册空白处留下的批注——
巴黎的可颂很好吃哦!
*
一个月后。
天空湛蓝,给玻璃花房贴上一层蓝色的玻璃纸。会场里的工作人员忙作一团。
距离发布会正式开始还有24个小时。
人影如织,谢可颂坐在会场正中央,聚精会神地修改PPT。
“最新的座位表谁有?”有人问。
谢可颂指了指徐稚。
“等一下,好像还有人员变动,我再打电话确认一下。”徐稚吼。
“那宣传视频里的事迹片段是不是要改啊?”另一人问,
谢可颂头都没抬,又指了指徐稚。
“对的,我通知设计了!”徐稚捂着电话回答。
“展总呢?”工作人员大喊,“展总什么时候回来?”
徐稚:“呃……”
“展总预计明天凌晨4点到虹桥机场,不来彩排了。”谢可颂说完,保存发送PPT,接过徐稚手里的文件,“我来吧。”
领导的PPT当然丢给手下人做。所有人写完自己的部分,发给展游,展游整合审阅,提出修改意见。
这已经是第三稿,顶多还有一些细节上的出入。可直到大家结束工作,回公司汇合,都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展游的反馈。
距离发布会正式开始大约还有14个小时。
“老板呢?”杜成明问,“吃晚饭的时候不是还在群里说话吗。”
“不知道,”谢可颂晃了晃手机,“打不通,占线。”
“可能有事吧。”柳白桃说,“老板本来应该周一就回来的,但好像柏继臣说了什么,让他忙到最后一天……”
“老板说他能准时到,那就没什么好操心的。”柳青山带着一身香火味进门。
“去龙华寺了?”柳白桃问。
柳青山点头:“嗯,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嚯,又搞玄学?”杜成明打趣。
“你懂个屁。”柳青山闭上眼睛,虔诚地双手合十,“我会做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所以希望上天多给我一点运气……”
催命似的提示音,桌面上的四部手机齐齐亮屏,新闻软件推送夜间新闻。众人心尖一跳,齐齐伸手抓起一看——
“变电站突发火灾,致伦敦希斯罗机场全面瘫痪!”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柏继臣从电梯里出来,一反常态快走两步。
“希斯罗机场停运了,展游正在找新的航班回来。”柏继臣说,“他手机快没电,上飞机前再联系我们,你们做好他迟到的准备。”
都是离展游最近的人,反应相当快,接受坏消息不过一秒,自动着手干自己的工作。
“还有……”柏继臣拉住谢可颂,“小谢,展游让你帮他整合最后的PPT。”
“我?”谢可颂诧异,“还是让小青姐……”
“展游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工作阅历不够……”
柏继臣的声音跟展游逐渐重合。
希斯罗机场外火光一片,浓烟升起,将天熏成不祥的灰色。
警车鸣笛,恐慌的人群擦肩接踵。展游拿着手机,用身体挤出一条道,疾步朝地下停车场走去。
“那你就告诉小谢,”展游的双眼在危机下愈发明锐,嘴角带着笃定的笑,“因为他是最了解我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