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诊疗室一如既往地灰白, 窗台上仙人掌生长茁壮,尖刺朝上,看上去十分的不屈。
桌面上的的沙漏静静流淌,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看到他了。”宋夜摊开自己的掌心,无神地盯着掌心的纹路。
“能触摸, 有温度。不是幻觉。他甚至还是我的助理。”
“是的,听说你最近换了新的助理。”傅清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他们只是有些相似。”
“仅仅是相似吗?”宋夜抬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眼下青黑, 他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这个世界就不能有死而复生的事情吗?他是活着的的, 真实的, 他没有死。”
“我知道他的死对你来说打击很大。”傅清笔尖在本子上划写着,“但这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世界, 死人复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最近工作压力大吗?”
“不。”宋夜身体后仰, 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还是老样子,按部就班, 没什么意思。”
“他是活着的, 我坚信。”宋夜重复,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为什么不可能呢?我分的清什么是幻觉, 什么是真实。”
“如果你真的分的清话,也不会来我这里了不是吗?”傅清放下手中的笔,双手放在桌面上, 眼镜后面的目光十分犀利,“他一直在你身边,你的幻觉从来没有消失过。”
宋夜反驳,“可是别人也可以看到他。”
“不否认他或许和你记忆中的那个人很相似,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产生了移情作用,让你对那个人的幻想和感情通通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
宋夜轻笑,“你是说我有妄想症?”
“呵。”宋夜用手背遮住自己疯狂狰狞的眼睛,“如果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你也会觉得我没错。”
“滴滴滴——”
桌上的时钟摆件发出低鸣,同一时间,沙漏里最后一粒细沙流淌进玻璃容器里。
傅清推了推眼镜,“今天的时间就到这里。”
他站起身,拉上百叶窗帘,抬手关闭监控设备,靠着桌子,抱着胳膊,冲着闭目养神的宋夜问道,“之前开的药还剩多少?”
“没了。”
傅清皱眉,抬手扶额,“宋夜。那是开给你一年的量!”
“慌什么。”宋夜起身,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又不是吃了,撒了,掉地上了,扔了。”
“我可以不把你的情况告诉宋董,但是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必须积极配合治疗!你需要修养!”
“修养?”宋夜嗤笑,“继续回疗养院吗?”
傅清一滞,疗养院,说的很好听,但对于宋夜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傅清曾经只是宋家医疗团队中的一员,亲眼见过宋夜进行电击治疗。很难相信,这种只会出现在某些不正规的成瘾治疗所里的治疗方式,会出现在宋氏的疗养院。
而治疗对象,是一个看上去无比正常的成年人。
傅清在整个医疗团队中,并不是能说的上话的那一批,甚至宋董对心理医生好像有着天然的厌恶。
他是在宋夜从疗养院出来之后才成为宋夜的心理医生的,每三个月一次的心理治疗,更像是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任务结果,则是宋夜身心状况良好的报告。
但是真正进行心理治疗干预的时候,他才知道宋夜是真的病得不轻,同样有病的还有他那个爹。
明明可以建一所疗养院给宋夜用来进行治疗,千方百计要治好他的病,但是又不愿意相信对方的心理疾病进行有效的治疗。
固执,愚昧,迂腐。为了彰显他那莫名其妙的掌控欲。
傅清本来不想做过多的干预,但在面对宋夜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要为他做些什么,说到底他当初既然选择这份职业,也还是有一定的职业操守的。
于是就成了这样,表面上为了完成任务交差,背地里却希望宋夜能够真的治好。
真搞不懂,他就是治一个病人怎么还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太荒谬了。
傅清揉了揉额头,“算了,我再给你开一些药。如果那个男人真的那么相似,分不清的话,不如试试看,触摸他,感受他,有时候移情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
拿起一旁的外套搭在胳膊上,听到感受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宋夜脸上发烫,轻轻点头,“嗯。我会考虑。”
——
纪青槐拿着手里的车票和地址,天知道他是经过一番怎样的艰辛才要到了母亲现在的地址。
离他住的地方并不远,高铁只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于是纪青槐便毅然坐上了车。
车窗外的风景一一闪过,纪青槐突然有些忐忑起来。
家人。
他生病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爸妈,本来好好的日子,因为他这一病,瞬间分崩离析。
母亲日益衰老的面容,斑白的头发,愈渐佝偻的背。他知道她哭过很多次,但每每面对他的时候,愁容被她全数藏起。
他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不让他们担心。
但治疗很累,很苦,很难受。
这么突然一下子让他们知道他还活着,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
会害怕吗?
重生什么的毕竟太匪夷所思了。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知道当年的真相,不然宋夜他……
想到宋夜,纪青槐无奈叹了一口气。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他的确因为宋夜那真挚的感情动容,因着想起小时候的事,还有那么一丝窃喜。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见过。
但是这一切……
他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什么利益牵扯,那太为难了。
“……即将到站,请您做好准备……”
听到广播,纪青槐从位置上坐起来,他个子很高,在狭窄的过道上显得鹤立鸡群,一路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
疯狂在脑子里搜索,究竟有那个明星的名字能和他对的上好。
挤出人群,纪青槐长吸了一口新鲜空气。那股子忐忑也就更加明显。
他遵照着地址找过去,越走建筑越显得破旧,是很老的城区。
穿过一条巷子,豁然开朗,人声突然嘈杂起来,各种小贩的叫卖。
肉铺对面是服装店玩具店。脚下的路面也从干净变得泥泞,味道并不好闻。
这里是菜市场。
他记得他妈以前珠宝首饰不离身,十指不沾阳春水,竟然会在菜市场。
纪青槐隔的很远,看见一个正在收银的女人,双手带着袖套和手套,正在给客人装烧饼,然后接过了那人给的零钱。
手机支付已经很方便了,但仍旧有一些人用零钱支付。
一天之内,从高楼大厦的光鲜亮丽,到闹哄哄的菜市场。
这样的落差让纪青槐一瞬间心酸。
他抿了抿唇,应该早点过来的。
猝不及防,那么远,女人的视线就这样和他对上,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手不知道撞到什么发出一声巨响。
身后一个朴实佝偻的男人连忙上前拉着她的手确认她有没有事。
纪青槐在女人的注视下走了过去,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稀松平常,“烧饼怎么卖?”
“……”女人没说话,视线死死盯着他的脸。她身后的男人替她回道,“牛肉的三块钱一张,猪肉的两块。”
“胜哥,我有些渴,你去旁边小卖部帮我买瓶水吧。”女人突然反应过来,推着男人出去。
男人没说什么,点头答应,“好。”
“你……是人是鬼?”
女人迟疑地看着纪青槐。
“我是人。”纪青槐看着女人脸上的沟壑,语气涩然,“……妈……”
女人听到纪青槐的话,双手捂着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青槐……青槐……真的是你?我这是在做梦吗?”
纪青槐摇头,“不是梦,妈,我回来了。”
女人抬手摸想要摸纪青槐的脸,但在即将触手的那一刻,突然迟疑了,害怕这只是她的一个幻梦。
纪青槐看出母亲的犹豫,拉过她的手摸上自己的侧脸,“您看,我是真的。”
“你……你……”女人带着哭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青槐扯了扯嘴角,“我说是奇迹您信吗?”
“贞妹,你的水。”
很快离开的男人便带着水回来,看到纪青槐还没走,加上女人通红湿润的眼睛,看向纪青槐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还没想好买什么吗?”
女人擦了擦眼角,拍了一把男人,“你怎么说话呢?”转头看向纪青槐,“这是……这是我儿子。”
男人脸色大变,“儿子?你不是就一个儿子吗?又哪里来的一个儿子?”
“你别管,这就是我儿子。”女人叉腰,横眉冷竖。
男人瞬间噤声,“哦。”
“今天先关门回家,明儿再开业。”
男人言听计从,“行。”
纪青槐跟着两人回家,颇有些尴尬地坐在沙发上,他感觉自己像个客人。
“胜哥,你做饭去。”女人拉着纪青槐的手,上下打量着他,“一点都没变。”
“是。确实没怎么变。”纪青槐点头,迟疑地看向厨房,“您这是……”
“害,搭伙过日子呗,你叫他叔叔就行。”
“那您和爸他……”
李贞脸色一变,“别提那个男人,他根本没资格当一个父亲。”
纪青槐想起父亲砸车的情境,抿了抿唇,“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从小就崇拜你爸,我不想挑拨你们的关系,但他太不是人了。”李贞擦了擦眼角,开始了对前丈夫的控诉。
“他赌博,输了钱,不仅仅是你治病的钱,连公司的钱都花了。”
李贞年轻的时候就没过过什么苦日子,爸妈都是老师,自己也算的上书香门第,之后和纪容结婚,更是过上了家庭主妇的生活。
之后纪容公司做大,纪青槐上学渐渐不用人操心。她也就成了富太太,整日不是和姐妹打牌就是逛商场。
对于公司的事情她其实懂得不多,只知道纪容后来把纪青槐卖给了宋家,她哭过闹过。
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纪容赌博,欠了一大笔债,要不是靠着宋家,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
她把自己的名牌首饰卖掉,想要把纪青槐赎回来,但医院高昂的医疗费用让她又迟疑了。
起码……宋夜保证了他儿子的治疗。
“这些就算了……可是他……他……”李贞看着儿子冷峻的面容,那么年轻,和以前一样,多漂亮的孩子啊。
她抱着纪青槐温热的身躯,是真的,活的。
“他……明明可以给你做骨髓移植,他可以救你的,但他跑了……青槐,我的青槐啊呜呜……要不是纪容……你也不会死呜呜呜呜……”
“妈……”纪青槐轻轻拍打母亲的后背,这个记忆中温暖柔软的人,现在有些清瘦,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别哭……我这不是没事吗?别难过了。”
“是。”李贞抬起头来,擦了擦自己的眼泪,“我该高兴。我儿子回来了,我该高兴的。”
“别哭了。”纪青槐擦了擦人的眼角,语气轻柔。
纪青槐打量母亲的神色,见她情绪稳定很多,不禁问道,“那父亲他……”
“跑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看来母亲也没见过父亲。
“你……后没多久,要债的上门,我才知道他不仅没戒赌,还变本加厉,借了高利贷还不起,他们就找到家里来了,能搬的都搬走了。是宋夜出面摆平的,我也就和你爸离了婚。”
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女人,在经历了丧子之痛,丈夫赌博,高利贷追债之后是怎样生活的?
不用想也知道。
纪青槐拉着母亲的手紧了紧,艰涩道,“辛苦你了,妈。”
“我爱你妈妈。”
李贞看着纪青槐俊美帅气的面孔,揉了揉他的头,露出欣慰的笑容,“青槐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纪青槐羞涩地扭头,娇嗔,“妈。”
“哈哈哈哈。”李贞发自内心地高兴,“你看我现在也挺好的,胜哥对我不错。”
“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得有29了吧?也该找个人过日子了。”天底下所有的老人在面对单身子女的时候都有一个通病——催婚。
纪青槐头疼。
只听她继续道,“宋家那个小伙子其实人很不错的,你那个之后他也很伤心的。外表上不哭不闹好像没什么,但我看得出来的。能哭出来其实还好,哭不出来才是最难受的,迟早会憋坏的。”
李贞感慨,“他对你倒是情真意切。是他把你爸从赌场抓回来,听说是他求着你爸给你捐骨髓,后来你爸还是跑了……”
说到这里,李贞又有要哭的架势,纪青槐连忙安抚,“妈,我好着呢。你说的我知道了,有机会……”他轻咳一声,“咳……我就把他领回来看你。”
果不其然,李贞听到这话,面上一喜,“真的?”
她迟疑地看着纪青槐,戳了戳人的脑门儿,“你还有那个本事呢?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丢了老婆抱着我哭的。”
“那不叫丢!”纪青槐严肃声明,“只是暂时分开为了遇见更好的彼此。”
李贞慈爱地捏了捏他的脸,“你啊,就是贫。”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纪青槐看到母亲高兴,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