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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66章
这是洪荒时期的皇朝惯用的法子,神官乃是天生就能够通神的修道之人,他们会算命,能求雨,甚至可以与神明沟通,得到神明的指引。
在启圣皇朝,神官地位超然,甚至远高于其他国之重臣。
凤重夜站在朱砂色的高墙之上,遥遥看着传来嗡嗡吟唱咒术和做法之声的远方,一时间竟是觉得有些滑稽可笑。
世子白坐在他身边,也朝着远方看去。
世子白问:“仙君,你们神仙能听到凡人的祈祷吗?”
凤重夜说:“有些可以,有些不能。”
世子白说:“怎样可以,怎样不能?”
凤重夜垂眸看着世子白充满疑惑的脸,道:“供奉多的,往往神仙无聊的时候会多看一眼,若是供奉的少,只怕这愿力就会淹没在诸多愿力之中,成为神明的供奉罢了。”
世子白若有所思,道:“夫子常说,众生平等,只要虔诚供奉神明,神明就会施恩降泽于世人,可我听你的意思,神明竟是嫌贫爱富的。”
凤重夜笑了,他觉得这个世子白着实有些可爱。
凤重夜道:“神明非但嫌贫爱富,还讨厌世人的愿力。”
世子白点点头,倒是并不意外,说:“我若是神明,我也讨厌。”
凤重夜道:“为什么讨厌?”
世子白道:“因为人总是贪得无厌。先前我流落在外的时候,曾在一个神庙中躲雨,那个神庙是东帝战神的民间祠,修建的颇为华丽漂亮。东帝的神像坐落在高台明堂上,看起来颇为威武。”
“第一日,有一对年纪不小的夫妇过来拜神,我听到他们求战神能庇佑他们能怀上子嗣,那妇人还说的清清楚楚,她此生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这对夫妻看起来,颇为虔诚,又很是老实。”
“没过几日,夫妇喜气洋洋地过来还愿,又是烧香又是俸钱,原来那妇人当真怀了身孕。”
凤重夜看着绘声绘色讲故事的少年,耳边那扰人的愿力飘出很远。
“我觉得这东帝虽是个战神,却又做了送子娘娘的事儿,当真是功德一件,但我又觉得,这东帝也太好说话了,平日里出现战事,便来求他解决,后来演变到哪里发了洪水遭了旱,也会求他来解决。到现在,竟是连生孩子这种事儿,都要求到他头上来了。”
凤重夜忍不住笑了,道:“要我说,东帝哪里有这个闲心思,去帮那夫妇生孩子?此事,理应与他无关。”
世子白想了想,道:“兴许,就是无关吧。但这也不重要。”
“又过了几日,那夫妻又来了,这回他们求的,是银钱。”
“那妇人一边抹泪一边说,家中男丁被征去服役,为圣皇修建华丽的宫殿,家中只剩下上面的两个老人,和兄弟留下的几个幼子,他们夫妇二人。再加上苛捐杂税,他夫妻二人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
凤重夜道:“这一次,东帝显灵了吗?”
世子白说:“又过了约莫半个月,那对夫妻欢天喜地地过来,对着神像千恩万谢,原来他们在自家后院子的一棵树下,发现了一坛子钱币,那对于这个家而言,可是能救命的巨款。”
凤重夜道:“看来,战神是个仁慈的神仙。”
世子白看着凤重夜,接着道:“我在那神殿后院里,住了三年时间,这三年里,这对儿夫妇接连来了三十三次,每一次的要求,都比上一次要过分。”
“他们先是求战神给他们银钱,又求战神让文曲星托生在他们腹中,以便日后孩子能光耀门楣。后来,这当家的男人用那罐子钱做起了买卖,一个月内便翻了数倍,在当地声名鹊起。”
“这对夫妇生意越做越大,很快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人物,因着对战神感恩,便叫人修缮翻新了战神庙,给他塑了金身,虔诚供奉,日夜都烧着香烛明灯。”
“再后来,这当家的男人因为沉迷于秦楼楚馆,不小心沾染了花柳病,又患了肺痨,花了大价钱,请遍天下名医,都无法找到治病的法子,眼看着身体一日日的破败,他便想起了被他供奉着的神明。”
花柳病和肺痨,在那时候都是治不好的病。
修道者只为皇庭做事,他们炼制的仙丹妙药,自然不是寻常商贾买得起的。
凤重夜道:“这一回,他想求战神给他治病。”
凤羽白笑了,摇了摇竖起来的指头,说:“若只是求东帝治好他的病,倒也罢了,这一回,那当家的磕了长头,求东帝让他能够修仙,还要求长生不老。”
那大腹便便的男人艰难地跪在厚厚的蒲团上,虔诚地对足足三丈高的神像磕了头,嘴里贪婪地念着:“东帝啊,经此一遭我才发现,原来先前我求财求名,都是浅薄了。这世道,修士才是人上人,动辄就能活上一两百年,还没病没灾,容颜不老,我就该求修道,求长生才是啊!”
“东帝啊,看在我这么虔诚的份儿上,你就答应我这一回吧,我儿乃是文曲星下凡,和您老也算是老相识,想来我也有几分修炼的天分在,您老应该不为难吧?”
“来日,你叫我位列仙班,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咱们哥儿俩,岂不快哉?”
回答他的,是沉默的神像。
世子白听得清楚,只觉得这身形比三年前肥了两倍的男人,简直荒唐可笑,虽说启圣皇朝是修仙皇朝,皇室中人人修炼,且每隔几年就会有飞升之人,但也并非人人都有修炼的天赋。
毕竟,这世上神仙少,世人多,修士少,凡人多。
这男人竟是求东帝让他成神。
连世子白这些皇室子弟,都不敢轻易在神祗面前许这种愿望。
凤重夜也觉得好笑,说:“东帝应允他了吗?”
世子白摇摇头,说:“自然没有。又过了半月,那男人就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那日,他们夫妇二人一起来到神庙,这一回,却不是来拜神的。”
“他们带了一群打手,各个手持刀枪棍棒,上来便将跪拜神像的百姓赶走,二话不说便叫人将神庙给砸了个彻底,那妇人哭哭啼啼,又指着东帝神像骂个不停,说他白眼狼,没良心,自私自利,只知收人供奉,却不帮助百姓,为害一方。”
“那夫妇骂得很难听,还叫人将神像用粗麻绳从莲华座上勾下来,用斧头和锤子,砸了个粉碎,神庙朝夕之间便被夷为平地。男人死后,那妇人到处诉说东帝如何白拿供奉,不做庇佑百姓之事。久而久之,传言愈演愈烈,东帝从神明成了恶鬼,当地便再也无人烧香拜神,甚至人人都对他嗤之以鼻,颇为唾弃。”
“他们砸了所有东帝神殿,毁了他的金身,撤了他的供奉,全然忘却了北域魔国入侵之时,便是东帝亲率天兵天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世子白唏嘘感慨,他是亲眼见到过那对夫妇是如何贪得无厌,如何欲求不满,如何将一切罪过都怪罪于东帝身上。
他那时候便觉得,当神仙真的好累。
若他是神仙,他必不会施恩于这些狼心狗肺之徒。
凤重夜听完之后,却是沉默片刻。
他想起了九重天还在受刑的战神印玄尘,也进而想起了让北地经历三年大旱后又遭受三年洪涝之灾的万世书。
东帝从不在意凡人的供奉,他战斗,不过是履行职责,旁人拜他还是恨他,于他而言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真正在意的,只有出手报复的那位。
171魅狐离樱
凤重夜看着在为东帝抱不平的少年,道:“侮辱神祗,自会遭到报应。”
世子白叹了一声,道:“我回到帝都没过多久,北地便传来厄讯,说是神湖一夜之间突然干涸,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了,许多河流都能看到干裂的河底泥土,鱼死了一片。想来,这也是犯了天神之怒,才被如此责罚。”
凤重夜心道,惩罚这些北帝百姓的,倒也并非东帝,东帝连年南征北战,虽功德加身,却从不在乎这些人们的愿力,倒是万世书心胸狭窄,又被骄纵的无法无天,擅作主张给北地带来天灾的可能性更大。
世子白接着道:“三年大旱,又三年洪涝,北地百姓流离失所,吃不饱饭,回不了家,只能南下逃亡。他们当中,几个有勇有谋的领头人聚在一起,一拍即合,很快便揭竿而起,想要推翻皇朝统治。”
凤重夜听着那渐行渐密的吟唱声,道:“皇朝最厉害的修士,都被皇室招揽,亦或者是开山立派,不问世事,这些揭竿而起的百姓,恐怕不成气候。”
世子白道:“仙君说得不错,那些起义军,很快就被收拾干净了,只是从那之后,皇朝也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动荡之中。”
世子白虽自小就长在宫中,但他有几年却在外面流亡。
他的娘亲本是启圣皇朝最尊贵的女人,是启圣的帝后,可却因为一场巫蛊之祸,被抄家灭族。
启圣帝昏庸无道,非但听信谗言杀了帝后,还动了杀害自己亲儿的念头。
世子白被帝后的师兄从皇宫中偷偷带出去,藏在北帝的一座东帝祠中,躲避了皇室追杀。
又过几年,启圣帝不知为何突然醒悟过来,察觉到当年的巫蛊祸事乃是有人故意陷害施加在帝后头上,以此来离析皇室和元帅府的关系,启圣帝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涕泗横流地叫人去将世子白带回来。
只是,世子白被带回来后,没了娘家依靠的他,依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他要看启圣帝的脸色,要看新帝后的脸色,还要看那位比自己大上五岁的皇兄的脸色。
启圣帝虽在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他,却也处处提防他。
毕竟做了亏心事,刀下亡魂无数,还皆是有烈烈军功的将士,启圣帝看到容貌与先皇后如出一辙的世子白,便仿佛看到了一只幽怨地、非要朝他索命的亡魂。
启圣帝对世子白,又爱又怕。
“仙君,你说他们求九重天上的战神,替他们解决那邪祟,战神会不会答应他们?”世子白带着几分好奇,歪着脑袋问道。
“我猜不会。”凤重夜轻描淡写道:“战神每天都很忙,应该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此时此刻,东帝理应在雷狱之中,被通天的锁链牢牢束缚着,捆绑着,跪在地承受着钻心剜骨的痛苦,他暂时还没被剥夺神位,保留着原本的神格,但兴许要不了多久,世上便再也没有东帝的存在。
他将会和多年前的那些先神一样,陨灭在天地之间,来自洪荒而又回归洪荒。
诚如凤重夜所说,神官们很快就发现了,他们送出去的神祈并未得到任何答复,但在忧心之余,那毫无征兆撕裂苍穹杀了国君的邪祟也再也没出现过。
凤重夜以世子白幕僚的身份住入了皇宫,待到年后,世子白成年,新任皇帝给他分了一套宫外的府邸,叫他搬出宫去。
世子白倒是颇为兴奋,带着凤重夜便连夜搬离皇宫,兴冲冲地要和凤重夜过着两人生活。
耀帝继位之后,便对世子白处处提防,他派了许多暗桩埋伏在世子白的府邸周围,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耀帝的母亲离樱原本家族并不显赫,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官,可她本人却长得颇为貌美,被父亲献给了启圣帝。
之后,离樱凭借惊鸿舞姿和绝世容颜勾住了启圣帝的心,又蛊惑着帝王信了先皇后在宫中秘施巫蛊之术,搞得世子白母族举家倾覆。
离樱对世子白,一直都心怀杀意,她上位成皇后本就惹人诟病,她总是暗中恼恨,若是当初趁着世子白流落民间,想方设法将他杀了倒也好了,总归是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偏偏拖到了启圣帝突发舐犊之情,又心生悔意将这杂种给接回宫来。
世子白恢复身份,离樱也不好直接对他下手。
毕竟,世子白的母族,乃是启圣皇朝知名的将门,他们家族虽然倾覆,但朝中仍然留有不少当年的旧部,他们对世子白,素来颇为拥戴和宠爱,甚至还有人暗示启圣帝,叫他立世子白为太子。
启圣帝是否动过这个心思,离樱并不知道,但世子白的存在,于她而言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日不拔,便一日不得高枕无忧。
世子白府内多了一位幕僚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离樱耳中。
她听说,这位幕僚来历不明,但相貌是一顶一的俊美,宛若日月之光辉,灼灼其华,叫人不敢直视,更不敢亵渎。
离樱放出暗蝶,叫它们飞入世子白的府邸,替她暗中观察凤重夜。
暗蝶出现,凤重夜见到的瞬间,便察觉到这天下将要大乱。
暗蝶又称之为鬼蝶,是靠着食用死人尸体提升修为。
它们经年累月生活在鬼界和人间的交界处,和累累白骨为伴,对于腐烂和死亡有着天然的敏感。
一个王朝在鼎盛之时,天地之间的浩然正气会成为鬼蝶最厌恶的东西,它们会躲避在鬼界,藏在暗中,尽可能多的避免被这股天地之气灼伤,就连阴阳交界处的尸体,鬼蝶都不敢轻易触碰。
但若是天地之间,邪祟当道,乱世将至,鬼蝶就会倾巢出动,肆无忌惮地在人间游逛。
鬼蝶兴许对人类不会造成太多危害,但人类总是厌恶它们——鬼蝶能感应到腐朽和死亡,若是哪家哪户有人将死,鬼蝶就会在那户人家盘旋,静静落在院子干枯的枝丫上,等待死亡的到来。
百姓称之为恶鬼蛾子,见到便要驱赶,它们就像是幽魂一样,几乎没有实体。
那两双漂亮的、散发着幽蓝或是萤绿光芒的翅膀宛若幻觉,能从人的手指之间穿过,实则这翅膀都是由磷粉组成,可以随意散开再聚拢,人可以掐住一片翅膀,却无法抓住飞舞分散的粉末。
鬼蝶出现在凤重夜面前时,他感觉到了灾祸将至。
这灾祸,兴许不是来自于万世书,而是来自于这个皇朝气数将尽。
凤重夜用火焰焚烧了寓意不祥的鬼蝶,同时顺藤摸瓜寻到了操控鬼蝶的帝后离樱。
离樱身上有魅狐血脉,虽不够纯粹,却也多少有些魅狐一族的血脉天赋——蛊惑人心之术。
离樱就是靠这种魂术,蛊惑了上一任启圣帝,只是她修为平平,魅狐族的惑术也只学了几分皮毛,启圣帝免疫之后,便从失智之中逐渐回过神来,这才有了后面替先皇后平反的念头。
凤重夜给了离樱足够的警告,并让她夹着尾巴低调做人,离樱面对眼前的神明,连双腿都站不直了,直接化成了半人半妖的模样,赤身裸体地趴在地上,屁股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狐狸尾巴。
她身材曼妙,皮肤白皙,却半点美感都没有——在凤重夜面前,能维持着体面就已经实属不易,妖以无法维持人形为耻辱,离樱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丢过脸面。
凤重夜道:“难怪启圣帝如此昏庸,原来是魅狐祸国。”
离樱连忙磕头求饶,叫凤重夜放过自己。
凤重夜并未处置她,妖物祸国自有天道收拾,且许多时候,这是皇朝执政者做了天大的错事,天道故意降罚于他罢了。
凤重夜只让离樱离世子白远一些,再远一些。
离樱连连答应,恨不得赌咒发誓,再也不给世子白添麻烦。
很快,暗中围在世子白府邸周围的暗桩被拔除,世子白似乎并不知晓这件事,就和他从来都没注意到有人潜伏在他房子周围,暗中观察他一举一动没什么差别。
凤重夜起初与世子白相处了两三年的时间,天族战乱频频,他身为司刑天神却也懒得参与其中。
这场万世书背叛神族的祸乱从何而起,凤重夜已经心知肚明,他只觉得有些神放着安生的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剑走偏锋,招惹那个精神不大正常天赋又堪称离谱的疯子,着实是自找苦吃。
他不站队,他对人族并无太多特殊的感情,在他眼中,人族和妖族没什么差别,妖族与草木灵精也是一样,草木灵精与石头也相差不多。
当日他扑灭离火,质问作恶的幽冥莲火,也并非为了拯救苍生,他只是冲着幽冥莲火而来,这毕竟是他的火,他应该对它负责。
倒是这世子白的府邸,对凤重夜而言颇有诱惑力。
世子白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看到山海经上的各种虫鱼鸟兽,便要拉着凤重夜问个明白。
他还种了一种会下雨天会发出哭泣声的草,以此来提前预测明日的天气。
凤重夜发现,他很喜欢和这个少年待在一起,就算两个人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时间也会过得很快,空气中也弥漫着让人欢喜的香气。
启圣皇朝没过几年,便陷入了战乱之中。
域外魔族蠢蠢欲动,为了修炼资源屡次入侵启圣皇朝,北疆和西域战事频发,祸乱人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接连屠了十八座城池。
朝中无人敢应战,他们对魔国充满了根深蒂固的恐惧,最初魔国入侵的时候,还是求了战神方才能够获胜。
172雷狱密谈
新任启圣虽已经言明对神祗充满了失望和不信任,但王军节节败退之余,他仍是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九重天之上。
启圣帝亲自率领一干神官,时隔数年又一次跪在神庙祭坛上,向九重天祈求神明能够率领天兵天将替他们作战,驱赶魔国入侵。
恰逢此时,凤重夜感应到九重天战乱,便匆匆离去。
此后启圣皇朝又发生些什么,凤重夜并不知晓。
九重天上,万世书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他趁着战神东帝被关押在雷狱之中,无法应战,九重天少了一大助力,他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在神界兴风作浪。
不巧的是,万世书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书写神明的命轨,九重天备受尊崇的神明,竟罕少是他的对手。
凤重夜赶到时,原本仙乐渺渺圣光辉煌的神界,已经变得乌烟瘴气,神宫接连倾塌,就连天门都被烧成了废墟,放眼望去,堪称一片狼藉。
诸神都叫嚣着要杀了万世书以祭先神,以泄私愤。
凤重夜却是转身回了雷狱。
雷狱的位置,只有司法天神才知道,凤重夜打开雷狱结界,进了这处处都下着滚滚惊雷的万丈深渊牢狱,时隔数年才再一次见到了已经身陷囹圄的战神。
印玄尘光着膀子,充满着力与美的肌肉布满了血渍,他全身都被天玄铁链牢牢束缚着,雷狱生怕他挣断链子逃跑,便用锁链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他垂着头,漆黑的长发垂落在脸前,遮挡住那张惨白而无血色的面孔。
听到动静,印玄尘抬起头,隔着发丝盯着朝他走来的凤重夜,竟是挑了下一边的嘴角,似乎毫无痛觉,道:“老朋友,你可终于舍得来看我了,在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连个活物都见不到,我可真是太孤单寂寞了。”
凤重夜在他身前站定,道:“成为阶下囚,也封不住你的嘴。”
战神点点头,说:“这倒是,人太久不说话,就会被憋出病来,想当年我还在东荒与鬼界交错之地修炼的时候,方圆数万里,只有十万荒山和鬼岭,莫说是人,就连鬼影都瞧不见,我都是对着石头和木头说话的,这才没有被憋死。”
凤重夜说:“你是神,不是人。”
战神笑了,到了几分感慨,道:“你是先天神,生来就住在九重天的神宫里,对我的过往恐怕并不清楚。我爹是先神,我娘只是个凡人。可我爹是个不负责任的负心汉,骗了我娘之后,便拍拍屁股走人,再也没回去过。我娘怀我的时候,因着身上沾染了我爹的仙气,被鬼王抓到鬼界折磨,她便是在鬼界生下的我。”
凤重夜愣了一愣,道:“你爹是谁?”
战神看着他,咧嘴一笑,说:“这就不必多问了,你若是知道,只怕下一个死的,便是你了。”
凤重夜心头微微一震。
“我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娘却是个厉害的女人。”战神接着说:“她被鬼王掠去,受了侮辱,换做寻常女子恐怕就要自寻短见了,可我娘却忍辱负重,讨得鬼王欢心,竟是叫他留下了我。”
“待我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我娘怀了鬼胎,生怕我身上的仙人气息伤了鬼胎,便将我赶出鬼界,叫我自生自灭了。”
“……”凤重夜。
“东荒大泽,那是我和沈卿定情之地。”战神啧啧两声,道:“我和他定情的故事,虽然很想讲给你听,叫你这万年老光棍儿好生羡慕一番,但现在肯定不是时候。”
“说吧,夜尊纡尊降贵,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回他又做了什么惹你不快的事情了?”战神问道。
凤重夜看着战神,道:“万世书已经打入九重天,像是翻江倒海的猴子,搞得九重天鸡飞狗跳,这世上,如今只有你能利用神契,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拿下。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收服万世书,抹去他的灵智,前尘种种,一笔勾销。”
战神露出了一抹惊愕之色,道:“夜尊,你们竟是让一个神器打入九重天,这也太离谱了,你们当中,难道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吗?”
凤重夜面色如常,道:“能镇压万世书的神,不在少数,只是天损过后,最厉害的那批先神,全都已经各归各位,在各自的领地、或者说是牢狱中,凭自己的法身支撑着天穹的缺口,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不能离开,这才给了万世书喘息之机。”
战神盯着他,道:“那你呢?九天之中,你修为应当与我不相上下。”
“我?”凤重夜道:“我不想试,我若死在他手下,整个天界的牢狱的结界都会出现裂缝,镇压了成千上万年的远古荒兽和堕神,都会重现世间,一场新的暴乱将会开始。”
“若你杀了他……以你的实力,倒也不见得不是他的对手。”
“我若杀了他,怕是有些蠢货,会拼着寂灭的后果,也要毁了此处雷狱。”凤重夜直起身来,望着四周浮动的惊雷,以及惊雷中将要破壳而出的雷鸟,道:“印玄尘,这雷狱困不住你,但你若要硬生生毁了雷狱,你可知道将会是什么后果?”
战神摇头,道:“不知,不就是天界少了个关押人的地方么?”
凤重夜轻声笑了,他低头朝下看去,看到了高崖之下深不见底雾气蒸腾的底端,道:“这底下,有九层大雷天神咒印封印着的洪荒怪物,那不是一只,而是成百上千只,每一任司法天神最重要的使命,便是镇守雷狱,不让它们从地下逃出来。”
战神倒是并不惊讶,低头朝下面看去,说:“难怪我成日,都能听到下面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
一群破锣嗓子,成日逼逼赖赖个不停,听得战神都已经耳朵起茧了。
凤重夜道:“你身上煞气重,我将你关在这里,也是为了让你的煞气,来镇压它们。”
战神嗤笑,道:“你这老贼。”
凤重夜说:“在神界,与我关系不错的不多,你算一个。”
战神点点头,道:“这倒是,你酿的酒真好喝,下次给我带上几坛子。”
凤重夜抬眸,道:“我原本是打算,让你死在这里。”
战神愣住了。
凤重夜淡淡道:“你死在这里,你体内的煞气和尸体带来的天地之力,能够镇压这群远古荒兽,至少一万年。”
战神沉默了。
“万世书擅自改写了许多神的命格,本就是死罪。他改变四季轮回,让夏天飘雪,冬日滚雷,祸乱苍生,便是之后十辈子都要沦入畜生道。他勾结魔界、鬼界,沾染邪祟,逆反天规,还颠覆了半个九重天——你知道,依照天规,我又该如何惩罚他吗?”
战神道:“如何?”
凤重夜说:“他要以凡人之躯,去凡间走上一遭又一遭,轮回一百世,都不得善终。他将亲自感受生老病死孤苦伶仃爱而不得众叛亲离之苦,一世又一世,直到他的罪孽赎完。”
凤重夜道:“他犯下弥天大罪,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动手,天道不久后就会降罪于他,他会被撕成一片一片,连书骨都会碎成渣滓——他就算再厉害,又能如何?天道终究还是天道,除非你已经强大到,能够改写父神留下的法则,否则,等待他的就是毁灭。”
战神表情逐渐冷了下来,他那双黝黑的眸子带着诡色,道:“此话当真?”
凤重夜道:“我说过,我在九重天,朋友不多,你算一个。”
战神沉默片刻,突然嗤笑出声,道:“万世书背叛我,将我害成这副鬼样子,他受到天罚,我求之不得,听起来痛快极了!”
凤重夜问:“你当真如此作想?”
战神说:“这是自然,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个姿色不错的玩意儿罢了,他若是听话,我养着纵着倒也无妨,可他偏偏生了异心,背叛本尊——他有今日,便是咎由自取。”
凤重夜点点头,道:“你这么说,我便也放心了,天道降罚的时候,我便在旁边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看他自食恶果,生不如死。”
“别。”战神讨饶地笑了,说:“我方才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本尊虽厌恶他,可本尊又是个颇为宽宏大度光明伟岸的大善人,怎么能与区区一个神器计较?”
“你来找我,定是有求于我,夜尊想要我做什么,不妨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试探我的心意。”
……………………
数日之后,凤重夜回到启圣皇朝。
他惊讶地发现,离开启圣的短短几年时间里,这个几乎腐朽的皇朝竟是已经改朝换代,原本的世子耀早已沦为阶下囚,被关押在天牢之中,永不见天日。
取而代之的新皇,便是曾经不争不抢岁月静好的世子白。
世子白带着帝王冠冕,百无聊赖地坐在明堂之上,他隔着跪了一地的群臣,看到了出现在大殿门口逆着光的神祗,原本写满了无聊和漠然的脸上,顿时扬起了极为灿烂的笑容。
凤重夜走得匆忙,在世子白睡得沉沉之时,只来得及留下一封书信,便回了九重天。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凤重夜回来的时候,原本还颇为青涩稚嫩的少年,已经脱胎换骨,帝王之气浑然天成。
世子白对过往几年的经历只字不提,也不曾问起凤重夜离开的这几年,究竟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他只说魔国祸乱已经解决,有世外高人出山相助,如今天下太平,他们倒是可以过上安稳日子,不必再为了天下安宁奔波不停。
凤重夜觉得他变了,可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和以前不大一样。
直到有一日,他误闯进水汽蒸笼的温水莲池,看到赤着身子背对着他站在水中往肩膀上撩水的青年,凤重夜感受着一股陌生的冲动,方才恍然,原来不是世子白变了,而是他的心思变了。
173情之所起
可他是神祇,又如何能对一个寿命短暂的凡人生出欲望?
凤重夜遥遥望着水雾朦胧中的青年,片刻之后,悄悄退了出去。
凤重夜并不知道,他离开后,世子白转过身来,满目失望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池岸。
两人仍是如同往常一样相处,谁都没提那日在莲池发生过的事情。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就这么又过了十年,九重天上发生剧变。
一日,万世书出现在世子白面前,满目沉郁地盯着他,眨眼之间,一把吹毛立断的刀便架在了世子白的脖子上。
世子白从睡梦中惊醒,被这股阴森森的杀气冻的一个哆嗦。
世子白看到万世书,大气都不敢出,道:“我曾见过你,那日祭天,便是你召唤蝙蝠,杀了我的父皇。”
万世书笑了,带着森森鬼气,和浓浓的恶意,道:“你记性倒是不错,原本,你的命数在那天就该绝了,可偏偏夜尊多管闲事,非要救你一命,才让你苟活至今。”
世子白望着他,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杀我,我先前从未见过你,也从未得罪过你。”
万世书说:“我要杀人,难道还需理由吗?”
世子白说:“你不讲道理。”
万世书说:“上一个和我讲道理的人,已经在鬼界和鬼王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