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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万古长夜

第67章 万古长夜
魔君一剑荡平半城, 这坍塌的乐坊深处仍然妖气四溢,妖树根茎扎根在地表之中,还未完全腐坏。

这类妖祸, 哪怕本体被碾为粉尘,只要根须尚在, 迟早会再度生长起来,造成数不尽的麻烦。

殷无极随手一剑,将废墟上层削平。

尘烟散去, 果然是一处通向地下的牢狱之门。

地牢中没有光。谢景行抬手,刚想施术照明, 殷无极变戏法似的取出一盏七宝琉璃灯, 手指虚虚一点,让灯芯燃起一簇火。

琉璃灯旋转之时,有五彩异色,殷无极提着灯盏, 微笑道:“像不像您为我做的那一盏?”

谢景行拂衣,缓缓走下阶梯, 才回过身,道:“当年那盏, 只是七色纸扎成的花灯,随手做来逗你玩的而已, 自然远不及这七宝琉璃灯贵重。”

殷无极这一句话,甚是没头没尾。若是旁人,定是一脸茫然。

但无论多小的事, 谢景行却能第一时间想起,并且回应。

很难说,怎样程度的高山流水, 心意相通,才能做到如此程度。

“我还是喜欢师尊给我的那一盏,您提着纸扎的花灯,带我走过喧闹夜市,带我横扫一条街的灯谜,对第一楼的对子,甚至还抢了老板的生意,亲手给我画糖画,一只威风凛凛的龙,可羡慕坏了那些凡人的小孩。”

帝尊提着灯,先是踏下狭窄的楼梯,略略走在前面,又旋身,十分温雅地伸了手,去扶自家师尊。

谢景行伸手,他就顺势扣住师尊冰凉的手指,把他牵下来,唇畔微勾,道:“您当年,就是这样牵着我的手。”

“底下妖气很重,不知还有什么东西,现在换弟子牵着您了。”

谢景行眸光微微一动,他自从与天魂相逢后,红尘卷的灵力便在慢慢灌入他的体内。

他曾是圣人境界,化神以下的境界提升毫无瓶颈。如今已有半步化神境界,在仙门,已经是可为宗门之堂主或长老的修为。

“别崖,我又不是瓷器,你一错眼就会碎。”

白衣青年看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目光停顿三秒,顿时笑了:“你是不是护得太紧了些?”

“先生师恩浩荡,徒儿一生还恩,都尤有不及,护着您,难道不是应该的?”

殷无极似乎听出了其中试探的韵味,极为巧妙地转了口气,笑道:“何况,师尊现在身体确实不好,多依赖一下我,又有什么错呢?”

“还恩?”谢景行叹而笑,把手置于他的掌心,立即被握紧,五指扣住指缝,掌心滚烫。

他挑起凤眸,瞥去一眼,道:“帝尊不是恨我至深么?”

谢景行却见帝尊的眉眼俊丽,于熹微灯影中凝望着他。

穿梭过漫长的时间,他的剪影,却好似最初的少年。

有情人,无情天。

他有世间最多情的眼,哪怕不出声,只是这般回望,千年的时光就漫溯而来。

殷无极将左手背到身后,侧身一笑,十分坦然地承认:“是呀,我恨死你了。”

虽说是言恨,语气却带着嗔怪,尾音勾人的很。

谢景行最是扛不住他这模样,叹了口气,道:“败给你了,待我们出去,我再给你做一盏。”

“一言为定。”殷无极又是一笑。

“不过我不擅炼器,哪怕做出来,也没有这出自帝尊之手的七宝琉璃灯精致。”

谢景行看到灯盏的杆部,隐隐铭着一个小篆的“殷”字。

“先生做的,我最是喜欢,比我做一百个、一千个还要好。”

玄袍魔君展开袖,随手替他挥开前方腐气,脚步不紧不慢,却道:“时间过得越久,越是容易回忆过去。站的越高,越是容易梦见故人。”

“我许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但当我翻开记忆一瞧……”

殷无极倏尔一笑,叹道:“我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记忆,明明有那么长,足足有一千年,但是里面却只写了两个字。”

“师尊。”

半生伴君,半生出走。

他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无根无归的浮萍,断了长线的风筝。

如今,还能回到他身边吗?

回不去了。

谢景行蓦然抬头,看向那用闲话平生的口吻,为他执灯引路的帝尊。

他收起了平日绮丽艳绝的魔魅之色,亦然不为讨他欢心,故作少年模样。

现在的他,兴许才是那个君临魔门的帝君,眉目之中没有喜悲,不动哀怒,绯眸中沉着一簇还在燃烧的火。

只是柴薪将尽,一切将终,极昼过后,就会陷入漫长的黑夜。

他的玄袍掠过脚下长阶,唯有灯,照着他近乎绝世的容色。

殷无极徐徐走向黑暗深处,背影孤绝。

他笑着,扬声吟道:

“行路难,行路难——”

“多歧路,今安在!”

踏过幽深的长阶,他们抵达乐坊底部,竟然是一座挖空的地牢,泥泞潮湿,随着本体的死去,腐臭的根须已经停止蠕动。

殷无极照了一下墙壁,上面糊着干涸的血肉痕迹,极是可怖。

“这是人面树储备食物的地方。”

谢景行看见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面是森森的骸骨,腐臭的藤须委顿其中,似乎因为本体的死亡而失去了生命力。

殷无极对南疆恶物的了解极深,淡淡道:“这类妖祸,哪怕是妖族见到,都要不惜代价除去,唯有巫族那群疯子会豢养入药。其生命力极强,只要活着一根枝条,让它捕食血肉,假以时日,又会复苏。”

说罢,殷无极随手丢了一簇魔焰下去,拉着谢景行的手,迅速从那腐烂的坑洞边走过。

“还是耽搁了时间,此树若是能早些发觉,定不会……”

谢景行一想他前几日还昏迷不醒,又叹了口气。殷无极绝不可能放下他不管,反而来处理妖物的。

对魔君而言,这红尘卷中的儒道弟子颇为多余,顺手护一把,是看在过往师门的情分上。

要他丢下自己去除妖救人,纯粹痴人说梦。

殷无极见他蹙眉沉思,伸手抹过他的眉头,把他的哀愁抚平。

他从背后轻轻揽住白衣青年,似是在撒娇,笑道:“先生怎么又不高兴了?本座又做错什么了吗?”

谢景行怔了怔,只觉脊背一麻,原是他的呼吸拂在他颈后,他似乎想要推拒,道:“没有,只是晃神了……”

谢景行侧头,却听殷无极在他耳边低哑地笑:“谢先生,莫要躲我。”

琉璃灯滚落在地,摔碎了,坠进那烧着烈火的坑洞之中。

霸道的火,足以将一切都烧尽。

“圣人认为,我与您,是什么?”

殷无极的黑袍在火光中飞扬,唇边却悬着一抹微笑。那是属于魔道亘古的第一人,旷世帝君的神情。

“死生师友。”

谢景行看着他在火光中的侧脸,心中一悸,伸手抚上他容色殊绝的侧脸,轻声道:“薪尽火传……”

“别崖,你是我的火种。”

“死生师友,薪尽火传。”殷无极自言自语一番,倏尔笑了,“好,好啊。”

魔道帝尊殷无极,是人世间最灼烈的火。

他烧尽世间一切的枷锁,照亮横贯古今的沉沉黑暗,毁灭那些盘根错节的腐臭根须。

当年的谢衍,给了他一簇火,他将之置于心口,那样隐忍地被灼烧了一千年。

然后,宛若神明的谢衍,也终被这天地熔炉燃尽,身死道消。

太阳落下来了。

这五洲十三岛,就万古如长夜了吗?

不会的,那颗圣人的灵骨,如一簇火种,仍旧藏于他的肋下三寸,如今仍然随着他的心脏一同跳动。

谢衍根本没有死去,他照着他的黑暗,指引他的前路,抚平他的痛苦。

然后,为他开辟一条天路。

他是圣人遗留于世的大道,哪怕他被岁月苦熬,心魔侵蚀,哪怕他快要被焚成炉中的尘灰……

他也要将这礼崩乐坏的人间世,变成谢云霁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不要怕,前路是亮的。”

殷无极执着他的手,微笑如盛放荼蘼,又如三秋风月:“你往前看,是不是一切妖魔邪祟都烧尽了?”

谢景行却看到,烈火映在帝尊的眼里,竟是独一份的灼灼。

殷无极烧尽了地道之中所有的腐烂根须。

魔君之火,看上去是漆黑而冰冷的,看上去并不灼烫。唯有触碰之人,才知那化骨焚髓的恐怖。

谢景行拢起广袖,感觉到一股流动的气息。

他循着风声看去,墙壁上被树枝掩映处,暴露出一条通道。

谢景行神情肃然:“有活人气。”

殷无极一笑:“居然还活着,不错嘛。”

谢景行拂袖一挥,无形剑气转瞬将甬道劈开,里面黝黑阴沉,与外层空间隔离,所以并未被殷无极的火焰波及。

谢景行虽说爱洁,但人命关天的事情,他从不多加讲究。脚下泥泞潮湿,他就提了衣摆就往里走。

殷无极也知他性子,跟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挥袖,外溢的魔气充斥隧道中,将那些幸存的恶物直接碾碎。

不多时,两人走到深处。

那是一座牢狱,关在此处的都是修士。

谢景行走到第一间牢狱前,随手轰开栏杆,去探倒在地上的修士鼻息。

“死了……”谢景行心里重重一沉。

“仙门大比生死自负,此事不足为怪。”殷无极怜悯,“这是哪家的倒霉蛋?”

“是个散修。”谢景行一叹,“本是个算计儒道的局,他被卷入其中,成了牺牲品。”

“被宋东明丢进红尘卷,也是他运道不好。”

“宋澜此人,可治宗门,不可治一道。”

谢景行垂眸,冷声道:“性情偏狭,格局窄,走左道,私心重,不重法度,好名利权势,不堪为仙门之首。”

圣人不常批命,哪怕批命,也不会如此激烈。

这样的评价,对他来说,已是极重的批判了。

“不幸身故,也该葬在外界,而非化于红尘大道,带他出去吧。”谢景行叹了口气,将散修的尸首收纳于专门的法宝中。

谢景行面色肃然,拂衣起身,向黝黑深处走去。

在如此幽曲黑暗之中,他白衣墨发,身影如微光,是长夜中最坚定的先行者。

幸运的是,余下的牢笼之中,通过相互帮助活下来的弟子占大多数。

谢景行挨个将牢笼破坏,把他们身上的妖气禁制解开,不多时,他与殷无极的背后便跟了好几个人。

能走的扶着不能走的,磕磕绊绊,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韩黎与墨临相互搀扶着走出牢笼,韩黎一个趔趄,墨临连忙把他扶住,想了想,直接捞住他的胳膊,把他背在背上。

“你这木头,放我下来,我用秦律砸你了!”韩黎哪里愿意在圣人弟子面前露怯,顿时恼道。

“你的腿受伤了。”墨临任由他骂,嘴角勾起,“你又救我一次,还说不喜欢我?”

“谁喜欢你,墨临,墨木头,脑子有疾否?”

小辈之间的打情骂俏显得生机勃勃,这让看到了好几具尸首的谢景行略显宽慰。

他捏起剑诀,轻松斩去此地余下藤蔓。

他的背影孤绝,剑意凛然,好似多年前荡平一切不正不公的圣人,如此一路平推,竟是势不可挡。

殷无极抱着剑,走在他身后,越发沉静。此地人多眼杂,他不能再如方才那样半拥着他,为他开道。

虽然已经合作过多次,无涯子的身份毕竟还属于道门,在儒道弟子中间的威望,是远远也及不上圣人弟子的。

鲜少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神,始终不曾离开谢先生的背影。

谢景行的脚步,在最后一个牢笼面前顿住了。

鹅黄色衣衫的少女满身血污,将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她意识模糊,几乎濒临极限,只因为她正不断与想要吞噬他们姐弟的妖树斗争。

她的身侧,是散乱的羽箭与断掉的藤蔓,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斗。

人面树的妖藤啜饮人的血肉成长,所以藤蔓的切面亦然是血肉,斩开时的触感,无异于斩去人的肢体,腐臭的鲜血喷溅。

先前,司空娇亲眼见到隔壁牢笼的修士姐姐被吞下去。

那女修原本年轻娇美,却被妖藤化去血肉,只剩下一副皮囊。

一具苍白森然的骨头架子走来,轻快地穿起那具美人的皮囊,眨眼之间就变成了那还对她笑过的姑娘,面容诡谲妖美。

平时总是与她吵架的孪生弟弟司空彻,拼了命地守在她的身前,战至力竭,甚至为她挡下藤蔓的尖刺,腹部开了洞,毒一瞬间流窜在他的体内,让少年颓然倒在她的膝上。

司空娇搭上五根羽箭,近乎破邪的光芒,短暂地逼退了妖藤。

“阿彻——”她连忙环住少年,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

“姐,你不能死,你不能……”司空彻还想站起来保护姐姐,却肢体不调,他失败了。

“那妖物若是再来,姐,你先、先把我丢出去……”

“你是笨蛋吗?我是你姐姐,我比你大,是我来保护你!”司空娇死死咬着牙,告诉自己不准哭,不能哭。

她竭力掩饰哽咽,道:“笨蛋阿彻,你就待在我身后,看姐姐的英姿吧!”

“你就比我大一个时辰……”

“那也是你姐。”

少女打退了不知道多少波妖藤,已经力竭。

若是还有妖物闯进来,想要把她的皮剥下来,她可能就真的只能死在这里了。

“我还没和小师叔告白呢……”

她死活抱紧了怀里的弟弟,好像在对他自言自语:“师尊还没给下个月的零花钱,风师兄说,要给我做好吃的点心,辰明的生辰礼物我都做好了,还没送出去……”

她意识模糊,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却见牢笼轰然洞开。

来者白衣墨发,凛凛剑意于他周身环绕,尽显风流。

“小师叔……”剑光太炫目,她的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了。

“娇娇,别哭了,像个花猫似的。”谢景行一看牢笼里恶斗的痕迹,就知晓这两个孩子着实受苦了。

“阿彻怎么样?”

“对,阿彻,阿彻他……”她本想组织语言,却只觉嗓音嘶哑。那是被妖毒侵入的征兆。

“好了,不必说话,我都清楚。”谢景行曲指在她额心一点,灵气乍现,祛除她身上的妖气。

他随即俯身,探了一下司空彻的脉搏,长出一口气:“阿彻没事,时间尚短,毒素未进入肺腑,用药调养一下便好。”

司空娇抱着弟弟,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哭着道:“我做到了,我保护了阿彻,我终于不是给阿彻添乱了……”

谢景行看着在宗门里天真可爱的少女,如今一夜长大,温柔道:“师叔来了,已经没事了。”

说罢,谢景行给司空彻塞了一颗解毒的丹药,就想接手去背他。

殷无极一直沉默地看着,并不出声。

见他对小辈的温柔态度,帝尊心中酸的厉害,用剑鞘在他面前一横,声音淡淡:“让墨家那小子过来,机甲人背,你不许碰。”

谢景行听出他语气中的独占欲,失笑:“我的宗门弟子,又是个孩子,你这也不许?”

殷无极化身的无涯子,与当年的圣人弟子无涯君有七分像。

但是这副君子皮相之下,早就是天下霸道的帝尊,哪会讲这些道理。

他知道谢云霁教了白相卿的弟子,处处护着,是把他们当孩子般宠着。

他也知道,少女思春的话当不得真,他们辈分差太多。

但又怎样,他就是不爽。

谢云霁心里的少年,只能有他一个。

墨临看他一眼,显然是对谢景行的这位道门好友有些疑问。

为了不给他惹事,殷无极压住骨子里噬人的暴烈欲望,极其缓慢,又勉强地转过身,低声解释道:“谢先生一路救人,灵气损耗巨大,先前又损部分道基……”

“是该如此考虑。”墨临点头,认同了这一说法,于是召出机甲人,让其背起昏迷的司空彻。

地牢里全扫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后,谢景行点了点救出的儒道弟子与散修的人数,发现竟然有四十余人。

谢景行微笑道:“都和我回见微私塾吧,很快,除了私塾,这座城中就不再有安全的地方了。”

白衣青年的背后凝着浩荡如山海的剑意,徐徐走来的模样,如破开黑暗的一道光,将他们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救出。

那是圣人弟子,谢景行。

“天不生圣人,万古如长夜……”

此时的所有人,心中都默念着那时隔五百年的名句。

是啊,这长夜,已经太久了。